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曹操鞭笞天下,亲率其师,南征北战,无一夕而释甲。司马懿其时仅于府内雍容治务、勤于吏职而已,未尝一求将其兵,虽曹操之锐目,亦不识用兵之才而使之。曹操身亡之后,司马懿始制其兵,旬月之间便擒孟达,数年之内威行雍凉,实乃你我之大敌也。
此人极擅韬略,出奇制胜,变化若神,所向无前,虽孙武、吴起有所不逮,虽韩信、曹操亦非其敌。尤为可惧者,此人素以术略自将其身,更是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不可捉摸。诸葛丞相与其对阵之际,不可不如履薄冰、慎而又慎矣!孙权切嘱
他缓缓读罢,一脸惊诧地看向孙权:“陛下,您如此夸赞司马懿,这似乎未免太……”
“朕是在夸他吗?朕是在拿这封信当作一柄无形的利剑在‘刺杀’他啊!”孙权冷然笑道,“朕还要让人将这封信抄写数万份,送到他们伪魏境内大加散播……这样一来,你认为司马仲达还有那份镇静能在自己的营垒里‘稳坐钓鱼台’吗?”
“唔……陛下此计果然高明——您原来是想用这封信离间司马懿与曹叡的君臣关系……确实,眼下也只有曹叡能够逼迫司马懿了!司马懿若是心弦一乱,就必会仓促出战;他一仓促出战,我家叔父就有了可趁之机了……”
可孙权听了,脸上却无笑意,只是深深一叹:“爱卿,朕这一计究竟能不能奏效,眼下去谈还言之过早。朕就尽力从旁帮助他们西蜀一下罢……司马懿如此厉害,他不仅是西蜀罕见之大敌,也早成了我大吴的头号劲敌啊……”
“陛下胸怀全局、忧深思远,微臣叹服。”诸葛恪急忙直拍孙权的“马屁”。
孙权心头忽然想起一事,向诸葛恪问道:“爱卿,你近来在底层营盘之中可曾听到我大吴士卒当中有什么流言吗?”
诸葛恪心念一转,两眼眨了几眨,看了看周围无人,方才上前低声奏道:“微臣听得从荆行营抽调过来的一些士卒们有一些古怪的说法……”
“他们说什么?”孙权目光一寒,射向他来。
诸葛恪迎视着他凌厉的目光,缓缓答道:“他们私下里说——‘这场合肥攻坚战,倘若是换了陆大都督来主持,只怕早就把它拔下来了!’”
孙权听罢,脸上微微一青,但转瞬间又恢复成一片湖泊般的沉静。他默然了半晌,才咯咯一笑:“他们是在这么议论啊……没关系!待到咱们下一次北伐伪魏之时,朕一定要调伯言(陆逊的字为“伯言”)过来专门攻打合肥城……”
他虽然连眼角都笑得像开了一朵花,但双眸深处却似有一缕寒芒隐隐游掠而过……
渭河南岸魏军大营里,处处铺毡结彩、热闹非凡。原来司马懿正与关中诸将热情欢迎征蜀护军秦朗的到来。
正值壮年的秦朗穿着曹叡亲赐的紫金连环锁子甲,头戴凤翅朝天狮头盔,一副趾高气扬、睥睨不凡的模样,施施然走入中军帐内。司马懿满面堆欢,将他引到帐中帅案的右侧长席首位之上坐下,笑脸相迎:“秦将军近日殄灭羌虏、战功卓著,而今又前来我关中大营坐镇护军,必有妙策以教我等——还望切加指示。”
秦朗再怎么贡高自大,也还晓得司马懿是智能兼备的老成宿将,自己在他面前是万万不可妄自矜夸的。但他最近在并州一役歼灭数千羌虏的战果,确实冲得他头脑有些发热,随口就道:“司马大将军,照秦某看来,这蜀寇再骁勇、再善战,可有朔方边塞的羌虏厉害?!嘿!您是没瞧见啊,那些羌虏全是茹毛饮血、嗜杀成性的豺狼杂种!他们一个个打起仗来像玩命儿似的凶悍,左胁挟奔马、右胁挟人头,活脱脱便像恶鬼下凡一般……”
司马懿抚着颌下黑亮水滑的须髯,微微颔首而笑:“秦将军真乃天生神通也——连那啸聚沙漠的凶悍羌虏都折损在了您的手底,本帅佩服之至。”
“大将军过奖了!秦某能在朔方歼灭羌虏,完全凭借的是陛下的天威——秦某这一次到关中来,也一定要再接再厉为陛下再立新功!”秦朗听得司马懿这么一夸,心头大悦,却装出一副忠君爱主的模样,双拳一拱,遥遥向东行礼而道,“秦某一定要像剿灭羌虏一样剿灭蜀寇!”
