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的制衡之策
“朕刚才出巡进香祭拜先帝太庙之际,一路上看到街边坊头的庶民们脸色都是菜黄菜黄的,”刘禅下了銮舆,劈头便向黄皓问道,“难道户部又对他们横征暴敛啦?黄皓!你看一看,境外大战连绵不休,而国内却又是民有饥色——朕实在是忧心如焚啊!”
黄皓抬眼瞅了一下四周,发现无人注意,但仍是不敢接腔,只低埋着头一溜小跑跟着刘禅进了皇宫后院。
刘禅坐在龙床之上,闷闷地自语道:“昨天陈祗进宫前来禀报,三年之前,我益州士民人口共为一百一十万,不料过了这三年,我益州士民人口仍为一百一十万左右!黄皓!黄皓!你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吗?这说明在这整整三年里,我益州子民上上下下除了忙于备战之外,连人口生息繁育之事都不做了……百姓过得忒也辛苦了……”
“哎呀!陛下,这一切恰巧说明我大汉子民心系天下、胸怀奇节,为陛下中兴汉室之大业而分忧解难嘛!”黄皓眼珠一转,急忙开口将刘禅的话题岔了开去。同时,他举手向外一挥,阁室内的侍从、宦官们齐齐会意,纷纷退了下去。然后,他凑上前去,低低奏道:“奴才在此恭请陛下切要慎言。刚才您这些话若被董允大人听见了,他再到丞相大人面前劾您一本,那可如何是好?”
刘禅全身微微一震,双眉之间倏然掠过一丝怯色,急忙抬头向阁室门口那里张望了一下,发现无人窃听,这才倚靠在龙床背上,深深叹了口气:“朕是实话实说嘛!他董允自己不明白吗?相父这一次出动了十三万精兵,征用了十八万农夫,每天消耗粮草就达四万石……一个月就是一百二十万石,两个月就是二百四十万石……国库只怕很快就要被这场北伐掏光了!倘若万一国中再有什么天灾人祸,朕届时在后方拿什么去应付万一啊?”
“陛下您操这份闲心干什么?蒋琬大人会替您分忧解难的……”
“朕身为大汉天子,怎么不该去挂念这些军国大事?朕今年二十六岁了!朕再不加紧学习学习这治国之道,今后还怎么去收复中原、振兴汉室?”
黄皓双眼一眨,瞳眸又暗暗转了几转,挑着词儿拣着句儿地说道:“陛下真是孝武大帝、光武大帝一般励精图治的盖世明君!您既有这等高迈雄远之壮志,奴才也就斗胆冒昧陈言了——其实奴才也觉得诸葛丞相此番虽然制造了三千多辆‘木牛流马’昼夜运粮,仅仅亦是稍稍减轻了我大汉子民的负担罢了……丞相大人他若是再不能攻城略池、以战养战,将偌大的压力转嫁到伪魏士庶的身上,咱们大汉的国力总有一天会难以为继的……”
刘禅听到这里,神情若有所思,深深地盯了他一眼。
黄皓以为刘禅在厌恶自己“妄言干政”呢,顿时吓得面色一白,慌忙言道:“奴才该掌嘴!奴才该掌嘴!难道奴才这话讲错了么?事实便是如此,丞相大人这一次的的确确是把我大汉所有的存储都兜出来孤注一掷了……”
“罢了,你所说的,朕都知道了。”刘禅一摆手止住了他。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沉吟了半晌。终于,他一咬钢牙,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北伐中原,匡复汉业,一直是相父的夙愿。如果连这个夙愿也不让相父满足,相父可能就会立即垮了……朕只有不遗余力、毫无异议地支持他……”
“陛下英明天纵、仁心博大,奴才真是叹服。不过,奴才心底一直怀有隐隐的一缕忧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相父曾经教导朕说,‘臣于君前,有言不谏,实乃莫大之咎。’你这贱材,虽然身为阉宦,可也毕竟是朕的臣子啊——你有什么话但讲无妨,纵有过差,朕亦恕你无罪。”
“陛下,奴才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倘若丞相大人北伐成功之后,朝中政局又会是怎样一个情形呢?”
