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常形,是万物生长之源,是最自由的、流动的物质,道家常以水喻“道”,正有一种个体生命在精神上自由、逍遥、浪漫的内在意涵。以水为环境背景,逍遥自在的渔夫往往成为作者的主观精神象征,而渔舟则成为驾驭水体、跨江过湖的工具。
渔夫乘舟行于天地云水之间,触目间尽是青山绿水、烟波浩渺、清风明月、流萤点点、秋霜寒汀……诸如“水为乡,篷作舍”、“经霅水,过松江”“下长汀,临浅渡”、“水云间,山月里”、“夜凉水冷东湾阔”、“万顷金波澄澈”,这种水汽淋漓、空疏旷阔的自由意象,安顿了词人的内在精神世界,寄托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情感。
田园渔歌词中的这种旷远、空灵、清冷、宁静的气氛在文字间无处不在。
就像混合物质被置于一杯静水中一样,对于日日在红尘中颠沛、时时为物欲名利所累的人们而言,仿佛具有一种升华俗虑、沉淀杂思的神奇力量,产生出一种淡定、纯净、安恬、舒朗的阅读感受。
孙光宪、李珣等对山水田园风光的描绘,宛然一幅幅山水田园水墨画。事实上,《花间集》中的这些田园渔歌已经成为晚唐五代文人们一种精神生活的真实写照。正如一位学者所说在他们啸傲烟霞、放荡形迹的身影和笔墨中,其实隐含着那个动乱时代的精神苦闷。
因此这种渔父式隐逸生活,成为身处乱世的词人的心灵归宿和精神家园。
花间词人大多出身仕宦富贵人家,唯有孙光宪是真正农家子弟出身。
孙光宪,字孟文,自号葆光子,贵平人(今四川仁寿县向家乡贵坪村人)。
孙家世世代代务农为业。一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孙光宪自幼读书好学,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他曾翻山越岭负笈远行,游历和求学十多年,在资州、成都等地结识了一些当时蜀中较为有名的文人前辈,并在词坛上崭露头角。
孙光宪在成都大约生活了十五年,过着疏狂放浪的文人生活。他所做的一首《浣溪沙》记录了自己早年的蜀中生活:
十五年来锦岸游,来曾何处不风流,好花长与万金酬。
满眼利名浑幸运,一生狂荡恐难休,且陪烟花醉红楼。
后来,孙光宪离开蜀都前往秦陇之地游历,与当地的山人道士甚至土匪强绅都有往来,这使他懂得民间疾苦,增长了阅历见识。同光三年(925年),王衍降唐,前蜀灭亡。正当而立之年的孙光宪从嘉州乘舟南行,前往荆州江陵避乱。
此时武信王高季兴正在罗致各方人才。孙光宪经高季兴的高级幕僚梁震举荐“入掌书记”。孙光宪在荆南累官荆南节度副使、检校秘书少监,经历了祖孙三世君王。
宋乾德元年(963年),宋太祖赵匡胤派慕客延钊等借道荆南,率军南下平定湖南。当宋军兵过城下时,孙光宪果断地劝说高继冲顺应历史潮流,“去斥堠,封府库以待,悉献三州之地”,归顺日益强盛的宋朝。孙光宪的建议让荆南的百姓再次免遭兵燹之祸,而受到宋太祖的嘉奖,被授为黄州刺史。上任后,他不顾年事已高,躬身勤政,前后六载,把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远近有名。开宝元年(968年),孙光宪被推荐为学士,未及召见即病逝。
在所有花间词人中,孙光宪是一位嗜好经籍的学者型词人,收罗各种书凡数千卷,还经常亲手抄写,孜孜校雠。所着《北梦琐言》很有史料价值。
孙光宪传世八十四首词,分录于《花间集》和《尊前集》,是五代词人中存词最多者。他的词风与花间浮艳、绮靡有所不同。后世词评家对他的词评价也颇多争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他的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
其实,孙光宪词题材实为花间词人中最为广泛者,内容涉及咏史怀古、边塞田园、农村风物、相思离别等,风格较少冶艳风习,显得疏朗清丽、清新刚健、情景交融,有其他花间词人所缺乏的大气与恢宏,实属别开新风、个性鲜明的佼佼者。
据说,毛泽东曾手抄他的《上行杯》一首:“离棹逡巡欲动,临极浦,故人相送。去住心情知不共,金船满捧。绮罗愁,丝管咽,回别,帆影灭,江浪如雪。”还专门为“逡”字注音。也许这位伟人对同是出身世代农家、同样富有远见的孙光宪,心存一份欣赏和关注。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
花间派的重要词人欧阳炯,不但善于词,而且长于笛。他为赵崇祚编撰的《花间集》而作的一篇《花间集序》是历史上第一篇从理论上进行概括总结花间词的有名词论。他最为人所称道的,是他的一组描写南国风光的《南乡子》词。
对于读惯了甚至是读厌了花间词中那些泛滥的绮罗香泽、无穷闺怨的人,乍一看到这欧阳炯的《南乡子》,会感到一阵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南乡子(其一)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绿,鸳鸯浴,水远山长看不足。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嫩草如烟”是青草绽芽时的柔嫩与清幽。而石榴花红似火,热烈奔放。这头两句就一下子将视野拉开,无边碧草,似火榴花,一个生机勃勃的“海南天”在眼前明丽如画。这里的“海南”泛指南方。
