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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最美不过花间词(1)

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

菩萨蛮(牛峤)

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

门前行乐客,白马嘶春色。故故坠金鞭,回头应眼穿。

——牛峤《菩萨蛮》其五

在那莺啼杨柳、燕舞风帘的春日时节,美丽的少女在梳妆台前整理云鬓,一双纤纤素手正在梳理那一头如雾如云的秀发,再斜斜地插上一只只金钗首饰。妆成后,她在镜前左顾右盼,自我欣赏,脸颊上飞起红云:镜里的容颜多像一枝红艳凝香的牡丹花呀!

门前刚好走过游春的少年,翩翩白马在阳光下“嘚嘚”有声地行走,却突然打了个喷鼻,长长嘶叫一声。屋里的少女不禁闻声望去:原来那少年郎手中的镂金马鞭掉落在地。

只见他纵身下马拾起了马鞭,又飞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还不时朝着那屋内少女望去,朗然一笑。一刹那间,牡丹花般的美丽少女脸儿蓦然一红,低头浅笑。那少年竟是一怔,目光一亮:这里竟然有这样美貌的如花女子!

那白马蹄声“嘚嘚”在原地打转,白马上的少年郎挽紧马绳,盘住马头频频回头翘望,竟是不舍离去。于是,那马鞭竟不慎再次掉落在地!少年只得再次下马拾起马鞭,这次他手里拿着马鞭却没有上马,只是痴痴地望着那屋中的美少女。

也许,少女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会不禁“扑哧”笑出声。

这是一首写少男少女怀春的词作,门外白马游春的少年对室中梳妆的少女一见倾心的爱慕之情。

上阕写少女临台梳妆,“盘珊”指头发盘旋环绕。风动柳丝,燕舞莺啼是自然环境,“钗重”二句写这环境中女主人公云鬓金钗的美丽形象。

下片写少年郎骑马游春,故意将金鞭屡坠的潇洒风姿和传情神态。“故故坠金鞭”指屡屡将金鞭失落在地。意指少年故意将鞭丢落以多睹少女艳容。

这首词写得很轻松,也不无调侃味道。

前面的少女梳妆写得还是颇为细致,有春日风景的几抹勾画,有梳妆的工笔细描,写到了云鬓秀发和纤纤素手,写到了金钗首饰和盘桓髻(崔豹《古今注》:“长安妇人好为盘桓髻。”髻状如盘,又称“盘髻”)。最后,更以“一枝红牡丹”浓笔渲染少女红妆与美貌,大有“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味道。

“门前行乐客,白马嘶春色。”行乐客,显然是那骑着白马游春之人。

“白马嘶春色”一句颇有意蕴。试想,暖洋洋的春日里,风摆杨柳,燕穿画帘,黄莺在绿荫里啼叫。骑着白马走在春风里,怎不令人心旷神怡!这时座下的白马也惬意地嘶叫起来,甩尾踏蹄,昂首奋鬃。这种和暖与惬意的感觉用一句“白马嘶春色”来概括,真是妥帖至极!何况,那白马的一声嘶鸣,还引来了一边绣阁里美丽少女的关注,更有一种言外韵味。

“故故坠金鞭,回头应眼穿。”“故故”一词犹指屡屡、多次反复之意。

杜甫《月》诗有云:“万里瞿塘峡,春来六匕弦。时时开暗室,故故满青天。”

当然,也可能是“特特”、“故意”、“特地”之意。那游春少年屡屡或故意将镶金马鞭掉到地上,然后拾起马鞭,回头不住地看那闺阁中红牡丹一样美丽的少女。

牛峤公子还不忘结句来个调侃:“回头应眼穿。”那惊艳的少年回过头来望眼欲穿了。

这首词也可以用“惊艳”二字以蔽之。

词的作者是花间词人牛峤,字松卿,一字延峰,陇西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唐昭宗大顺初前后在世。他生逢乱世,中进士仅两年,黄巢起义军破长安。在动荡的僖宗朝历仕拾遗、补阙、尚书郎。光启二年(886年)又避襄王李媪之乱,先流落吴越,后寄寓巴蜀,过着渡口杨花、狂风吹雪的飘荡生活,以词着称于晚唐五代之世。

