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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8·16之夜:分洪区到了最后关头——第三次转移(2)

转眼间,县委书记的座车奔驰在穿越分洪区的207国道上。从南平到斗湖堤本来只有二三十公里路程,在已基本成为无人区的公路上畅行无阻,不到半个小时县委书记就赶回了前指。就在这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上,县委书记竟一连给分驻8个乡镇的“四大家”领导每人打了一个电话。在这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里,他反复讲着同样几句话:

“今晚要动真格了。县委要全力对付分洪。你们乡镇各自保重吧!拜托了!”

雨夜下,搜索队又一次“拉网”分洪区今晚没有星光,夜空中滴落着间断小雨。参加又一次“拉网”大搜索的数千解放军、武警、机关干部和100多辆汽车,就像这满天的雨点撒遍了整个分洪区。此时的分洪区距离6日晚上的大转移已经整整10天,加上12日晚上的一次拉网式搜索,滞留人员的确不多了,一座一座的村庄常常是黑灯瞎火,寂无声息,显得十分凄楚和压抑。

现在当搜索队的灯光车影进入这些黑沉沉的村庄时,总是会激起一些散落在户外的鸡群、猪群的乱飞乱蹿。不少参加过这第二次“拉网”行动的公安县直机关干部事后谈起这晚的经历时说,当时进入这样的村庄,真有些心跳。

对参加这次行动的军人们来说,当然没有以上这种心跳,只有一种比上次行动更强烈的紧迫感和完成任务的使命感。如舟桥旅今晚共出动了30台军车,每一台车上配备4名身强力壮的战士。车队出发时,政委张建国大校作了简短的战前动员,交代战士们只管见人就往车上丢,不能把一个乡亲留给洪水。政委已经领教过洪水是个什么概念,他在洲就亲眼目睹过战士被洪水所困,又亲自指挥了洪水中的一场大营救。为了确实使今晚这次大搜索不漏一人,政委亲自带了一辆指挥车跟队指挥。当然,战士们在执行任务过程中是先说服,尽量动员乡亲们自己上车,说服实在无效后,才动手把人往车上“丢”。

一队舟桥旅战士亮着手电筒,拉开距离穿越着一座村庄,两辆军车缓缓地跟在战士们身后。这时分洪区内已断电,敞着门窗的家家户户黑洞洞的,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看来这个村里没有滞留人员。战士们退出村口时,偶然发现一块棉田里有几株棉秆在晃动。警觉的战士们用手电照着棉秆走上前去,见是一位老人趴俯在棉秆里。战士们忙把老人扶起来,老人老老实实地说他要留着照屋,怕被解放军同志和干部带走,所以在棉田里躲着。战士们劝老人马上上车走,说今晚肯定要开闸分洪,上级命令分洪区内不能留一人。老人说他反正一把年纪了,水不来就托你们的福,水来了死了也不怪政府,你们解放军上门几次了,对得起老百姓了。战士们见老人不是不懂道理,就说您老晓得政府不放心老百姓,就快跟我们上车走。老人就是不动,战士们看看不能再等了,就一齐动手把老人抬了起来,边说边劝地把老人“丢”上了车。车开动了,老人在车厢里咕哝着:屋里的猪没放出栏,天天还要喂两餐食的呀!

坦克师搜索队遇到的情况,特别令战士们感到心酸:一位团政治处主任陈勇带队搜索藕池镇崔家湖渔场时,发现一户人家有灯光,进去一看,见一位中年汉子盘腿坐在床上打瞌睡。汉子听见脚步声睁开双眼,猛然看见屋里屋外站着一群解放军,一下子惊得手足无措。政治处主任为了平定对方的慌乱,举手规规矩矩行了个军礼,并说老乡让您受惊了,今晚要开闸分洪,请您快跟我们走。汉子转过神来,露出一脸的哀伤,说我怎么能够走?我不走!我今年贷了十几万块钱好不容易办了这个甲鱼场,我要守场。万一这十几万被水冲了,我也……就不活了。汉子说着说着动了感情,几乎要哭起来。

