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着门前长满苔藓的台阶,而那戟门尚未关闭。这富贵之家的公子整日骑马外出喝酒,寻花问柳,回来时往往月色朗照,清辉满身。女子出门去扶那公子下马,醉醺醺的公子却一头倒在她的手臂上,垂下的头巾上花片散乱地点缀着。这公子又到哪里去拈花惹草了,你看那衣上还留着胭脂口红的吻痕!
“暮烟笼藓砌,戟门犹未闭。”戟门是显贵人家的门。唐代制度规定:官、阶、勋俱三品得立戟于门。
“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二句,写这贵公子成日饮酒寻欢,回来时往往已是月上中天。
这两句被清人贺裳称为“入神之句”:“写景之工者,如尹鹗‘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李重光‘酒恶时拈花蕊嗅’,李易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刘潜夫‘贪与萧郎眉语,不如舞错伊州’,皆入神之句。”
“离鞍偎绣袂,坠中花乱缀”二句,指他下马后,醉态恍惚,紧靠搀扶者的手臂,垂下的头巾上花片散乱地点缀着。
“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二句,意思是他不知在何处又招惹过美貌姑娘,看那衣衫之上还留印着脂粉的痕迹。
恼,意为逗引、撩拨。杜甫《奉陪郑驸马韦曲》诗之一:“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又宋王安石《夜直》诗:“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唐人常用“恼”字,有戏谑的意思。
这首词写女子迎接醉公子时,发现他身上有其他女人的胭脂印记,不禁发出了嗔问。从内容看与阎选上面的这一首《虞美人》词倒有些关联。
这里尹鹗的“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写得明白如话,是贵公子外出寻花问柳,被咬得衣服上也留下口红印。这正如前面阎选词里的那几句:“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
李冰若《栩庄漫记》评道:“‘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似怨似怜,娇嗔之态可想,而含意亦不轻薄。”
五代后蜀词人尹鹗是成都人,曾在前蜀后主王衍宫中当过校书郎,又在后蜀军队中担任过参卿一类武职。
在花间词人中,尹鹗以性格滑稽、喜开玩笑着称,他作诗嘲笑过同是花间词人的李珣,叫他“李波斯”,让他哭笑不得,颇有几分东方朔的味道。他的词对富家子日常的冶游生活以及独守空房的闺中少妇酸楚而无奈的愁绪,抒写十分到位;富于生活情趣,明浅简净而又十分生动,从中可以读出一些尹鹗个性中的幽默感和轻喜剧色彩。
再看一首他的《菩萨蛮》:
陇云暗合秋天白,俯窗独坐窥烟陌。楼际角重吹,黄昏方醉归。
荒唐难共语,明日还应去。上马出门时,金鞭莫与伊。
远处陇山已经暮云四合,深重的暮色渐渐地遮蔽了秋季的高天白日。一位闺中少妇独守窗前,望着尘烟迷漫的道路。
远处城楼上的画角声已吹过了好几遍,郎君终于骑着马醉醺醺地回来了。妇人见郎君醉意恍惚,胡言乱语,猜想他明天还要去买醉寻欢,怎么办呢?她似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待他明天上马出门时,我把那镶金马鞭藏起来,他岂不是就去不成了吗?
词中起句“陇云暗合秋天白”,“陇”泛指今甘肃一带,因有陇山而得名。
可见写的是陇山一带的风情。“俯窗独坐窥烟陌”,“窥”字则活画出闺妇羞涩却又按捺不住盼郎归的急切心情。
“楼际角重吹,黄昏方醉归”中的角指“号角”。直到黄昏时分,远处城楼上日暮闭门的凄厉号角一吹再吹,郎君才摇摇晃晃地打马归来。这是一个醉醺醺的醉公子。
尹鹗前面那首《醉公子》词里也写到公子日暮方醉归:“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春”不是自然界的春色。从后面“离鞍儇绣袂,坠巾花乱缀。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可看出,是饮酒买醉、寻花问柳去了。
显然,这首词里黄昏时分大醉而归的男子应当也是一样。“黄昏方醉归”的“方”字传递出一种惊喜和失望交织的复杂感情,表现出那一刹那间她心中的纠结。