牛峤的词作含蕴深厚,颇具内美,多传达女性的身心苦痛并能寄予深切同情。他的词作基本风格类似温庭筠。他被后世词论家陈廷焯、王国维推为花间派的重要词人。

锦衣轻裘、宝马雕鞍的冶游风气在唐宋十分盛行。一到清明前后,长安、洛阳等都会的郊外,花红柳绿,春光明媚。这时,总会有那五陵年少、公子王孙骑马冶游的身影。同为花间词人的毛文锡就有一首《甘州遍》中写道:

春光好,公子爱闲游。足风流。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缨锦檐出长楸。花蔽膝,玉衔头。

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美人唱、揭调是甘州,醉红楼。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

这首词写的正是富贵之家的公子王孙春日里骑坐金鞍白马,戴红冠,衣锦檐,出游寻芳逐胜的情形。

在这蜀中天府之国的红尘繁华地,金鞍白马、锦衣轻裘的公子过着“花蔽膝,玉衔头。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的冶游生活。在那些秦楼楚馆里,处处笙歌,醇酒美人,一派浮艳的歌舞升平景象。

毛文锡还有一首《接贤宾》专写那少年公子冶游时所乘的汗血宝马:

香鞯镂檐五色骢,值春景初融。流珠喷沫躞蹀,汗血流红。

少年公子能乘驭,金镳玉辔珑璁。为惜珊瑚鞭不下,骄生百步千踪。信穿花,从拂柳,向九陌追风。

初春时节,鞍饰华美的五色青骢马在春光里奔跑行进,它打着喷鼻、流汗如血。那少年公子挽着镶金饰玉的马辔,驭马游春。因爱惜手中名贵的珊瑚鞭而没有催马,但那宝马却蹄下生风,穿花拂柳,在那都城的大道上快步如飞。

“香鞯镂檐”本指马鞍衬垫,这里形容宝马鞍饰华美。“五花骢”是青白色的花马,又称“菊花青马”。“春景初融”指刚入春时节。“流珠喷沫躞蹀”,指马奔跑后流汗喷沫,“躞蹀”形容马来回走动的样子。“汗血流红”即马汗流如血。

据《汉书·武帝纪》载,太初四年(前101年)春,贰师将军李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作《西极天马之歌》。颜师古引应劭注曰:“大宛旧有天马种,蹋石汗血,汗从肩髆出,如血,号一日千里。”这里应是形容所乘之马并非凡品,十分名贵。

“金镳玉辔珑璁”,这里是形容马的笼头辔饰镶金饰玉,十分精致。“为惜珊瑚鞭不下”,也是写因珍惜珊瑚马鞭的名贵而不用。“百步千踪”,写马高扬行走之貌。“信穿花,从拂柳,向九陌追风。”指马在花丛中随意穿过,又从容从柳枝下掠过,在大道上飞奔。“九陌”指都城中的大道。“追风”指马奔跑如与风追逐。

可见,这首词集中笔力专写作为坐骑的马之名贵与神骏,以及马的鞍辔精致华美,其实暗写少年公子家世与身份的尊荣,写少年公子游春时的风流倜傥。内容虽缺少思想和情致,倒也反映了晚唐五代时蜀中一带的民间风情。

另一花间词人孙光宪也有《风流子》一首,写的也是男子骑马外出冶游幽会之事:

金络玉衔嘶马,系向绿杨阴下。朱户掩,绣帘垂,曲院水流花谢。

欢罢,归也,犹在九衢深夜。

“金络玉衔嘶马,系向绿杨阴下”,就是配有金络头玉嚼子的马系在绿杨树下,绘出一幅绿荫系马图。

“朱户掩,绣帘垂”二句,暗示马的主人已进入那朱户绣帘之内,与佳人幽会温存。“曲院水流花谢”一句以屋外曲院流水代替内景,却能引人想象深闺之中那“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场景。

“欢罢,归也,犹在九衢深夜”,写男女幽会已罢,男子骑马回归,都城的九衢大道上已是深夜时分,星朗月明。此刻激情消退,而心情却安恬温馨。词境含而不露,境界幽清深婉。

白马雕鞍历来在游春诗词中是一种特别美好、华丽、浪漫和快乐的意象。

唐代诗人李白似乎特别爱白马,有诗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里的五陵年少锦衣轻裘、银鞍白马,赏花踏春,饮酒酣歌,一派风流倜傥的长安贵族子弟气派。

