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翼受敌
“吴蜀联盟已经结成,诸葛亮大军已经抵达汉中郡,我关西边境形势实是岌岌可危!”司马懿指着大将军府署议事厅正壁上的关中军事地形帛图,开门见山地肃然言道,“各位将军、大人,你们以为此番诸葛亮进兵北犯的所由途径应在何处?”
凉州刺史孟建双眉紧锁,显得甚是忧虑:“诸葛亮前几次发兵进犯,都是从祁山方向来袭——这一次他莫非仍是直攻祁山大营而来?”祁山位于他所辖的凉州境内,万一诸葛亮真的再次兵取祁山,他肩上所承受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这如何不让他愁眉不展?当年在“青云山庄”求学之时,他已知道自己的才识远远不及诸葛亮,而今在关西与他正面对敌,自己岂有招架之力乎?
破虏将军邓艾却不以他的深忧多虑为意,换了另外一个角度说道:“依邓某之愚见,诸葛亮这一次应该不会再重复前几次进兵北犯的路线了——因为他知道咱们一定会在凉州一带层层设防,不断消耗他的锐气。一个祁山、一个街亭、一个陈仓,这三大要害中任何一个都足够让他‘啃’上个一年半载的了!说不定,他会剑走偏锋,自秦岭往东,再由子午谷而北,闯过武功山,以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捷径,只需十余日便可打到长安城下……”
司马懿认真听了他俩的意见,一言不发,又把目光转向了赵俨,款款问道:“赵军师,您的意见呢?”
赵俨是当今魏国军事经验最为丰富的一代宿臣,而且自诸葛亮首出祁山之时起他就一直在协助曹真对付蜀军,所以他对蜀军的战术战法之了解始终是远超常人之上。他听得司马懿点名而问,便在座席上将上身一挺,凝神敛气,一边抚着白髯,一边慢声而道:“这个……依本军师看来,诸葛亮一生行事最是严谨周密,决不轻易弄险!况且,他蜀国的家底只有那么薄,他也舍不得浪费——再加上我大魏在武功山、子午谷一带的沿山栈道上设立了重重岗哨,他们稍有异动,而我军就在长安立即有所察觉!这样一来,蜀军以‘奇兵’偷袭长安,便再也‘奇’不起来了!那咱们只需待在子午谷栈道出口给他来个兜底包抄就行了!”
他这话一出,帐中其他将领都哈哈大笑了起来。邓艾“腾”地一下涨红了脸,便要前来争辩。赵俨却不理他,把目光倏地落在了关中军事地形帛图的一个地址之上:“本军师这几日思之烂熟,愚见如下——这斜谷道倒有可能是诸葛亮此次进兵北犯的一个重要来向!”
“斜谷道?”雍州刺史郭淮愕然一惊,“赵军师您有没有搞错?斜谷道是渭河平原通往汉中的出入口,也是咱们关中大军平时最为着意的关隘……诸葛亮他不会傻到在咱们眼皮底下运兵来袭吧?这不是自己送上门来受死吗?”
“唔……本帅倒认为赵军师所言甚是。”司马懿这时才开口了,深深地赞了赵俨一句,同时转头看向郭淮,“郭牧君啊!你有所不知,这世间有时候看起来最危险的地方,说不定恰巧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军师和大将军您是不是都太过虑了?”郭淮微微摇了摇头,直接便提出了自己的反面意见——这种“畅所欲言、无话不谈”的议事氛围是在司马懿的极力倡导之下建立起来的。他有根有据地辩驳道:“首先,咱们在斜谷道北关放了八千精兵把守,诸葛亮意欲偷袭得手几乎是有如登天之难;其次,就算诸葛亮运兵奇袭得了斜谷道北关……那里山道崎岖、坡斜路窄,他的后方粮草供应又如何跟得上来?咱们只要挥师一卷,他们就再也站不住脚了,还不得乖乖地沿着原路退将回去?”
司马懿听着,却是沉吟不答——据他派去潜伏在蜀国内部的“眼线”送讯来报:诸葛亮在此番北伐之前已经发明了一种名叫“木牛流马”的运输器械,运送粮草又多又快又小巧便捷,只怕诸葛亮这一次进兵来犯时的后方粮草供应可谓顺畅自如、毫无迟滞矣!
