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诗歌全集(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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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杂诗(6)

1920年代中期,围绕在《新青年》周围的同仁发生分化,“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最后剩下来的,只有“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真的猛士”了,鲁迅便是其中最坚定的一个。“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曾经使鲁迅感到很失望和迷惘。虽然苛严的当局、严酷的社会现实使“文苑”寂寞了,但“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苦闷,彷徨,寻求光明而不可得,但却决不放下武器。正如瞿秋白所说:“他(指鲁迅)没有自己造一座宝塔,把自己供在里面,他却砌了一座‘坟’,埋葬他的过去,热烈希望着这可诅咒的时代——这过渡的时代也快些过去。”

七言绝句

悼杨铨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注释】

[1]《鲁迅日记》1933年6月21日:“下午为坪井先生之友樋口良平君书一绝云:‘岂有豪情似旧时……’”杨铨,字杏佛,民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1933年6月18日为国民党蓝衣社特务暗杀于上海,20日鲁迅曾往万国殡仪馆送殓。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是日大雨,鲁迅送殓回去,成诗一首:‘岂有豪情似旧时……’这首诗才气纵横,富于新意,无异于龚自珍。”

[2]花开花落两由之:出自陆游的《书况》,在陆诗中表达的是年华易逝,时光不再的伤感。这里是说,花开花落都由它去,与我无关。这是愤激之辞,与之相仿佛的句子还有鲁迅《自嘲》中的一联:“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3]何期:哪里想到。

[4]泪洒江南雨:送葬的那天刚好下雨,也是比喻泪流成雨,悲痛至极。

[5]斯民:人民。健儿:指杨铨。

【解读】

杨铨与鲁迅同为上海民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杨铨虽是国民党员,但他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法西斯统治,因此被国民党特务组织暗杀。国民党当局暗杀杨铨,是为了杀一儆百,瓦解民权保障同盟。但是蓝衣社的枪声虽然迫使同盟停止了活动,却没有吓退同盟的斗士们。冯雪峰在《回忆鲁迅》中记载:“当杨杏佛先生入殓的那天,国民党法西斯又传布了威胁的风声,说就要在这一天暗杀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中其他的人,特别是蔡元培先生和鲁迅先生等。但鲁迅先生毫不犹豫地去送殓了,并且出门时不带钥匙,以示牺牲的决心。”送殓归来以后,便写下了这首感人肺腑的诗章,沉痛地悼念死者,愤怒控诉国民党法西斯暴行,表现了鲁迅为了革命而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大无畏精神。

面对反动派一次又一次的血腥屠杀,一个充满反叛精神的时代早已过去,人们,包括很多曾经的革命者,也没有了往日的战斗豪情。花开花落由着它去了,对如时局的变动,对如个体的存毁,对如民族的死生,已经在乎不了。“岂有豪情似旧时”是对豪情已逝的深沉慨叹;“花开花落两由之”则写出了微弱的个体无力于纷乱时世,只有无可奈何的自我放逐。这一灰色的基调,被“何期”大力改写。仿佛是沉醉又麻木的心灵又一次荡漾出激越的乐章。人们的泪水,为着悼念倒在血泊中的英雄,像连绵的江南雨撒满天地间!

作诗后的八日给台静农的信中说道:“生长危邦,年逾大衍,天灾人祸,所见多矣,无怨于生,亦无怖于死,即将投战琼瑶,依然弃此笔墨,素心旧习,不能改也。”(《鲁迅书信集》第385页)“花开花落两由之”正是一个战斗者“无怨于生,亦无怖于死”英雄气概的写照。

七言律诗

题三义塔

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之。

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残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一日鲁迅并记。

【注释】

[1]《鲁迅日记》1933年6月21日:“为西村真琴博士书一横卷云:‘奔霆飞焰歼人子……”诗中“熛”作“焰”。西村真琴,日本人,“一·二八”事变中,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社医疗服务团团长来上海。三义里是当时上海闸北的一个里弄,毁于淞沪之战。