在另一首诗中,李太白又这样写道:“白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

美人一笑搴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

这里的白马是“骄行”,一股逼人的纵横天下的气势,而且白马主人手里的马鞭居然直拂神仙乘坐的“五云车”——实际上是古代女子乘坐的香车。下面就是车中美人一笑,拉起了珠箔所制的车帘,指着前面红楼称是自己的家。“红楼”显然是富贵人家的画楼高宅。

这里的白马和马鞭都透着一股男子的豪气,而且是在追女孩子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一种果敢和豪气,果然就赢得了香车女子的芳心。

他在一首古风中也提到了白马:“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

所以唐人眼中的白马,就好比今天的宝马、奔驰一类的豪华座驾。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白马嘶春色”就透出一种古代的年轻男儿优雅、华贵、风流、浪漫的气质。

前面说到“白马嘶春色”,除了游春时那种诗一般的画面和意境,其实还有人的内在情感的抒发,一种春情萌动的意味。

“白马”这一意象本身就有着一种诗性的浪漫特质,能够激发人们的美好想象。所以,白马常常与英雄人物、俊朗少年、翩翩才子、浪漫诗人联系在一起,从视觉上就有着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不独东方如此,白马在西方也常引起人们某些浪漫多情的想象。“白马王子”就是少女们青春期唯美主义的浪漫情结。白马王子和公主是童话故事的人物。

“睡美人”、“灰姑娘”、“白雪公主”等西方童话故事里总会出现一位英俊的王子,骑着一匹白马,跟妖魔搏斗,杀死恶龙,穿过火圈,破除魔法,把落难的少女从逆境中拯救出来。此时,灰姑娘摇身一变而为公主,和白马王子永远快乐幸福地共同生活下去。

在欧美文化传统中,白色象征浪漫和爱情。白马与王子的结合显得“飘逸和风流”。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必会有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即理想中的情人。

也许,世界上大多数的女性,尤其是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大概都曾经一度有过那种白马王子的梦幻与想象。

她们先是从《格林童话》灰姑娘的故事中,继而从言情小说中逐渐形成自己半虚无、半实体的白马王子想象:一个少女在很偶然的机会和一位英俊、富有、能干的男子相遇。这位男子一定很有绅士风度,有着王子般高贵的气质和风度翩翩的举止,对她一见钟情,深深地爱上她,决心非她不娶。在追求她的过程中,男子为她赴汤蹈火,克服重重困难,在她某次偶遇的灾难中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终于争取到她的芳心。两人成为夫妻。

类似歌颂白马王子式爱情的言情作家实在太多了。这种幻想式的爱情故事如此风行,就是因为它们的市场广大,读者多如恒河之沙。

白马王子的故事,实质上是对人类复杂纠结的情感世界的一次提纯和还原。

白色,意味着纯粹、干净、原生态。白马,色泽毫无杂质,形体灵动飘逸,精神气度上是风流洒脱的,是一种骨子里的诗意和自由。王子则意味着高贵的品质(血统、身世)和英俊的外貌、优雅的贵族风度,意味着未来王位继承人和财富的象征,意味着未来人生幸福与尊荣的可能与保证。

实际上,白马就是人类爱情的化身,爱神维纳斯的附体,一个浪漫的爱的精灵。而王子则更多地沾染了人间烟火气、富贵气。尽管再浪漫的爱情也离不开锅碗瓢盆,离不开衣食住行,但即使最现实平凡的生活也需要情感滋润与爱的想象。

白马与王子两者的结合,也许意味着从精神世界到现实生活最高境界的全面结合。一个女性对理想男性的所有梦想都尽在其中。

越岭寒枝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惜

望梅花(和凝)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越岭寒枝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惜。

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

这首歌咏梅的词写得明净清丽,意蕴悠长。

春草还未见一丝踪影,腊月里的残雪犹未融化。那越岭上梅花初绽,红影点点,暗香浮动,令人欣喜。这让人想起了那梅花女神寿阳公主,如今她芳踪何处?那一曲令人怀想的《梅花落》又是谁家横笛在吹奏?

