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也不要偏信曹爽表哥的一面之词!小妹也听子元他谈起过,那戴陵轻躁冒进,给关中大军捅了不少娄子——我家公公把他调到河西一带去对付同样是亢猛多躁的匈奴、羌虏,岂不恰是尽其所长?至于费曜,除了在关中大军里仗着资历倚老卖老,又有什么长处?我家公公撤下他去南安郡当屯田校尉,也没有怎么埋汰他啊!”
夏侯徽说到这里,声调蓦地一提,又向夏侯玄直言道:“大哥!不是小妹无礼,今日在这里指责你们,你们也要多多学习子元、子上两兄弟……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这七八年来他们陪着我家公公东征西战,磨砺出了多少本领?你和曹爽表哥、何晏姑父他们却只知道清谈玄理、不亲庶务!长此下去,你们如何能成为我大魏撑天撑地的栋梁之材?到了某个时候,也许还用不着别人出手暗算,你们自己就已经把自己打倒了……”
夏侯玄听了,顿时僵在那里,脸色变得青一阵紫一阵的,过了半晌,才嗫嗫而答:“媛容!你是闺门巾帼,哪晓得朝中大势?现在朝廷上下的要津重职几乎全被他们那些异姓豪门把持着,咱们哪有历练的机会啊?那一天,咱们想把曹璠叔父推到司空的位置上去,结果却又被司马懿和董昭司徒联名举荐的司隶校尉崔林给顶了下来……”
“这事儿,小妹也是清楚的。崔林大人是前朝吏部尚书崔琰的堂弟,崔琰当年因翼戴先皇立嗣而被丁仪所暗害,是对我大魏朝廷建有大功的……当今陛下听从我家公公、董司徒的建议而‘饮水思源’,还他们冀州崔氏一个合理的恩典来报答,这也不算过分吧?”
“媛容你好糊涂,虽然晋位司空的恩典是咱们魏室颁下的,但崔林却只会记得这份恩典是司马懿极力给他争来的——这是你家公公至为高明的笼络人心之术啊!你莫非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夏侯玄被夏侯徽呛得直翻了一阵白眼,勃然大怒之下,袍袖一拂,恨恨地站了起来,“且住——媛容!你不要再说了!为兄在这里无意与你辩论孰是孰非,总之,为兄郑重警告你一句话:无论你的心到底已经投向了哪边,但你本人始终是我魏室肺腑之亲,你身上流淌着的是曹家、夏侯家的血脉——这一点,你切莫忘记!你就狠得下心肠眼睁睁看着我曹家和夏侯家一天天败落下去?你自己且掂量着瞧吧!”
说完,他气咻咻地一转身就进了里屋,把夏侯徽一个人扔在后堂上木然而坐。
一辆辆马车从魏军渭南行营辕门前驶过,车身上满载着的是一捆捆青青嫩嫩的饲马草料。
恰在此时,司马懿带着牛恒、牛金、梁机、胡遵、黄华、魏平等将领从里面巡营而出。他一眼瞧见那些马车,便举手一扬——身为关中行营军司马的牛恒立刻会意,上前喝住那些运草马车停了下来。
“这些就是运到咱们后营马圈里的饲马草料?”司马懿抬步上前,一边向这支车队的那名督运官淡淡地问着,一边走到一辆马车旁伸手从上面扯下一把绿油油的饲马草料,塞到嘴里就嚼了起来,“它们是从哪里收割来的呀?”
“大将军!不可,不可呀!”胡遵、黄华、魏平等一见,都纷纷出声劝阻,“您这般尊贵的身份,怎能去嚼这样的东西……”
司马懿却似毫不在意,对他们的话全不理会,仍是自顾自有滋有味地慢慢咀嚼着。他嚼完之后,“哧”地吐出一口草渣来,咂了好一阵儿的味,才缓缓说道:“唔……这批草料选得还不错,又新鲜,又滋润,又甘甜,还有些嚼头!那些战马能够吃到这批草料,可算有口福啦!”接着,又伸手拍了一拍那督运官的肩头,笑微微地说道:“这可真是辛苦你们了!”
“大……大将军……下走……下走当不起这等宠礼啊!”那督运官被他这一掌拍下,几乎是瘫软了半边身子,“扑通”一响就跪了下去。
“大将军——您漱一漱口吧!”牛恒急忙解下腰间的水壶递向了司马懿。
司马懿一边从水壶里喝了口水漱着,一边转身过来笑着看向诸将:“怎么?你们的意思是看到本帅身居高位要职,就嚼不得草根吗?当年太祖武皇帝在世时,本帅担任丞相府军司马之职,那也是位高势显啊,可是,本帅却像马倌儿一样在后勤马厩处里嚼了三四年的草根!当时武皇帝给本帅下的评语就是‘刍牧之间悉皆临履,兢兢业业,难能可贵’!诸位将军,这没什么可羞的!《道德经》里讲,‘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这才是咱们治军齐民的要诀啊……”
“大将军之勤勉笃实、巨细无遣,我等实是佩服!”诸将齐齐躬身而赞。
司马懿却瞅了瞅那督运官:“你们这批草料是从河水边收割的吧?不然,它的水分没这么丰润……”
督运官惊得两眼圆睁:“大将军真是神人!它们都是在泾河边收割的……”
司马懿沉吟了一下,又问:“它们是谁负责收割的?”