[2]霆:疾雷;熛:火炎。奔霆飞熛:发射的重炮势如奔雷。

[3]大心:善心。《管子·内业》:“大心而改。”

[4]瀛洲:中国古代对日本的一种称呼。

[5]精禽:精卫鸟。《山海经·北山经》:“精卫,其鸣自NFDAB。是炎帝之少女,名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6]劫波:梵语,即劫难。

[7]遐情:远道而来的情谊。

【解读】

1932年1月28日,日军向上海闸北中国驻军发起攻击,战争爆发。战事绵延2个多月,直到当年3月3日,在英美等国调停下,双方才宣布停战。这场战争给上海带来了极大灾难,给所有热爱和平的人们带来了极大震撼。在战争爆发的当天,鲁迅在日记中记载:“下午附近颇纷扰。”在29日的日记中,他写道:“遇战事,终日在枪炮声中。”30日,鲁迅一家“迁避内山书店,只携衣被数事”。直到3月19日,全家才回到旧寓。亲身感受着战争的激烈和动荡中的悲哀,诗人落笔为诗时不可能不写写怵目惊心的战场情景,他用“奔霆飞熛歼人子”描绘了纷飞的战火和脆弱的生命,用“败井颓垣”记录了被战争摧毁的城市。

当战火暂时消歇,一切便摆在面前。破败的家园,受伤的城市;死去的人们,剩存下来的生命……愤怒与压抑,悲痛与希望。劫后余生的诗人心情既格外激动,也异常宁静。这是恨,也是爱,因为诗人要背起过去,更要走向明天。如果在这时,在炮火连天的战后突然发现,有脆弱的生命被意外保全下来了,哪怕是一只饥饿的鸽子在不解地张望着弥漫的硝烟战火,也是让人非常惊讶的。正是这种惊讶,激发了人们对生命、对尊严、对和平最强烈的热爱和向往。具体到一只鸽子上,它不[CM(24]会因为是和平的象征而受到意外宠爱,而会因为它也[CM)][CM(24]是一个有尊严的生命而享受着人们很执拗也很真诚的[CM)]爱。

对一只鸽子的爱,因为有战争的背景而被放大。所以,这只特殊的鸽子一旦死掉,仍然可以复活在人们的期待中。它将作为一个替代物,表达人们的追求。“精禽梦觉仍衔石”表达的就是知难奋进的坚韧。由这只特殊的鸽子折射出来的精神,烛照着人们的现实追求,具体到这个时代而言就是所有善良的人们不分中国或日本,都要一起来抵抗战争逆流,即所谓“斗士诚坚共抗流”;延伸到未来就是大家都从劫难中走出来,忘掉仇恨,相亲相爱,即所谓“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五言诗

无题

禹域多飞将,蜗庐剩逸民。

夜邀潭底影,玄酒颂皇仁。

【注释】

[1]《鲁迅日记》1933年6月28日:“下午为萍荪书一幅云:‘禹域多飞将……’又为陶轩书一幅云:‘如磐夜气压重楼……’二幅皆达夫持来。”萍荪即黄萍荪,为国民党走卒,当时一面在小报上诽谤鲁迅,一面又托郁达夫向鲁迅求字。

[2]禹域:中国。《书·禹贡》篇讲九州的地理物产,因称中国为禹城。

[3]蜗庐:蜗牛庐,极简陋的住处。鲁迅《二心集·序言》:“蜗牛庐者,是三国时所谓‘隐逸’的焦先曾经居住的那样的草窠,大约和现在江北穷人手搭的草棚相仿,不过还要小,光光的伏在那里面,少出,少动,无衣,无食,无言。因为那时是军阀混战、任意杀掠的时候,心里不以为然的人,只有这样才可以苟延他的残喘。”

[4]逸民:古时王朝更替,遗留下来的前朝人物称逸民。这里指飞机轰炸下死里逃生的人。

[5]贾岛《送无可上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6]玄:赤黑色,玄酒:水。《礼·礼运》:“玄酒在室”疏:“玄酒,谓水也,以其色黑谓之玄。”颂皇仁:歌颂皇天的仁慈。