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归来,结束了独守空房的境遇,但是“荒唐难共语”,那男人酒气熏天,难与共语。至此地步,闺中人心中感到了深深的失望。“荒唐”指男子酒后说话如酒后驾驶一样,颠三倒四,频频造次,甚而可能还夹杂不堪入耳的话语。面对胡言乱语又酣然大睡的郎君,闺妇心中怨意难平:难道今后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这时,她想到了“明日还应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男人明天还要去买醉寻欢怎么办?她的脑子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上马出门时,金鞭莫与伊。”
意思是明日丈夫出门时,就干脆把他的镶金马鞭藏起来。没马鞭当然就骑不成马了,就走不成了,郎君自然就可以在家陪着自己了。这种想法简单而又有趣,可知闺妇是位年龄不是太大、还有些单纯的年轻女子。
“上马出门时,金鞭莫与伊”是这首词的亮点,化用了唐代崔国辅一句诗:
“遗去珊瑚鞭,白马骄不行。”
尹鹗不愧是“东方朔”式的花间词人,这首《菩萨蛮》写得颇有情趣,语言质朴平白如话,词意简约,营造出一种日常生活中小小的幽默和轻喜剧色彩,确是一首好词。与他自己上面那首《醉公子》正好相映成趣。
况周颐评道:“尤有不尽之情,痴绝昵绝。”他还认为“《全唐诗》附鹗词十六阕,此阕最为佳胜(《餐樱庑词话》)”。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
风流子(孙光宪)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绿。
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这首词的大意是菰叶水荭,水塘春波,屋内传出的织布声。词人好像摄影一样,拍了一幅安恬、幽朴、生动的乡村风景图。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在小溪转弯处,一座茅舍周围围着槿树篱笆。不时有鸡和狗悠闲地来来往往觅食,舍南舍北不时传来鸡叫狗吠声。“槿篱”是指木槿树围成的篱笆。木槿树是一种落叶灌木,高达六八尺,花有白、红、紫色,叶缘锯齿形,农家多种以为篱笆。
“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绿。”茭白已经长成了,可以采来做菜了。
那粉红水葓花也已开放,点缀着水边景色。门外的水塘荡漾着一层层碧波。诗:
“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水荭又名荭草,一年生草本植物,高五六尺,茎有毛,花白色或粉红色。
“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听织布声,其声急促。这时,直听见一声声“轧轧”急促的织布声,从茅舍里传来。轧轧是象声词。鸣梭指织布的梭响声。
整首词绘出一幅有声有色的乡村画面,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茅舍、槿篱、小溪,都是农村常见的生活意象。在这样的氛围中,连鸡犬都在安详地来回觅食,犹如从容不迫地散步。
在这安宁幽静之中,词人也写出了一种幽静中的动态和生趣,那生长的菰叶,那紫红的水荭花,那水塘里的荡漾春波,那茅舍中传来的急促织布声,都透出一种乡野的勃勃生机与活力。同时在那幽朴安静的背后,有着辛勤的劳作,有为衣食生计忙碌的身影,隐隐透出了一丝生活的忙碌与辛劳。
作者是晚唐五代时的花间词人孙光宪,他家世世代代务农为业。一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首《风流子》描写了田园、村舍的风光,生活气息很浓,在孙光宪八十多首词中别具一格,在《花间集》中也算是个异数。
在其他花间词人都忙于描红写翠、绘金画玉时,孙光宪却把笔触对准了乡村田野的风景,对准了劳作的农妇,这无疑与孙光宪早年的农村生活体验有关,寄托了他内心深处对家乡、对农家生活的怀念之情。而就花间词创作来讲,这无疑是题材上的一次开拓和创新。
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中评论道:“《花间集》中忽有此淡朴咏田家耕织之词,诚为异彩。盖词境至此,已扩放多矣!”
除了描写田园风光,花间词人孙光宪还写过两首《渔歌子》:
渔歌子(其一)
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
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
这首词抒写渔家飘逸、放旷的云水情怀。
湖畔草色绵延葱郁,而草色与波浪相映连成一片,随着波浪起伏荡漾。舟沿着长满蓼花的岸边行进,停泊于长有枫树的汀洲之畔。天际已有月华初上,“玉轮”指明月境界开阔静美,水天一色。
渔夫扣舷而歌,轻松地游目四顾,惬意地摇着船桨在湖上自由自在地划行。
听着黄鹄快乐的唳叫声,看到白鸥安静地栖息,渔人更感到在天地之间人也可以同鸟儿一样的逍遥自由,深深感到“谁似依家疏旷”,还有谁能像自己一样自由放旷呢?