司马懿知道这秦朗此番明面上虽以“护军”之名而来,但其所暗行的职务必是“监军”之实。但他素知这样的贵戚子弟都不乏“志大才疏”的“通病”,便也不和他计较什么,只当他讲的豪言壮语全是笑话,便哂然一笑,正欲将话题引了开去,恰在这时,大帐门口处有亲兵来报:“启禀大将军,蜀将姜维又来挑战!”
司马懿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就沉沉而答:“传令出去,高挂‘免战牌’……”
那秦朗一听,却蓦地开口打断了他:“司马大将军,蜀寇既来挑战,我等天朝王师为何却要避而不战?”
司马懿这八九年来持节掌兵,在发号施令过程当中何曾被旁人这般横加打断过?他面色微微一变,腮帮子鼓了一鼓,不快之色一显而隐。静了片刻,他才若无其事地向秦朗徐徐解释道:“元明(秦朗的字为“元明”),你今日是初来乍到,可能是不太清楚:蜀寇手里现在执有‘连环弩’‘百石弩’‘轩辕车’‘铁蒺藜’等精良器械,我等若是贸然应战出击,便如自动送死一般白白折损广大将士罢了……”
“他们那些精良器械算什么?秦某连羌虏的‘蛇毒箭’都不怕,又怎惧他们这什么‘连环弩’‘百石弩’来?”秦朗奋然跃身而起,“大将军,您且允准秦某出营去狠狠教训一下他们吧!”
司马懿听了,不禁迟疑沉吟起来。
秦朗见司马懿似无允许之意,心头一急,便搬出自己的“杀手锏”来:“司马大将军,您有所不知,秦某此番离京之前,陛下从许昌行宫发来手诏切切叮嘱,‘秦爱卿,你此去若是不能在关中杀敌立功,就再也勿要回京来见朕也!’秦某的终身荣辱,可就都拜托司马大将军您了……您若不放秦某出去放手与蜀寇一战,秦某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司马懿听他这么一讲,眉角微微一动,唇边露出一丝隐隐的冷笑来,缓声而道:“哦……秦将军既有这等奋勇杀敌之壮气,又有陛下如此殷切之鼓励,本帅焉能妄加拂逆?也好,你便出去应战吧!本帅在这里恭候您凯旋。”
“好!好!好!在下多谢司马大将军了!”秦朗一听,顿时面现喜色,只向司马懿略一躬身,当场便带着自己部下的将校们乐颠颠地跑将出去了。
待他离去之后,司马懿才放下脸来,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忍住怒气,吩咐道:“牛金君,你且带领一万精兵出去,在营寨门外给秦将军压一压阵。”
司马师一听,心头气愤不过,便附耳向司马懿低声讲道:“父帅!您让牛将军去为他压阵做啥?瞧他秦朗那副狂态!他不知高低、一意求败,您便任他去吧……”
司马懿右手轻抚须髯,却不答话,心想:秦朗年少气盛、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本帅借着诸葛亮之手稍稍挫一挫他的骄气也就罢了!倘若本帅放任他一意妄动,弄得兵败身殁,这倒不好了——再怎么说,毕竟他还是朝廷派来的“护军”之官嘛!若是一“护”之下,却把他自己也“护”没了,岂不是大大有损朝廷颜面?损了朝廷的颜面,就是损了曹叡的颜面——谁知道曹叡在恼羞成怒之下,又会给自己制造出多少麻烦呢?
于是,他心念一定,果断下令道:“牛金君——你且遵照本帅之令切实去办,不得迟疑!”
中军帐外的阳光正在渐渐淡去,黄昏时分已然悄悄到来。
司马懿踞坐在胡床之上,双手撑着床侧,面无表情,正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军情讯报——他已猜到秦朗此番出击,必败无疑。只是他知道自己个性强硬,倘若出去亲眼目睹秦朗和他手下虎豹骑的败象,说不定会当场发作起来,弄得秦朗下不了台!所以,他待在中军帐内一直没有出去观战,干脆来了个“眼不见而心不烦”。
突然,中军帐外一片哗然,仿佛山崩地裂一般,震耳欲聋。
司马懿在胡床上盘腿坐着,仍是纹丝不动。他暗暗一叹,想来秦朗在阵上必是遭到了重挫!只可惜那些好兵好马了……
他正欲起身,一个亲兵“呼”地一下掀开帐帘飞步而入,扑地跪倒,扬声禀道:“胜了!胜了!司马大将军——秦朗将军大获全胜了!”