但目前“木牛流马”的样图,司马懿还没有亲眼看到。所以,他也不好向帐下诸将明说什么,就随口而道:“郭牧君,身为将士,千万不可存有‘依险自恃’之念。斜谷道北关固然险要,但它亦决非不可逾越之天堑。司马昭,你替本帅拟写一份手令给斜谷道北关守将何迟,提醒他切要小心。还有祁山大营那里,就仍由孟建刺史回去亲自驻防。子午谷那边,梁机你立刻亲自前去巡查,让那些守将昼夜不息地加紧警戒……”
他正说之间,突然厅门外传来了“哗啦啦”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连自己的话声都被一下掩盖住了,什么也听不到……
司马懿静默了片刻,待得那阵巨响逝尽之后,厅内重又归于寂然,他才将两眼朝梁机一横,示意他出去看看是何缘故。
这时,却听厅门外又是一阵长笑之声响起,太史令、赞善宣化大夫兼关中大军军祭酒周宣一边施施然迈步而入,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哎呀!你们关西的朔风好大啊!连操练场上碗口那么粗的帅旗旗杆都被吹断了!”
原来是帅旗旗杆被大风吹断了呀!厅中诸将这才回过神来——平蜀将军胡遵当场就叫道:“这个鬼天气!看来今后这旗杆要换成海碗那样粗才行了!”
周宣仍然旁若无人地抬步走到司马懿书案之前,右手一伸,向他递了一张纸条过来,口中禀道:“大将军,这是周某今日观风望气而得出的占断。”
听到他这样的话,厅上诸将当中有不少人忍不住掩口暗暗窃笑。而周宣却仍是双目直视司马懿,一点儿也没有因遭别人嘲笑而失神失态的模样。
“唔……真是有劳周大夫了。”司马懿伸手接过那张纸条,在它上面飞快地扫了一眼,就收进了自己的袍袖之中。然后,他举目环视了一下厅中诸将,强调道:“刚才本帅的吩咐,你们听清楚了吗?”
“末将听清楚了。”司马昭、孟建、梁机三人开口而答。
司马懿低下头沉思片刻,还是感觉斜谷道那里的情形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冷声又道:“不行!斜谷道乃我大魏进出汉中之地的咽喉之道,千万不可怠忽——胡遵、牛金,你二人齐率三万兵马前去进驻斜谷道北关,一方面对它严加把守,一方面须得伺机而动。在必要的时候,咱们还须得握紧拳头主动出击、御蜀寇于国门之外!”
“末将遵令!”胡遵、牛金二人出列,齐齐抱拳躬身而答。
司马懿吩咐完了这些军机要务之后,便让诸将退下遵命而行。他用拳头轻轻捶着自己的腰杆,坐回到了胡床之上,正欲与周宣谈话。
就在这时,厅门外突又进来一个亲兵禀道:“禀大将军,斜谷道北关守将何迟派了一名特使乘八百里加急快骑前来禀报紧急军情……”
“斜谷道北关?”司马懿心头“砰”地一跳,暴吃一惊,“快快让他进来!”
“启禀大将军,斜谷道北关告急!三日前蜀军一批为数不少于四千的敢死之士乘夜狙袭了北关城池……他们是从悬崖峭壁上偷攀进来的——何大人带领众兄弟在那里拼死抵抗,也没能将他们尽驱而出。这三日之间,蜀寇援兵已是源源不断地增调而来,其中的南蛮‘藤甲兵’最是厉害,力气又大,身手又刁,皮厚肉粗,咱们军士十个合起来才打得赢他一个……”
何迟派来的那名特使一进大厅便跪在地上急声禀报着,语调快得就像被火焰焚烧的干竹筒一般噼里啪啦直响。他浑身衣衫血迹斑斑、残破不堪,到处是披一块、吊一缕的,一看便知是从枪林箭雨中奋命拼杀而出的。
“唔……你是何迟手下何人?目前何迟那里的战况究竟如何?还撑持得住吗?”