站在他面前的这群军人看他这样伤心,都受了感染。但不管眼前这位汉子怎样伤心,必须把他弄走。政治处主任开始耐心劝导,但汉子摆出要与他的甲鱼共存亡的架势,主任则更摆出他不走就奉陪到底的架势。后来,汉子终于被军人们的诚心折服,他望着面前这位肩上两条杠两颗花的军官,说我跟你们走,就凭你这样大的军官给我这平头老百姓敬个礼,我也不能再跟你们犟了。

坦克师另一个团的搜索队进入一个村庄时,突然听见有小孩叫了声妈妈,说看见解放军来了。声音并不恐慌,倒是充满着惊喜。官兵们循声走过去,见有两间低矮的小屋,小屋里亮着一线微弱的蜡烛光,一位伛偻着的妇女正在收拾东西,两位小女孩站在身边。原来这是个贫困户,哪里像个人家啊,屋里四壁都是裂口,从裂口里进来的夜风,吹得半截蜡烛忽明忽暗,浑身泪痕。女人收拾的东西也只是几只锅瓢碗碟,两袋旧衣烂衫,加上半袋大米。另外还有四条破旧的长板凳和一张矮小的方桌捆扎在一起,这大约是不带走的。伛偻着的妇女是位残疾人,丈夫已去世了,母女三人一直靠村里救济生活。

本来她们已经转移到附近安全区,今天是回来再拿点东西的,听见远处车叫人喊,知道又在搜查了,正愁夜深天雨带着两个小孩不知怎么办,想不到就来了解放军。现在母女三人都用企求的目光望着战士们,就像绝处逢生的人看见了救星,这使战士们鼻子都发酸了。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发话,大家都默默地把身上带的干粮掏出来放在了母女三人面前,还凑了380块钱一齐塞到女人手里。战士们迅速把母女三人送到安全区,又从部队驻地给她们送来大米、食油、罐头等一大堆食品。女人感激得拉着两个小孩一起跪倒在战士们面前,放声大哭。战士们拉她们,她们怎么也不肯起来,使得在场的战士们眼里都陪着涌了泪水。

在分洪区腹地的麻豪口镇江南村,出现的是这样一番情景:这个村回流在自家棉田里治虫的群众较多,支书、村长也回来了。当夜里从广播中听到特别公告后,还没等搜索的部队和干部到达,支书村长就紧急商定:把各家各户还没有转移出去的电视机等贵重家电集中存放在躲水楼三楼、四楼,由支书带几个人照看。村长则带领回流群众轻装撤退。这时天上正飞着越来越大的雨点,四野里黑沉沉的。村长站在村头,指挥着一群群的村民紧急撤出。没有声音,没有话语,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小跑着前进。

正好荆州市委副书记、市分洪前指副指挥长袁焱舫带人巡查经过该村,目睹了这幕情景。他见乡亲们已跑得气喘吁吁,到安全区还有一二十里,这怎么行?当即用对讲机与前指联系,要求火速派军车支援。不一会,一下子就来了10辆卡车,全村的群众就这样顺利地撤走了。

当分洪区的滞留人员一个一个一群一群最后一次撤出他们的家园时,暴涨的江水也在步步逼近。22时,沙市水位又爬高到45.04米,已超过最后的分洪争取线4厘米!

一位被最后搜索出麻豪口的坚守者

在12日那次“拉网”搜索中,麻豪口那位与武汉女作家巧遇的养蜂人何坤,当夜还是没有忍心抛下那些蜂儿,仍旧躲在自家二层小楼上没有撤离,成为麻豪口一位“死硬”的最后坚守者,并且一直坚守到今天这个8·16之夜。

12日那天夜晚他已从自家二层小楼,移住到另一条街上一栋四层躲水楼,并把煤炉、锅碗、油盐、大米、蔬菜及一包蜡烛搬到了躲水楼上。转移到江北的妻子见他久久没有过江,两天前回家看他,也就留了下来陪他坚守到今夜。街上出现搜索车辆时,他劝妻子随车撤离,但妻子不肯丢下他一人。后来一队大卡车驶过往江南村方向去了,不一会又从江南村方向驶了回来,他想恐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就不由分说地拉起妻子下了楼,把妻子推到街上。车灯照见空空的街上突然冒出个人影,车队赶忙刹住。他将妻子推到街上后自己缩回楼下,因此没被车队发现。