督运官伏首而答:“是扶风郡太守孙礼大人……”
“孙礼?”司马懿的心念一动:这孙礼乃是中书令孙资的堂弟,并且也正是孙资将他推荐到自己手下任职的。当然,孙资这么做,显然是有着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把孙礼安插到关中行营,就是希望孙礼能够得到司马懿更多的关照和提携,最好给他记上几个功勋,充实一下他的资历,这样孙资就可以找个“幌子”名正言顺地把孙礼调回洛阳担任部院尚书之职。想到这里,司马懿便开口道:“梁机,你拟一道手令下去——扶风太守孙礼,供应粮草笃实有功,着加官一级!”
然后,他又向那督运官吩咐道:“据太史令周宣大夫观测,今年夏秋两季天将大旱,你们回去转告孙礼大人,让他们多多收割一些新鲜、干净、肥美的草料囤积起来,以备万一之需——本帅可在这里向你们郑重拜托了!”
督运官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大将军待下走等竟是这般平易亲切——下走回去后一定和孙大人尽心竭力办好此事!”
送走这支车队之后,司马懿又仰起头来望着对面高高的山原上扎着的那一排排蜀军营垒,双眉一跳,有些惊诧地问雍州别驾黄华道:“黄将军啊!你是最熟悉这雍州一带的地形了……在本帅看来,这里虽然名称为‘五丈原’,但它的高度岂止五丈?只怕连五十丈高都有!它应该称作‘五十丈原’才对……”
“司马大将军——您有所不知啊,这‘五丈原’里的‘五丈’并不是指这里的山原有五丈高,而是指传说这里的原头曾经在秦二世西巡銮驾之前刮起五丈之高的尘柱大风,挡住了他这个昏君的去路……”黄华上得前来,向司马懿款款介绍道。
“唔……原来是这样啊!难怪这里的西北风刮得这么大!”司马懿点了点头,长长一叹,“这诸葛孔明可真是会挑选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啊——他居然一下便把这‘五丈原’抢到了手中。如今他们居高临下,占了大大的地利,我大魏雄师自下仰攻甚为吃力啊!
“传令下去,让各地增援到来的各路人马分前、中、后三列在渭河南岸扎下营盘,设下鹿角栅栏,挖好沟堑暗堡,以闭门自守为本,不可轻举妄动!”
“这……”黄华略一迟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大将军,您这近一个月来已经拒绝了诸葛亮的五次挑战……咱们关中大军从三年前开始就已经养精蓄锐,准备在此番战役中狠狠痛击一下诸葛亮的气焰……请大将军您还是准允咱们前去应战吧!”
“应战?你们凭什么去应战?”司马懿浓眉一竖,凌厉的目光一下扫了过来,“诸葛亮的那些‘连环弩’‘百石弩’‘轩辕车’‘铁蒺藜’的滋味你们还没尝够吗?陛下的圣旨,你们也想违抗吗?罢了,尔等还是先行守好营盘,待到本帅找准他的可乘之隙后,再施一鼓而击,方可得手!”
黄华、胡遵、魏平等只得应了一声,领命各自安营而去。
待得这些将领散尽之后,刚从陇凉军屯事务中被抽调回渭南行营效劳的司马师走近前来,瞧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嗓音向司马懿进言道:“父帅,您莫非又准备像太和五年那时一样和诸葛亮闭营对垒、不交一战?这样只怕会使朝廷对您的猜疑之心更为加重的……”
“朝廷已经下旨命令为父‘严守不出、待机而战’了嘛!”
“父帅,朝廷这道圣旨是从洛阳中书省颁来的,可是远在许昌陪都督战东南的陛下心底真实的想法就有些难说了……”
司马懿听了司马师这话,面色沉峻,半晌没有回答。他慢慢转过脸来,悠悠道:“师儿啊,站在这平原旷野之间,为父倒是忆起了当年在陆浑山‘灵龙谷’求学时看到的一幕情景。也是在一片荒地之上,一头兀鹰和一条蟒蛇相持而斗——兀鹰蹲在岩石上,蟒蛇伏在草野间,你看着我,我盯着你,各自一动不动地对峙了整整六七个时辰……它俩的那份耐性,啧啧啧,那可真是厉害!后来,因为一片树叶从半空中猝然随风飘落而下,惊得那蟒蛇微微一颤,这才露出了转瞬即逝的一丝空隙,刹那间就被那兀鹰伺机疾掠而出,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一喙便啄中了蟒蛇的七寸要害……禽兽虫豸尚能沉心定气以静制动,而我等贵为万物之灵,反倒不及它们吗?”
“父帅您的这个寓言的确有理。但孩儿所说却是‘象外之意’的另外一些事情……”司马师也是拗着不放,“从陛下近年来对您的态度,您应该看得出来啊,自从两年前华歆病亡之后,他的太尉之位就虚悬了出来——几乎朝野上下所有的人都会以为这个‘三军之首’的职位应该由父帅您来接任,甚至听说孙资大人把封拜您为太尉的诏书文稿都拟好了……但是,整整两年过去了,您仅仅是从‘骠骑大将军’的头衔换成了‘大将军’而已!太尉之职却始终降临不到您的头上!这……这不正是说明陛下对您确实是‘外示尊崇而内怀忌惮’吗?您若再不有所表示……”
“那又怎么样?该怎么个‘有所表示’?自己跳出来被诸葛亮打个头破血流才算让他们满意?本帅总不可能靠着无辜将士的淋淋鲜血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愚蠢方式去昧着良心赚取那一个‘太尉’的虚号吧?”
“可是,父帅——陈矫他们会猖狂攻击您‘拥兵以自专、养寇以自重’的……”司马师急得眼中都快流下泪来。
司马懿横视了他一眼,凛然道:“那也只得任由他们说去了!如今这关中战场,无论换了是谁来掌兵主阵,唯一的对策也只有与本帅一样‘以守为本、以静制动、蓄势待发、伺机而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