“还能有什么样的情形?”刘禅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朕那时就率着你们起驾赴长安、洛阳等名都大邑优哉游哉地共享升平盛世之清福呗……”
“嗯……陛下这话,说得奴才真是心花怒放。不过,奴才所思考的是,丞相大人那个时候还会是丞相吗?”黄皓一边慢吞吞地说着,一边暗暗打量着刘禅的反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禅目光一凛盯向他来。
黄皓一见,心底骤然一阵发毛,但心中又想到诸葛亮平日对自己这样的宦官的歧视和打压,恨意大涨,又硬起了头皮继续奏道:“奴才听得李邈大人讲过,四年之前,前任尚书令李严就曾经给丞相大人写信,劝进他拥享九锡之礼、晋爵称王……丞相大人的复函却有些意味深长,‘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赐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叡(指曹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耶?’陛下,您听一听丞相大人这话说得也太……”
“住口!相父若能真的收复中原、振兴汉业,朕就是加封他为十锡之礼、王公之爵,亦可谓心悦诚服、无所不从!”刘禅紧盯着黄皓的眼神蓦地冰冷下来,“黄皓——你若再在朕的面前搬弄这些是非,朕就马上割了你的舌头喂狗吃……”
“陛……陛下!微……微臣该……该死……微臣日……日后再……也不敢妄……妄言了!”黄皓吓出了满身冷汗来,慌忙在地板上“咚咚咚”地磕起了头。
“罢了!且住吧!”刘禅喝住了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太史令谯周近日呈进密奏,说相父他因操劳戎事而致寝卧难安,竟已得了心火亢盛、肺气阴虚之疾,时有烦热胸闷之症状,病情甚是可虑……朕也很为挂念。黄皓,你下去挑选几份清心润肺、消火去痰的名贵药材来,速速给相父送去食用……”
许昌行宫的后院御书房里,曹叡静静地倚着龙床微微垂目而坐。
这座行宫就是由当年汉朝末代皇帝刘协所居的那座未央宫改建而来。不知道为什么,曹叡坐在里面不时总有一股心血泛潮、坐卧不宁的感觉——难道因为这里是前朝废帝的宫宅而使他暗暗生出了晦气之感?想着那个现在被幽居在山阳县的刘协,曹叡不禁就冒出了一份说不出的怪怪的滋味。
在东翼合肥一带,镇东大都督满宠正带领王观、田豫等与孙权亲率而来的东吴主力部队打得难分难解;在南线荆州一带,镇南将军王昶和荆州牧州泰亦将陆逊、诸葛瑾抵抗于北岸之外,遏住了他们咄咄逼人的锋芒。然而,只有西翼关中一带,征东大都督兼大将军司马懿和诸葛亮仅在十里坡稍一交手之后,便陷入了“不战不斗”的对峙僵持状态——其情形完全有如太和五年之时一模一样!
当然,司马懿也给出了明面上的抗蜀方略——“以守为本,以静制动,蓄势待发,伺机而攻”,而且通过孙资、刘放说服了自己下旨予以采纳。但这一切都是表面上的现象,司马懿私底下又究竟是想做什么呢?他会不会想通过拥兵自专、养寇自重来“逼宫”吗?逼朕要加封他为太尉之尊、县侯之爵吗?本来,曹叡先前也曾想到让周宣奉旨劳军长安之时,就顺势加封司马懿为新任太尉而励其斗志,但在最后关头又被尚书令陈矫劝阻了下来。陈矫给出的理由是:司马懿如今是秉钺关中、手控强兵、专任阃外,倘若再加给他太尉之权,那么整个大魏的兵马将士都将落入他的统辖之中,谁人还能予以制衡?
虽然曹叡最终听从了陈矫的劝谏,但他心底里却一直七上八下而不得落实。他这一次故意远离洛阳而来到许昌陪都“督战”,其实就是想暂时摆脱孙资、刘放、董昭、崔林、王肃等“司马党”人氏的控制和影响,跳出京都那个小圈子来另谋对策。于是,今天他又召来了陪驾同行的尚书令陈矫、武卫将军曹爽、虎贲中郎将夏侯玄、卫尉夏侯霸等共议制衡司马氏之事。
“司马公忠智至公、勋绩赫奕,可谓‘栋梁之臣’也——值此大敌当前之际,朕能否晋封他为当朝太尉以彰其荣乎?”曹叡瞧着陈矫,若有意又似无心地问道。
“微臣只知道司马大将军眼下可谓‘朝廷之望’也,至于是否确系‘栋梁之臣’,似非微臣所能知也。”陈矫也巧妙地答了一句上来,“太尉一职,责大任重,若不得忠贞方毅的‘栋梁之臣’以守之,恐有不测之后患也。”
曹叡知道陈矫是前太尉华歆、前司空陈群联名推举出来制衡司马懿的能臣,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陈令君,依卿之见,司马懿如今在关中与诸葛亮对峙不出,是否另有居心?他莫非还想逼着朕和他做什么交易吗?”