司马懿双眉暗皱,脸色却平如秋水,沉沉而问。
“启禀大将军,下走乃是何迟帐下的亲兵校尉刘巩,前天夜里奉了何大人一道告急血书,拼命杀出重围,特来向您紧急求援。”那特使一边朗声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卷殷红点点的帛书,双手高托过顶,呈了上来。
司马懿见状,将眼色暗暗一使,侍立在他身畔的司马昭会意,疾步过来便接了刘巩呈上的那份“告急血书”。
司马懿是认得何迟的字体笔迹的,一眼便辨出了这份血书实为何迟的真迹。他细细看罢,有些惊讶地问道:“何迟在这‘告急血书’上谈起,他还有紧要事宜委托了你前来口头禀报……那是何等样儿的紧要事宜?你且速速道来。”
“这……”刘巩张口欲言,忽又想起了什么,目光往议事厅内左右一扫。
司马懿一见,举手一扬,厅堂之上的侍卫、仆役们会意,纷纷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厅堂之上只留下了周宣和司马昭陪侍在司马懿的身边。
看着周宣和司马昭二人,刘巩脸上仍有迟疑之状。司马懿冷冷说道:“周大夫和司马郎官都是本座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人——刘巩,任何事情你当着他俩的面尽可坦陈直言而无妨!”
刘巩“唔”了一声,伏地恭然而道:“大将军,下走此番前来告急之际,何大人贴耳告诉了下走一个绝密消息——他察觉此次蜀寇来袭,可能关中帅府伏有诸葛亮的内奸与外敌里应外合、遥相呼应,否则北关城池的要害之处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暴露在贼兵的炮石弩箭之下的……”
“什么?帅府里伏有诸葛亮的内奸?”司马懿面色一紧,“何迟究竟察觉到了什么?谁是内奸?”其实,他先前也一直在暗想:斜谷道北关本是城坚墙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匆匆告急,没有内奸泄露城中军情,是绝不可能会出现这等情形的。
刘巩仍是伏在柏杨木地板之上,并不抬起头来,道:“大将军,倘若您要想知道谁是真正的内奸……这个,恐怕只有恭请您移步近来了……”
“移步近来?”司马昭脸色骤变,右手一下按紧了腰间的剑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郎官不必多心——下走是经过门外守卒搜身后进来的,身上并无一物。”刘巩仍是埋头伏地,恭恭然而道,“大将军请容下走禀报,下走领命临行之前,何大人为防泄密,已将他所察觉到的内奸姓名以刀刃刻写在了下走脊背的肌肤之上,连下走自己都瞧不见那字迹……所以,下走才贸然恭请大将军您移步近来观看了……”
说着,他将自己背上的衣裳拼命一挣,“哧”的一响裂了开来,顿时露出了血污遍布的宽阔脊背——那上面有一道道深浅不一、长短各异的血痕横七竖八地刻画着,赫然便是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义士啊!刘君真乃举国无双之义士啊!”司马懿一见,饶是他个性深若渊潭而纹风不动,也不禁悚然变色,当即便从胡床上一跃而起,直向他身畔趋奔而来,伸出双臂便欲扶他,“好!好!好!且让本座细细辨认一下这些内贼的姓名——亏你这刘君是怎么忍得下这份剖肌裂肤之痛的……”
就在他堪堪走近刘巩身旁一尺之际,一直弓身跪地的刘巩猝然间便动了,他的这一动,并不是举手投足的起伏之动,而是犹如卧虎骤跃、兀鹰展翅、灵豹捕食,来得迅捷如电而飘忽如风!
司马懿只觉眼前一花,接着便听得“嘭”的一声闷响,自己的胸膛如同遭到千斤铁锤的重重一击,整个身躯都似皮球一般被震得飞滚而起,倒翻出去二丈开外,“啪嗒”一声摔落在地板之上,一时竟是爬不起来!
原来这刘巩负痛隐忍、苦心孤诣,便是为了此刻向司马懿发出这足有数百斤之力的惊雷一击!
“父帅……”司马昭最先醒过神来,蓦地一声厉吼,拔剑在手已是飞身刺出,去势如虹,“嗖”的一响,剑锋竟已深深没入刘巩的腰际!
刘巩却似石头人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司马昭的青锋长剑横插进他的腰际,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两眼直盯着司马懿那具直挺挺地平躺在地的身躯,同时哈哈笑道:“司马懿!刘某终于不负丞相大人的使命,一拳了结了你的性命了!丞相大人!您北伐途中之大敌已除,我大汉复兴有望了!”