“大获全胜?”司马懿一怔。
“不错!秦朗将军身先士卒率领八千铁骑冒着蜀寇的枪林箭雨,一路砍杀进去,所向披靡,不到半个时辰竟已斩得蜀寇近二千人……那贼将姜维见势不妙就仓皇逃走了!”
司马懿听着,面色微微一凝,喃喃而道:“真有这等厉害?”他正自语之际,双目一瞥,瞅到牛金亦是进了帐来,便向他问道:“牛君——秦将军果然胜了么?”
“不错。此番秦将军旗开得胜,已然斩杀蜀寇一千九百零七人……”
司马懿眉头一皱,暗暗吃惊:“难道秦将军带来的禁军‘虎豹骑’那些战马竟是铜铸铁打的?居然连‘铁蒺藜’也不怕?”
“大将军,这一次交战之中,蜀贼并没有使用‘铁蒺藜’。”牛金肃然答道。刚才,他看到秦朗那副得意洋洋、大呼小叫的模样就好不气苦——自己怎么没碰上他这样的好运气?!
“原来蜀寇没有使用‘铁蒺藜’呀!”司马懿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稍一沉吟,便从胡床上长身而起。一直侍候在他床侧的司马昭上前低声说道:“父帅,秦将军此番胜利来得甚是轻易,只恐其中有诈……”
“有诈?有什么诈?秦将军此番胜了就是胜了——他又没有冒领什么、谎报什么!他斩杀的蜀寇人头在那里明明白白地摆着呢!”司马懿并不理他,吩咐左右两旁亲兵侍卫道:“尔等速去前营安排鸣炮升旗、大张鼓吹——本帅要亲自步行前去辕门口处欢迎秦将军凯旋!”
蜀军帅帐之中,此刻正吵成一团。魏延须髯暴张,横眉立目,对姜维大声叱道:“姜伯约!你好没种!想我大汉王师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怎地到了你手中却这般损兵折将、溃退而窜?本将在阵后望着你那情景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今日之败,丢尽了我大汉天军的脸……”
姜维双手反缚,跪倒在地,面色沉痛,不答一语。
安汉将军李邈素来嫉妒姜维在诸葛亮面前得宠,也在一边不阴不阳地煽风点火:“是啊!魏将军说得没错,自今年二月我军北伐以来,何曾败过一仗?姜将军,你损了我大汉王师的天威,依着你一向忠直刚烈之心性,你自以为应当如何自裁呢?”
姜维脸颊两边的肌肉顿时一阵剧烈地抽搐,却仍是沉默不答。
正当众人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之际,帐门外一个清朗沉着的声音缓缓传来:“诸君——且住!伯约这一场败仗,乃是本相交代他故意去打的。若要追究罪责,恐怕本相第一个该受追究!一切皆与伯约无关!”
众将听得这个声音,一下都噤住了口,齐齐回过头来——只见诸葛亮的四轮车停在了门口。他面色沉肃,手中鹅羽扇轻轻挥动,正视着诸将,继续一字一句地言道:“本相在此下令,自今以后一月之内,凡是敌将秦朗前来应战,你们只许示弱而不许逞强、只许失败而不许取胜——敢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一连七天下来,秦朗率领二万禁军虎豹骑出去应战,竟是每战告捷!一算战绩,他竟已杀敌近八千人,取得了非常骄人的功勋!而且,在他的拼杀之下,关中战局戏剧性地出现了扭转,反倒是蜀军大营天天高挂“免战牌”了!
接着,曹叡从许昌亲笔颁发的褒奖诏也是如雪片一般飞来,又是给秦朗加官晋爵,又是给秦朗赏金赐宅,一时之间搞得好不热闹!秦朗也自认为有累累大功于关中大军,愈发地变得不可一世起来,每次出战也不再咨询和请教司马懿的意见,总是一握令牌就傲然而出,砍了蜀军的人头回来便到处显摆!