上片头三句“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这一句与前面一首中的“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绿”相仿,同写波光与草色连成一体。“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玉轮”指明月境界开阔静美,水天一色。
下片“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写渔家逍遥飘逸之乐。“联极望”是指向四方极远之处眺望。桨声“伊轧”是象声词,摇动桨楫之声。“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黄鹄”是天鹅一类游禽,多为白色,栖于水滨。“依家”指我,自称。“疏旷”,自由自在,旷达放纵。
渔歌子(其二)
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
杜若洲,香郁烈。一声宿雁霜时节。经霅水,过松江,尽属侬家日月。
这首词描绘出一幅深夜里渔人泛舟东湾的如画情境。
上片画出一幅清寒寥廓的夜景。渔家子在清秋之夜泛舟东湾,暗夜里只见只只流萤明明灭灭,让他感到了夜凉风清水冷,也感到一丝恍惚,如梦如幻。当船行至开阔处时,只觉眼前境界豁然开朗:江风浩荡,笛声寥落,在辽阔无际的万顷月光里,江面显得开阔而澄澈。这一刻,他感到天地是那样辽远、广阔、舒朗。“金波”指江上月光遍洒,水如金波。
下片写渔人的情怀,宁静的江上夜里,汀洲上飘来杜若草的浓郁芬芳,不时听到夜雁的唳叫之声。渔人在清秋霜寒中驾着轻舟,途经霅水,又过松江,江上万千物态都历历在目,尽感自由遨游之快乐,感到这美好的天地“尽属侬家日月”,尽人吾家怀抱。“杜若”是香草名,又称“杜蘅”。屈原楚辞:“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霅(音乍)水”即霅溪,在今浙江省湖州市吴兴区一带,东北流入太湖。“松江”即吴松江,今江苏吴县一带,是太湖最大的支流。
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人事实上也是那个时代的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他们有感于乱世时局祸福难定,事功难彰,多有高蹈远遁、归隐林泉之念。他们的《渔歌子》这类以湖山为家的隐逸词中也透露出对变乱时局、对命运及对人生沉浮的无力感,向往那以江湖山林为家的隐士生活。
孙光宪的两首《渔歌子》描写了浩渺烟波中泛舟遨游的隐逸情趣,表现出寂寥、清旷的遗世韵味。所以,像《渔歌子》这类词常常意蕴幽微深隐,必须深入品味后才能悟出隐逸词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迹。词中那些披蓑戴笠的渔夫其实并非以垂钓捕鱼、谋求温饱为志。在旷阔、清新、恬静的大自然怀抱中,词中所塑造出的渔夫形象往往是遁迹江湖、垂钓烟波、纵情山水、襟怀旷达的隐士写照,寄托了词人淡泊名利、归隐山林的人生襟抱和情怀。
这一点可以在具有波斯血统的花间词人李珣四首《渔歌子》中可以看出:
渔歌子(其一)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淡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酒盈樽,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渔歌子(其二)
获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渔歌子(其三)
柳垂丝,花满树。莺啼楚岸春山暮。棹轻舟,出深浦。缓唱渔歌归去。
罢垂纶,还酌醑。孤村遥指云遮处。下长汀,临浅渡。惊起一行沙鹭。
渔歌子(其四)
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
鼓清琴,倾绿蚁。扁舟自得逍遥意。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
上面这些词作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特点:这些词中的境界与格局都有一种天地无比空阔、旷远的空间感,一种宏观阔大的视野。如“楚山青,湘水绿”,“九疑山,三湘水”“水云间,山月里”,“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都有别于深宫闺阁、楼台池阁的局部微观环境。
这种空间上的宏观开阔感正是隐逸词不可缺少的元素。它既为词中描绘的山川物象,为词人主体精神的象征——渔夫的精神遨游提供了一个旷阔辽远的背景,让人置身于一种与天地、与宇宙平等对话的精神状态,大大提升了人在天地之间的主体地位。
同时,这广阔空间本身也正是一种精神自由的象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万类霜天竞自由”,“扶摇直上九万里”,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正是这个空间感的注脚。所以,这些词境中广阔浩瀚的空间意象,表达了作者精神深处对人生自由境界的渴望。
李珣《渔歌子》中的“信浮沉,无管束”“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水为乡,篷作舍”、“扁舟自得逍遥意”,等等,正是希望在更广阔的精神空间摆脱俗世的纷扰。
同时,从这些田园渔歌词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清冷孤寂的美学旨趣。词中的物象总会出现江水、湖泊、明月、清风、白霜、烟霭、波浪、流萤、芦荻、鸥鹭等,这些文字意象中往往也呈现出来一种偏于清寒寂静的冷色调,令人感受到清旷、寒冷、寂寥的词境氛围,形成这类隐逸词中的特殊美感。
如上面孙光宪《渔歌子》其二中的:“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
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在夜凉水冷的东湾,眼前是明灭不定的流萤、耳畔是萧萧疏疏的笛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使词人遗世独立、自由遨游的喜悦油然而生。
李珣《渔歌子》其四中:“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秋风芦花、山月水云营造出静谧清寒、逍遥闲适的意象,正因为情与境、意与象的妙合无间,所以引发出一种飘然出尘、浑然忘我的悠然情致,耐人寻味。
此类田园渔歌词除了具有一种清寒孤寂的色彩感受外,还常常以与水有关物象为主。有江湖山川之渺茫旷远,有云林溪泉之清澈纯净,有水上行舟之快意,有遨游云水之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