头两句“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写冬春相交之季,青草还未萌发,腊月残雪犹存的景象。

“越岭寒枝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惜”,这两句写越岭梅树寒枝花绽,暗香浮动,冷艳奇芳,令人喜爱。

“越岭”指梅岭,位于广东、江西交界处,相传汉武帝时,有姓庾的将军筑城岭下,故又名大庾岭。唐代为通粤要道,张九龄督所属部开凿新路,多植梅树,故又名梅岭,向为岭南、岭北的交通咽喉。五代间驿路荒废。宋元佑间重修,蔡挺复命夹道植松,在岭上立关,名梅关。

唐杜甫《哭李常侍峰》诗之二:“短日行梅岭,寒山落桂林。”北宋女词人朱淑真有《咏雪》诗云:“庾岭腊梅寒散乱,章台风柳絮萦回。”

结句“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为何寿阳公主无处可寻?谁家横笛在吹奏《梅花落》曲?词人因赏梅花而生怀古幽情,想到了南朝宋武帝时寿阳公主的故事。而今,寿阳公主不知去了何处,而咏梅花的乐曲,却流传了下来,潜藏着“物是人非”的幽意,同时也隐隐借寿阳公主怀念自己心里那清艳似梅花的恋人倩影。

《花间集》里不乏写梅花的词。除了和凝的这一首,孙光宪还写有一首《望梅花》:

数枝开与短墙平,见雪萼,红跗相映,引起谁人边塞情? 帘外欲三更,吹断离愁月正明,空听隔江声。

这首词也写得意境凄清动人:数枝梅花开在矮墙边,红白相间,竞相绽放。

不知引起了多少离人的思边之情。帘外月明之夜,闻隔江悠悠传来《梅花曲》,凄清悠远的笛声缥缥缈渺,时断时续,一种深沉的离情伤感就深含在这凄清的笙笛之中,令人梦断魂销。

这里的“雪萼”、“红跗”写梅花形态,晶莹如雪的花萼,鲜红的花房。

“跗”通“柑”,本为花的萼房。如《管子·地员》:“朱跗黄实。”尹知章注:“跗,花足也。”沈约《郊居赋》:“衔素蕊于青跗。”萼房即指“花托”,其色多为青色,这里的“红跗”指代梅花。

这首《望梅花》应当说是写对边塞征人的怀想之情。“引起谁人边塞情”一句说明并非是拟用思妇口吻,而是以第三人视角的想象。

这两首以《望梅花》调写的词,都一洗花间词中常见的冶艳与浓情,显得清新疏朗。“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吹断离愁月正明,空听隔江声”,这两结句都颇有款款动人的情致,从视觉形象和听觉感受一笔带出了些许梅花的清雅与神韵,令人为之悠然神往。

前面提到的寿阳公主一典,出自《太平御览》。花间词人牛峤就在《红蔷薇》诗中有云:“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从此寿阳公主时常被人们作为梅花的象征,为梅花之花神。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寿阳公主为梅花的“女神”,南北朝时还有一位梅花“男神”,这个人就是梁朝诗人何逊。他对梅花的喜爱简直可以用“痴”来形容。

据《梁书》载:“逊尝作扬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树彷徨终日。”

明张岱的《夜航船·思梅再任》也记载:“何逊为扬州法曹,公廨有梅一株,逊常赋诗其下,后居洛,思梅花不得,请再任扬州。至日,花开满树,逊宾醉赏之。”

何逊居职洛阳,由于思念昔日扬州官舍前的一株梅树,竟然向朝廷请求再去扬州任职。回到扬州时,梅花正在盛开。他在花前流连徘徊了整整一天,爱梅之心已然成癖。若是梅花真有神灵,也要为之感动了。后来,遂有好事者封何逊和寿阳公主为梅花的“男神”和“女神”。

何逊写有《扬州法曹梅花盛开》一诗: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

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此诗被后人誉为“自去何郎无好咏”,从此诗词咏梅蔚为风习。何逊与梅花不解之缘也成为流传后世的风流雅事,成为后人诗词吟咏的对象。

唐时杜甫有句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李清照《满庭芳》:“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