陈矫听罢,沉默良久,方才徐徐而道:“启奏陛下,华太尉在当年临终时所写的遗表中曾言,‘司马懿盗仁窃义以饰阴谋,此为其奸;隐忍诡伏以蓄异志,此为其险;欺世骗国以纳人心,此为其雄。如此奸险之雄,实为大魏之祸胎。’此语时隔两年,微臣犹是感觉历历在目……陛下请思,这三年来,司马懿坐断关中,名为厉兵秣马、练卒备战,而实则暗摈异己、独揽大权。到了今日与诸葛亮交战之际,他却又故伎重施,如同太和五年之时一样‘闭营不出、养寇自重’……”
“这些事情,朕都知道了。”曹叡淡淡地看着他,“朕需要的是制衡他的对策。”
陈矫一听,便急忙长话短说:“依微臣之见,陛下可以派出监军大将前去关中大营监控司马懿,并着力督促他与诸葛亮相机交战!”
“谁是合适人选?”
陈矫显然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很久,也有了一个相当成熟的方案。他和曹爽、夏侯玄他们交视了一眼,开口便奏:“骁骑将军兼宗室驸马秦朗近日刚刚平定并州羌虏之乱方才班师回京——臣等建议,就让秦将军以‘征蜀护军’之名义率领京畿禁军二万‘虎豹骑’前去渭南大营……”
“秦朗有这个本事担得起这副担子吗?”曹叡有些拿不准把握。
曹爽、夏侯玄、夏侯霸等齐齐伏身奏道:“臣等恭请陛下给他一个机会去勉力试一试吧!”
曹叡幽然一叹:“好吧……朕这就马上下旨让他从洛阳整装出发……”
陈矫忧心忡忡地又道:“启奏陛下,对司马懿的亲家满宠大都督也不可不防……他若是在东南方面与司马懿遥相呼应,试问谁能遏制得住?”
“可是朕现在还要依靠满宠去对付东吴逆贼啊……”曹叡无可奈何地说道,“朕哪里能轻易动他?”
陈矫双目精光连闪,上前低声而道:“但是陛下可以顺势在他的麾下打进一根‘楔子’去……”
曹叡顿时精神一振:“这么说来,陈爱卿你果然是早有绸缪了……”
“微臣今日之所言,皆是当年与华太尉、陈司空苦心商讨而来的。”陈矫凝容肃然而言,“陛下可将青州刺史王凌调移到淮南,任命他为镇东副都督,由他来制衡满宠……”
曹叡知道王凌是当年汉末司徒王允的亲侄儿,亦系名门世族出身。他们王家自王允时代起就与司马家关系亲密——倘若派他前去制衡“司马党”,应该不会引起司马懿和满宠太大的疑心。只是,王凌此人亦是胸怀雄豪桀骜之志,在关键的时候靠得住吗?他不禁迟疑着沉吟道:“王凌可堪此任否?”