【解读】

1933年4月10日,鲁迅在《伪自由书·中国人的生命圈》中写道:“‘边疆’上是飞机抛炸弹。据日本报,说是在剿灭‘兵匪’;据中国报,说是屠戳了人民,村落市廛,一片瓦砾。‘腹地’里也是飞机抛炸弹。据上海报,说是在剿灭‘共匪’,他们被炸得一场糊涂;‘共匪’的报上怎么说呢,我们可不知道。但总而言之,边疆上是炸,炸,炸;腹地里也是炸,炸,炸。虽然一面是别人炸,一面是自己炸,炸手不同,而被炸则一。只有在这两者之间的,只要炸弹不要误行落下来,倒还有可免‘血肉横飞’的希望,所以我名之曰‘中国人的生命圈’。”这段文字写于本诗前的两个多月,可视为这首五绝的一个注脚。

诗作开头就把矛头指向了日本帝国主义和蒋介石的空军。这些“飞将”驾机在中国上空俯冲盘旋要干什么呢?投炸弹。飞将愈“多”,民祸愈深。与前面的“多”形成反差,幸存的人只能算做“剩”。他们蜷伏在“蜗庐”里,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们的亲人被炸死了,留下了死里逃生的他们来做“逸民”。这些逸民太过孤独,半夜里思念亲人而不得,找不到什么人来陪他喝一盏消愁淡酒,只好来到水潭边,邀自己的影子来作伴。喝喝酒,唱颂一下“皇恩浩荡”。

这首诗多用反语:明明是残害生灵的飞贼,却说是“飞将”;明明是不幸的人民,却说是遁世的“逸民”;明明是可恶的暴力,却说是可敬的“皇仁”。用反语来表达思想,加强了意重语轻的修辞效果,包含着很深的讽刺、幽默意味。

七言绝句

悼丁君

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

【注释】

[1]据《鲁迅日记》1933年6月28日,本诗是书赠陶轩的;诗中“夜气”作“遥夜”,“压”作“拥”,“瑶”作“湘”。丁君指丁玲,原名蒋冰之,湖南临澧人,共产党员、左翼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中篇小说《水》等。这首诗最初发表于1933年9月30日《涛声》周刊第二卷第38期。

[2]如磐:像大石头一样。

[3]重楼:层楼、高楼。

[4]九秋:秋末、深秋。

[5]凝尘:久不弹奏,布满灰尘。

[6]清怨绝:清怨的琴声断绝了,弹奏的人已不在人间。钱起《归雁》:“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归来。”

[7]高丘:古代楚国地名,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解读】

1933年5月14日,丁玲在上海被捕,6月间盛传她在南京遇害。在推测她已经遭暗算的悲愤心情中,鲁迅化用屈原《离骚》中的句子,写下了这首诗,感叹文坛中失去了一个因个人高尚品格和优秀作品而光彩照人的女性。

鲁迅在这首诗中运用比兴的手法和楚辞等词语塑造丁玲这一现代最新的人物。“剪柳春风”出自唐代贺知章《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把“如磐夜气拥重楼”的“拥”字改为“压”,以突出夜气之沉重,写当时上海白色恐怖极为严重,革命者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由于丁玲被捕前已经写出不少优秀作品描写中国人民的苦难和反抗,表现青年知识分子的觉醒和追求,呼唤国家民族的解放,所以在后两句诗中以“瑶瑟”和“清怨”来比喻她和她的作品,“凝尘”和“清怨绝”是哀痛她已玉埋人亡,我们不可能读到她新写的作品了。“高丘”指祖国,“无女耀高丘”就是说我们失去了一位可以光耀祖国的杰出的女作家;加上“可怜”两字,更加突出地表现鲁迅的悲痛之深。的确,鲁迅在这首诗里把丁玲这位现代女作家塑造成了现代的湘江女神。

屈原是把独立高丘的少女当作美好理想而追求不息的;在这里,鲁迅显然是把被迫害的女作家当作了被迫害的真理之象征与化身。因此,他的哀愤就不只是因个人的友情和文坛的损失而发,而是发生于理想人格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