目送妻子随车走后,这位最后坚守者回到躲水楼上,收拾了一下刚才与妻子吃过夜餐的碗筷,在煤炉上炖了壶水,拿上手电又下了楼,他要再去看一眼那些蜂儿后回来洗个热水澡睡觉。这时的麻豪口,比6日、12日那两个夜晚更显得死寂。街上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在空街上踏出的轻响。街上更不见任何灯光,所有的房子都大张着黑洞洞的门窗,他的手电成了整个小镇上惟一的光明。一种孤寂之感猛地袭上心头,天空中忽然一阵夜雨落在身上,又使心头增添了一种苍凉之感。

他不敢在这孤寂、苍凉的街上停留,快步踏进了自家大门。尽管自家大门也是黑洞洞的,但一踏进这里就好像走出了刚才的孤寂和苍凉,因为这是自己的家。奇怪的是这时屋里怎么有哼哼的猪声?家里的两头半造子猪早就放栏了,前些天曾在隔壁派出所院子里游荡,后来再没见过踪影,也许早就变成野猪了。他走到猪圈前用手电一照吃了一惊:

原来小小猪圈里挤睡着4头猪,自家的两头半造子猪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了别人家两头大猪。两头半造子猪见了主人,扬起头哼哼叽叽了半天,好像是向主人诉说着这些天来的离情别绪。他伸手摸了摸两个家伙的头,又用脚蹬了蹬它们的背,嘴里说你们今晚回来干什么?水就要来了,快出去逃生吧。但这两个家伙和另两个同伴都睡着不起身,他也只得叹息了一声:畜牲也恋家啊。

他转身查看那几十箱蜂儿。这几天蜂儿们都恢复了正常,仍然是像平时一样早出晚归,这时都已在蜂箱内安睡了。他一想到洪水就要到来,一想到几十个蜂箱将要随波飘去,一想到成群的蜂儿们将在波涛上惊飞,鼻子就开始发酸。养蜂人动情地用手抚摸着一只只蜂箱,眼里沁出了泪水。在他触摸某只蜂箱时有几只蜂儿被惊醒了,飞到他的眼睛鼻子前嗡嗡直叫。养蜂人竟把前几天被蜂儿蛰了还没完全消肿的头伸向几只蜂儿,眼里流着泪说你们蛰吧、蛰吧,蛰了我心里还好受些。今晚蜂儿并没有蛰他,只在他头上绕飞了几圈后又钻进蜂箱里去了。

他在这些蜂箱之间呆立了半晌,猛然想起该回躲水楼去了。于是再次检查了一下楼上楼下的门窗——平时出门是看门窗关好了没有,现在是看门窗开好了没有,见所有门窗都是洞开着的,这才最后迈出了家门。

让这位麻豪口最后的坚守者没有料到的是,他刚一迈出家门就撞上了一辆从派出所那边蹿过来的小吉普,车灯正好和他的手电光碰在了一起。只听车上有人高喊道这里还有个人,接着跟上来一辆大卡车,接着又听人叫了声“何老师”——这是麻豪口一些相识人对他的尊称。原来小吉普就是派出所的,后面的大卡车是部队的。这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的人车,使他再无法躲避了,只好束手就擒,被两位战士半拉半抬地送上了卡车。

现在,麻豪口这最后的搜索车撤出了镇子,向着斗湖堤方向疾驶。车上这位被最后搜索出来的麻豪口镇兼麻豪口村最后的坚守者,深深回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家园。呼呼的夜风夜雨扑面而来又拂面而去,前头斗湖堤安全区的灯光渐渐近了、近了,身后黑沉沉的家园则越来越远了、远了。忽然,养蜂人兼诗人胸中豪情涌起,就在这8·16之夜的转移路上,又吟成了一首七律:

忽飞冷雨阵头殊,六次洪峰患逼隅。

战士车来拉我上,蜜蜂主去背人吁。

便闻午夜炸堤响,也盼当时作梦驱。

空手不肖心事重,万民生死累唐虞。

诗中“唐虞”一词也许一般读者不理解。唐虞者,古之尧舜也。在“忽飞”的“冷雨”下,想着“万民”与“唐虞”,这是一位普通荆江分洪区人一种多么旷达的境界与胸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