陈矫深深地正视着他:“启奏陛下,微臣亦知牵引王凌进入淮南,乃是以狼制虎之道——若不如此,试问我等还有别的选择吗……”
曹叡沉沉一叹,是啊……以毒攻毒,亦是一剂颇有奇效的药方啊!王凌此人素来心高欲大,他若打进淮南,必会替朕搅乱司马懿和满宠在那里布设而下的一些格局……那样也好!搅拌搅拌一下,多透一些空气出来,不要让他们捂得严严实实、始终不见天日……
陈矫的思路是一环扣着一环的,继续进言道:“还有太尉一职,陛下亦不可久久虚悬……据微臣所知,当年一代儒圣、玄通子管宁先生已然乘公孙渊事变之际从辽东翩然而回。他德高望重、睿智绝伦,听说似乎还是司马懿当年在灵龙谷紫渊学苑里的授业恩师……由他来担任太尉一职,应该可以弹压得住司马懿的野心异志……”
“管宁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曹叡点了点头,但是忽又双眉一皱,“只不过,他既是司马懿的授业恩师,会不会也和司马懿搞到一块儿去呢……”
“陛下您这是过虑了……”陈矫苦苦地笑道,“在微臣看来,此刻微臣担心的倒不是管宁担任太尉之职压不压得住司马懿的问题,而是担心管宁先生他究竟愿不愿意涉世入仕的问题……”
离间计
渭河的层层浊浪就如鼎中的沸水一般翻滚不息。乘着漆黑夜幕的掩护,魏延和姜维带领二百八十条小舟和一万三千精兵,准备偷渡过河直袭郭淮所驻的北津口而来。
魏延所乘的旗舰刚刚驶到河流当中,他便远远看到北津口对岸魏军的堤坝上站了一排又一排身材魁梧的干卒,密密麻麻的,竟是黑夜中仍不眠不休地坚守着。
他手中令旗一举,舟中士卒会意,将高有六尺、方正如箱的“铜弩机”齐齐推上了船头,对准了彼岸堤坝上那一排排魏军守卒。然后,魏延手中令旗一落,顿时“嗖嗖”之声大作,万道寒芒激泻而出,向那些魏军守卒们攒射过去!
在魏延的想象中,那些魏军守卒应该是纷纷应箭而倒的——不料这一场箭雨射过去后,他们一个个居然仍是若无其事地岿然直立着,几乎一动不动!这一下,惊得他差点儿暴跳起来——“继续放箭!”
“铜弩机”里的寒光继续泼雨一般向外飞泻着,那些堤坝上的魏军守卒们竟然仍是箭插全身而兀自屹立不倒!
就在蜀军战士错愕之际,北津口对岸上空骤然升起了一朵焰花,“嘭”的一响爆了开来——接着,从那堤坝上的暗堡之中,无数支“狼牙弩”箭矢暴雨一般飞射而出,密密集集地罩向了蜀军船队!
登时,魏延这边被弄得措手不及,急忙传令各舰船上士卒纷纷卧倒躲避!
这时,姜维也乘着一条战船赶近前来。他一边举槊拨打着乱箭,一边向魏延遥遥喊道:“魏将军——魏贼设在津口堤坝上的那些‘守卒’全是木头人和稻草人!是他们扰乱了我军的心神!”
“快撤!快撤!”魏延一听,心道:既是这样,那还搞得成什么“夜袭狙击”啊?他立刻慌了手脚,急忙抓起令旗拼命挥动起来。
在他的指挥示意之下,蜀军船队只得缓缓倒退了回去。
合肥新城之下,孙权全身披挂,乘着乌斑马站在阵前,望着那岿然不动的城墙,黯然无语。
这个合肥太守王观当真厉害!吴军已经连续不分昼夜地猛攻了一月有余,他居然仍将这座城池守得牢牢实实的!
孙权最为忧虑的是,听得手下斥候来报:西翼一带,王昶、州泰联手合力,已在江陵城敌住了陆逊、诸葛瑾的狙袭;东边徐州淮阴一带,满宠和田豫已将张承、孙韶击退,正火速驰援合肥新城而来……倘若满宠大军一临,自己与之对敌恐怕就更为吃力了!唉!想不到自己竭尽了全力,竟也未能撼动伪魏的根基……
“关中那边的情形进展如何?”孙权定住了心神,向侍立在自己身旁的诸葛恪问道。
“据信使来禀,司马懿仍是如同三年之前坐守祁山一样,在渭河南岸闭营不出,似乎一直要与我家叔父硬拖下去……”
“是啊!司马仲达这只‘老乌龟’,实在是狡猾无比——纵然你西蜀兵精械利,他却兀自缩进营垒,硬是不和你等交手……真是拿他没辙!”
“陛下所言极是,倘若有人能够从第三方施加压力逼迫他发兵出战,那我家叔父的甲械之利可就有了用武之地了……”诸葛恪躬身瞧着孙权,若有所悟地说道。
孙权双眉一动,伸出手来抚了几抚胸前须髯,徐徐而道:“看来——朕也该得出手帮你叔父一下了……元逊(诸葛恪的字为“元逊”),你且瞧一瞧朕给你叔父写的这封《致诸葛丞相书》。”
诸葛恪有些诧异,急忙接过那封帛书,细细而看,只见上面写道:诸葛丞相亲启:
闻君在西驰骋,朕甚为挂念。今有数语冒昧相告,万望勿加轻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