就在他扬声大笑之际,守护在议事厅门外的侍卫武士们听得里边的异响,已是纷纷冲了进来,将刘巩围在了当中。只有坐在偏席上的周宣,初时乍见司马懿遭袭之际似乎脸色微变,但旋即已恢复成一脸淡笑地望着场中的一切情形。
“父……父帅……”司马昭丢了剑柄,声音里明显地带出了哭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司马懿那里扑去,“快……快来抢救大……大将军啊!”
“哭什么哭?为父的身子骨还没那么脆呢!哪里就能被人一拳打散啦?”随着一个冷峻而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却见那一直横躺在地的司马懿居然用双肘撑着地板慢慢爬了起来。
“你……你……”刘巩脸上笑容一僵,呆呆地瞪视着司马懿,如同大白天见到了鬼一样,双眼睁得像铜铃般大,“不……这……这么可能?刘某这一拳平日里足可以打死三头牛呢……”
“父帅!”司马昭已然滚到了司马懿身旁,一边手忙脚乱地扶着他,一边泪流满面地望着他。
“没关系……没关系……你别乱了心神——为父这不是好好的吗?”司马懿向司马昭轻轻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哭泣,同时俯首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前——那一块衣襟已然被刘巩一拳打得粉碎,里边赫然露出了一片绿莹莹的玉鳞软甲!
原来就是这一件贴身玉片软甲替他挡住了刘巩足以开碑裂石的重重一拳!
“三年之前,本帅初赴关中持节掌兵之际,诚蒙陛下恤念本帅的安危休咎,临行时特意赠送了本帅这一套‘金丝软玉甲’……”司马懿仰天深深一叹,“本帅恭托陛下之洪福,今日竟能逢凶化吉、毫发无损,实在是万幸、万幸!”
这时,周宣也徐徐然长身而起,双掌一合,含笑而言:“《道德经》讲,‘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司马大将军如此念念自防,始终处于不危之地,当真是不必需要周某多言叨念了!”
刘巩顿时有若被人重重击了一记闷棒,脸色倏然一滞——自己腰间的剑伤疼痛也随即骤然剧烈发作起来,直痛得他额上冷汗直冒:“你……你这老贼好生狡猾!”
“你以为你这一次以‘苦肉之计’狙袭暗刺真的是‘天衣无缝’吗?”司马懿唇边笑意微泛,伸手指了一指周宣,“你绝对不会知道:本帅这里有一位神机妙算的高人,他早已推算出了你今天要来行刺本帅……所以,本帅对你早是结网以待了!”
“不可能!我刘巩自八年多前在丞相大人还未初出祁山之际就以陇西难民的身份潜伏在了何迟的身边,一直没有暴露!直到半个月前刘某接到丞相大人‘里应外合’的绝密指令,才赚得了何迟的血书来见你……你怎么会察觉得出来?”刘巩冷冷硬硬地说着,同时伸手指周宣,“他这个老头儿又凭什么推算得出来?哼……你骗人!”
“你不相信?这张纸条就是这位高人刚才写的占断之语,你自己瞧一瞧吧!”司马懿一声冷笑,将袖中刚才周宣所递的那张纸条,一下取了出来,轻飘飘地抛在了刘巩的脚边。
刘巩的目光在那纸条上一瞟,看到它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迹:“风吹大旗而折杆,必有刺客来行凶!”
一见之下,他的声音顿时颤抖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
周围包围着他的魏军武士们也将那纸条看得分明,一个个将又惊又服的目光投向了周宣——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老头儿竟真是神了!
“刘君,你也是一位大忠大义的国士啊!诸葛亮能揽到你这样的人才在他麾下,实在是了得……只可惜,他不该让你这样忠义两全的国士如此亲蹈死地——他为了使北伐一举功成,忒也急功近利了些!”司马懿手抚须髯,慨然而道,“若是换了本帅是你的主公,日后必能保你才尽所用,前程远大!刘君,倘若你能洗心革面、归顺大魏,本帅定会既往不咎,给你拜将封爵,不吝重赏!”
刘巩却朗声而笑:“司马懿,任你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刘某也决不会背主求荣——刘某此来,早已深怀必死之志,何劳你来诱降?!”
司马懿眉角掠过一丝痛惜之色:“本帅真的是爱惜你这个忠义兼备的人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