十五日后,关中大军副帅、雍州刺史郭淮突然从渭河北岸津口大寨过来,更是在三军决策大会上公开提出:秦朗将军战功赫然,须当由他前来执掌关中帅印,以便带领大家尽早消灭蜀寇、肃清西疆。
郭淮的这个提议顿时在关中大军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而身处风口浪尖的征西大都督、大将军司马懿却是力排众议,带头响应郭淮的提议,声称自己年事渐高、精力不济,又加之近来患有头痛之疾,实在不宜再理关中军务,便当场拟写了一道奏请表,向朝廷请求:一是准允自己返回洛阳京都养病;二是即刻以征蜀护军、骁骑将军秦朗代理关中大帅之职。他发表之日,就和秦朗交接完了关中军务代理事宜,下午就随郭淮渡过渭河准备返回关东而去。
最耐人寻味的是,秦朗竟然毫不推辞,几乎是当仁不让、迫不及待地接过了司马懿交托过来的关中帅印,正儿八经地代理起关中军政机务来!
渭河北岸津口浮桥处,司马懿从平日所乘的那辆“追风车”里掀开车帘,慢慢探身走下地来。
郭淮早已下马在旁侍候,上前抱拳而道:“大将军,郭某前日奉了您的密令渡河前来肆语逼责,简直是迹同犯上作乱、无礼之极!郭某在此请罪了!”
司马懿脸上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隐隐笑意,摆了摆右手,道:“郭牧君此言差矣!你有何罪可请?本帅与你如同当年的‘周瑜打黄盖’,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若无郭牧君你此番咄咄逼责,咱俩这一出双簧戏又岂能骗过军中上下?又岂能骗过诸葛亮的耳目?诸葛亮不是想处心积虑地逼本帅离开关中大营吗?好!本帅就离开一段时间,瞧一瞧他日后如何腾挪使诈!”
郭淮面现惊愕之色:“难道大将军真的要回洛阳?”
司马懿摇了摇头,含笑注视着他:“这个……本帅就要叨扰郭牧君了——本帅可能须得在你这北岸津口大寨里悄悄蹲下来住上几日……”
“行!”
司马懿又回头瞧了瞧身后的“追风车”一眼,喊过牛恒近来,认真吩咐道:“诸葛亮为人极是谨慎,本帅今日虽已对外声称离开关中返回洛阳,他必然不会深信,定会派出暗探前来沿途探查——牛恒君,你便换上本帅的装束,且去‘追风车’上坐着,继续向东而行。一路上便把鼓吹礼乐高高奏起,尽量摆出‘鸣锣开道、衣锦还乡’的气派和热闹来,要让他们相信是本帅真的返回洛阳去了……”
“是!”牛恒爽利地应了一声。
目送着那一大队鼓吹侍卫们簇拥着“追风车”锣鼓喧天地洋洋而去,一身便服的司马懿静立许久,忽然又是想起了什么,一招手向同来的司马昭吩咐道:“昭儿,你且派人悄悄与牛金、胡遵两位将军联系,让他们务要善自保重麾下的兵马实力,不可随着秦朗一味轻举妄动。若是碰上小战小役,就把秦朗带来的那两万虎豹骑禁军推到前面去‘大出风头’。不过,假如秦朗近来有何大战部署,他俩却定要事先派人速速告知本帅,本帅自有应对制变之方。”
秦朗在司马懿离去之后,又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但这几次的战果,再也没有先前那般辉煌了,其中最厉害的一次斩获俘虏也不过七八百人而已!
他大感颇不过瘾,便召来左军统领胡遵、右军统领牛金等二人,决定倾尽全军精锐主力乘夜狙袭而直捣诸葛亮五丈原前营,由他和胡遵、牛金各率一支劲旅,从左、中、右三个方向朝蜀军营盘发起偷袭。
入夜亥末时分,秦朗亲率两万虎豹骑禁军与两万关中步卒,浩浩荡荡杀向蜀军前营中门而来。
蜀军前营中门似是仅有三四千人把守,秦朗大喜过望,发一声喊,犹如摧枯拉朽一般,领着四万兵马杀了进去!不料他们冲进营盘之后,却发觉里边的帐篷之中全是空无一人!
“糟了!中计了!”秦朗平日再蠢,这时亦已觑出大事不妙,急欲引兵撤去——蜀军营门口外突然杀声大作,一列列“轩辕车”疾驰过来,犹如重重铁墙森然而峙,堵住了秦朗的退路!
接着,每一辆“轩辕车”顶篷敞开,“嗖嗖嗖”万箭齐发,暴雨一般将那四万魏军罩在当中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