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牛奶酥?”周宣一听,面有诧色,转过头来看了管辂一眼,“辂儿,你现在的卜算之术果然精进了不少——前日夜里,你梦见火牛冲山,便断言会品尝到与牛相关的美食……此刻,你的占语可不是已经灵验了么?”
“谢谢师傅夸奖!”管辂颔首浅笑,却向司马懿躬身问道,“司马大将军,辂觍颜请问,您中午是准备以何等膳食款待区区在下呢?”
司马懿抚须而答:“当然是我关中的名肴——红辣烤牛肉啦!”
听了此言,管辂这才回过身来,向周宣长揖而道:“还是师傅您高明过人!弟子只能测算到会品尝到与牛相关的肴食,而师傅您却一下断定我等会一入关中就能吃到烤牛之肉!弟子所测模糊不清,远远不及师傅您研判分明啊!”
“哎!你们师徒二人都是能够探知过去、预测未来的奇人异士,且就别在这里大显神通以惊世骇俗啦!”司马懿呵呵笑着抢过话头,“本帅日后仰仗您二位的地方还多了去也!对了,周大夫,本帅要向您讨教一下近来朝廷里的几件事儿。”
周宣一听,脸色立刻一片肃然,右袖一举——管辂会过意来,端起那装着鲜牛奶酥的铜碗就“咕嘟咕嘟”一口喝了个精光,用袖角抹了抹嘴,然后站起身向司马懿深施一礼,便出门而去。
司马懿也将眼色往左右一丢,梁机马上带着所有的仆从、侍卫齐齐退了出去,只留下司马昭一人在一旁侍奉。司马昭的大哥司马师本也该在大将军幕府的,但司马懿先前派他前去陇凉督办军屯事务了,一直没有回来。
“周师兄,您这次奉诏亲赴关中,应该就是为了那‘灵龟玄石’上面的谶文之事吧?”司马懿面不动色,端着一碗鲜牛奶酥,慢慢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不错。仲达啊,确是不出你之所料——陛下派了周某前来想方设法镇住这‘灵龟玄石’上的煞气呢!”
“嘿嘿!”司马懿放下漆碗,微微一笑,“现在才想起来厌镇这玄石上的谶文又有何用?它们的形文拓图早就流传出去了,只怕陛下想堵也是堵不住了……”
周宣听出司马懿“话里有话”,他拈着胡须,眨了眨眼,笑道:“这个……周某身为钦天占星之官,奉了皇命圣旨,该去做的法事还是得去做的!至于将来有没有什么效果,周某可不敢打什么包票的。”
司马懿听着,用手指了一指周宣,哈哈一笑:“周师兄啊!您呀……行!明天懿就派人好好护送您到昆仑山去采那‘玄阴土’来填石镇邪。”
“如此,周某就多谢仲达了!”周宣笑着点了点头,“陛下也真是英明——一下就听从了周某所提的改‘讨’为‘计’的法门妙方……”
司马懿心中暗想:在玄石谶文上说什么改“讨”为“计”,其实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样做只能是越描越黑——也愈加显得你曹叡底气不足,胆虚意怯!但他脸上却并不露出异样的表情来,脑海里忽又想起一事,就正色问道:“周师兄既从洛阳京都而来,可曾知道朝廷对辽东公孙渊废叔自立一事的处置方略如何?”
“还能怎样处置?”周宣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朝廷的诏书已经发出去了,承认公孙渊为新任辽东太守,并加封他为‘乐浪公’以羁系之……”
“唔……此事岂可如此处置?陈矫等人优柔萎靡,实在是有损国威也!”司马懿一听,当场就气得须眉戟张,“只恐那公孙逆贼一见此诏,反会暗暗窃笑我大魏朝中无人也!”
“那么,依仲达之见,此事本该如何处置方才妥当?”
“依本帅之见,凡事皆有本末,而治事者重在执本而御末:公孙氏自前朝建安初年以来,便已割据辽东,水则由海,陆则阻山,外连胡夷,绝远难制,而世官相承、掌权日久,可谓我大魏‘异己之患’。而今公孙渊反状已萌,今若不诛,后必生变。倘然朝廷一时受其蒙蔽而委顺从之,待其坐大作乱,再又兴兵致讨,怕是于事为难。不如趁其乍起夺位之际,境内人心不一,有党有仇、有恩有怨,朝廷先其不意而雷霆出击,发兵临之,开设赏募,斩枝断叶、孤弱其势,则可不劳师而定!”
“仲达此策倒是剖断如流、高明之至,只可惜陈令君乃一介雍容循吏而已,岂有您这等的大智慧、大魅力、大手段?”周宣听了,不禁深深赞道。
“罢了!罢了!本帅之见再高明,他们也总是不听……白白地让本帅听了生气!”司马懿沉沉一叹,悠悠而道,“说实话,据本帅观之,像夏侯玄、邓飏、何晏等朝廷所谓‘后起之秀’个个都是清谈高卧、雍容无为、阅历不足之士,日后怎能撑得起‘灭吴吞蜀、平一天下’的社稷大业?本帅甚是忧之。”
周宣将手中麈尾拂尘轻轻向外一摆:“仲达你为那些事儿忧得未免有些太远了,关键是你眼下已有危机倏忽而来,你这才该当深以为忧!”
“哦?你指的可是吴蜀二寇联手结盟准备来犯之事?”
“不错——周某在赴关中的半途上,就听得吴蜀二寇已在武昌结盟,并称‘东西二帝’,约定一齐兴兵来犯大魏,甚至连战后的地盘划分都确定下来了:他们要中分天下,以兖、冀、并、雍、凉等五州归属于蜀,以豫、青、徐、扬、幽等五州归属于吴,而于京畿司州之土则以函谷关为界各取一半!说不定在这旬月之间,我大魏东西两翼又要烽火连天了……”
司马懿一边听着周宣的话,一边沉着脸深深地点了点头:“诸葛亮这一次与伪吴联手结盟,实在是来得出人意料——谁能料到他竟然让出了汉室正统之名分、公开承认江东孙权与大汉并尊称帝以求换取助力?其人之忍辱负重、矢志进取,委实是小觑不得啊!他在这三年间‘厚积而骤发’,必是来势汹汹、难以对敌。懿近来亦是忧不自胜啊!”
“仲达也会惧了诸葛孔明?”周宣一愕,抬起双目看了他一下。
“诸葛亮韬略极深、用兵如神,而且据说又发明了不少厉害武器,这让本帅如何不惧?他如此锐意极力前来北伐,本帅若是稍有一丝闪失,被他抓住亦定是在劫难逃啊!”
周宣不想再让司马懿沿着这个话题愈忧愈深,便岔开了话头去:“仲达,你知道吗?孙权在武昌称帝,不但与我大魏针锋相对地起了一个‘黄龙’年号,还准备着迁都到长江下游的建业城呢……”
“建业城?”司马懿眉头一拧。
“是啊!建业城!他还让手下术士到处宣扬那座建业城蕴有王者之贵气龙脉,是他伪吴国运蒸蒸日上之福地……”
司马懿背着双手在厅堂上踱了几步,举目遥望东南方向,慢慢说道:“对这建业城,本帅也有些了解。它依山傍水,龙盘虎踞,以天文妙理言之,本亦堪称‘帝王之宅’。即使从地理之利而言,此城也可谓之为军国枢要之地,不可不察。当今伪吴,西部靠近我大魏荆州,而荆州的王昶、州泰等皆为良将,所以孙权留其伪嗣之子孙登与陆逊共掌武昌以敌之;中部毗邻我大魏扬州,而扬州田豫、王观等亦非凡士,所以孙权又留诸葛瑾、朱然于柴桑城以抗之;东部依畔徐州,则又有伯宁(满宠的字为“伯宁”)那个镇东大都督坐镇在那里,对他伪吴的威胁也最大——所以孙权才迁都建业立足生根,意欲自率全琮、朱据等诸将从此处北上进犯我大魏!唔……不好!本帅须得赶紧写一封八百里加急快骑急函,提醒伯宁早作防备!”
周宣听得又是赞不绝口:“仲达明察善断、算无遗策,周某佩服。”
司马懿转过身来,深深凝视着他:“周师兄——懿有一事相求:您此番从昆仑山取‘玄阴土’填石镇邪归来之后,就不妨留在我关中大军之内暂任军祭酒一职,以您的阴阳推算、天文占断之术在懿身边参赞军机,怎样?”
周宣迟疑着答道:“这个倒是可以。只是陛下那里……”
“没关系。本帅今夜就给他那里呈进一道奏表,请求将您暂时留在关中以作奇用……陛下应该是不会对本帅这一请求轻加拒绝的。”
目送着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渐去渐远,站在欢送台上的蜀帝刘禅仍是满面恭敬地弯着腰,不敢稍有怠慢。
“陛下……丞相已经走远了……”侍立在台侧边缘的黄门丞黄皓一溜碎步儿地趋近前来,“您还是回龙床上休息一下吧……”
刘禅依然半躬着身,用袍袖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将那晶莹的泪珠儿拭去,喃喃地自语道:“相父……相父真是太辛苦了!黄皓啊!这几个月没见,朕看到相父的鬓角又花白了不少了……朕真担心相父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黄皓听了,只是低眉垂目地俯着腰,也不多说什么。
“朕是真心希望相父这一次最终能够底定中原、肃清魏贼啊!”刘禅这才慢慢直起腰来,望着北方的天际,深深而道,“相父——在您此番北伐期间,朕每日入夜都会在未央宫寝殿为祝您胜利而焚香祈祷的……”
黄皓斜眼瞧着刘禅,随口附和道:“是啊!丞相此番北伐集结了大汉上下十三万精锐王师,其中还从南蛮那里征用了一万‘藤甲兵’……而且,他调发各郡县农夫多达二十余万人!这真可谓是‘举全蜀之力以求毕其功于一役’!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应该是能够殄灭魏贼了吧!”
“可是,朕听闻魏之关中一带布下了二十万人马,相父此番亲率十三万王师前往,只怕亦仍是以寡击众啊……还有司马懿那老贼又是那么狡猾……”
看到刘禅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黄皓款款开解道:“陛下,丞相如今发明了‘连环弩’‘百石弩’‘轩辕车’‘木牛流马’等神妙器械,而魏贼‘器无所长、技无所精’,必非我大汉之敌也!”
“但愿这一切能够如你所言吧!”刘禅双眉稍展,忽又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说道,“你大约也知道了,太史署曾经送来奏折,奏告近日益州境内多有不祥之象发生:成都郊外龙泉驿之处的松柏桃竹等树一入夜晚居然便发出人之哭声;还有光天化日之下,锦江水面竟有千百白鹤翔集于空,盘旋数匝之后纷纷投水而死……这些都让朕心头好生不安啊!”
“陛下……陛下您为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现象担心什么?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奴才小时候还曾见到过长着三条腿的蛤蟆和只有一只爪子的野雉呢!这些也算是怪物了吧?也没见有什么不吉之事发生……”
刘禅瞧了瞧他那故作憨态的样儿,先是抿嘴一笑,然后又板起脸来说道:“你这阉儿懂什么?古语有云,‘物反常即为妖。’凡有怪物异事,皆是上天垂象示警于朕,与你这样的奴才有何干系?你根本就不配……”
黄皓听了,慌忙叩伏在地,连声急道:“哎呀!奴才该遭掌嘴!该遭掌嘴!奴才本就是一个区区的阉宦,也不懂什么‘天理大道、国家大事’……奴才一个心眼只想逗陛下开一开心呢……”
“起来吧!若不是瞧在你这份心意上,朕早就让人把你拖出去重责八十杖啦!”刘禅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平身而起。他正欲迈步向欢送台下走去,忽又回过头来向黄皓说道:“黄皓,你知道相父在此番北伐临行之前曾经写了一份密折上来吗?”
“这个……奴才不晓得。”黄皓其实在给刘禅传送文书时曾经看到那份密折匣盒的,但它是诸葛丞相写的——他就有十个脑袋也不敢乱动它一下啊!
“相父在这份密折里要求朕对内廷服侍的宦官、侍女予以大力削减,让你们出宫返乡为农……”刘禅盯着黄皓,慢慢地说道。
“奴……奴才不……不愿出宫!奴才愿意一辈子好好侍奉陛下……”黄皓腿膝一软,又给刘禅跪了下来。
“朕没有答应,但朕也不敢否定。这毕竟是相父的意见嘛……”刘禅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朕和董允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暂时不削减你们这些宦官、侍女,但你们必须要在后宫林苑里像宫外的农夫农妇一样耕织自足……黄皓,你近来可有的忙了……”
“奴才叩谢陛下隆恩!”黄皓一边连声称谢,一边心底却想:还是陛下体恤咱们这些奴才啊!咱们这些奴才在宫廷中待了这么多年,一个个早都没了什么“耕织之长”,一下被逐出宫去,还不都是给活活饿死?这个诸葛亮怎么这么心狠啊?!他其实并不知道:诸葛亮为人最是“清浊分明”,他一直痛恨当年阉宦弄权而毁了东汉,所以对黄皓他们也是视为猪犬而不甚爱惜,每欲逐之而后快!若无刘禅拼命抵挡,那些内廷宦官、侍女几乎早就被削减一空了!
黄皓看到刘禅已经走到了台梯边,急忙又小跑上去奏道:“启奏陛下,此番订立盟约之后,东吴进贡了三头白象和六只五彩孔雀前来……它们那模样生得煞是好看。陛下可否有意前去欣赏?”
“这……这……相父给朕安排了每日要抄写一篇《孟子》《韩非子》的功课,朕……朕还没写完呢!你没看到董允已在那边等候了吗?朕这……这时只怕没空……”
“陛下!您这是去检阅外邦方物,又不是去擅自嬉戏游乐。董侍中他凭什么约束您?!走!走!奴才这便去传旨起驾……”
刘禅犹豫了半晌,大袖一甩,道:“罢了!罢了!董爱卿这个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满朝上下,除了相父之外,谁能拧得过他?他万一乘车追上来谏阻,朕怎么办?罢了!罢了!朕还是先回宫抄好了相父布置的功课之后,再去‘检阅东吴方物贡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