“日暮江亭春影绿,鸳鸯浴”两句,视点由远及近,画面更加具体集中于一点,着眼于“日暮江亭”的一个近景。“春影绿”,所有春景映于水中而成碧色,幻影如画,满眼繁花,风光无限。而鸳鸯戏水更使画面一派烂漫活泼、情韵迭出,词的境界得以深化。
最后一句“水远山长看不足”,表达了对眼前海南江天的流连与赞叹。
南乡子(其二)
画舸亭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这首《南乡子》淡笔画出一幅南方村寨小景。
“画舸亭桡,槿花篱外竹横桥”两句是一幅不加渲染、不事润色的南方乡村风物素描,竹篱、槿花、小桥、流水、船横。又像一幅工笔山水画,画舸停泊在岸边,从槿花篱外可隐约见远处一座横跨水面的竹桥,岸上不远处,一户人家周围是开满了红、紫、白花的“槿篱”(种槿成排以代篱笆)。“画舸”是彩饰的大船。“亭桡”是指船边曲栏杆。“槿花”是木槿花,一种落叶灌木,紫色浅花,夏秋之间开花,红白色,南方民间多用以代替篱笆。
“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水上游人指画舸上的行人,应为词人自己,岸边沙滩上有一位女孩子,应为当地的民间女子。“回顾”二字,是“游人”与“女”的顾盼与探问。“笑指芭蕉林里住”,那位女孩子回头笑指着身后,说她家就在那芭蕉林里。显然,是水上船中的游人在好奇地问沙滩上的一位少女:姑娘,你家在哪里?少女嫣然一笑,回头指向不远处的芭蕉林:
我家住在那一片芭蕉林里!
这首词有景物、有情节、有对话,将南方少女活泼多情、真率羞涩的情状写活了。
芭蕉是我国南方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高可达丈,叶大成长扇形。“芭蕉林里”再现了独特的南方意象,流露出对南方风光之美、人情之美的流连赞美之意。
南乡子(其三)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这首词写得别有情趣,是南方傍晚的水边即景速写。
沿着蜿蜒的河岸,踏着平软的沙滩,词人行走在归路上。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他看见了一只孔雀在水边展开色彩缤纷的金翠尾,临水顾影。也许,正是倒映在河水中的烂漫霞光,引发了孔雀的斗妍之心,欲与彩霞一比谁更艳丽。词人来时,它回看一眼仿佛早已相识,毫不惊恐,平静如常。依然在水滨翘尾徘徊,怡然自得。人与孔雀相熟相安如此和谐,南国风情怎能不令人陶醉?
珍禽孔雀是南方特有产物。词人通过这禽鸟的安详神态,表现了南国乡人鸥鹭忘机式的质朴。那种和平相处、相互信任的微妙关系,体现在人与动物之间更显得珍贵。在文字的背后透露出一股温暖人心的力量。这跟当时兵荒马乱、兵戈相向的中原地区相比较,宛然一个令人神往的岭南世外桃源。
南乡子(其四)
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
这首词写南方少女结伴到南浦游玩的欢乐情景。
“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木兰船还系在开着花的木兰树上,红袖少女前来相互邀约招引,引舟而去,一起在南边水滨游玩,在春风里面对面地说笑。这些少女的形象,天真烂漫,自由活泼。
“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的欢悦气氛,让人想起晏殊的一首《清平乐》:“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凝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笔墨之下,是同样天真烂漫的女子,相似的欢声笑语,一样飞扬的青春年华,让人感到了人们天性中的快乐,生活的美好。据说,鲁迅先生曾在1931年将这首词书赠日本友人。
南乡子(其五)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这首词写南方少女的美丽、多情、妩媚与好客。
这位十五六岁的南方少女面如芙蓉,肌肤胜雪,还描着花钿妆。她耳坠金环,身饰宝石。贴身彩裙益显得苗条婀娜,在江边笑着向游人招手。
“二八花钿”应指戴着花钿的花季少女,可谓“绮年玉貌,丰容靓饰”。
“二八”是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古常用“二八佳人”,即美丽的少女之意。
花钿是指女子用的装饰品,借代那位美丽少女。
“胸前如雪脸如莲”,“脸如莲”形容其芙蓉如面,貌比花娇。同时她的打扮时髦而且前卫,“胸前如雪”说明她穿的很可能是《簪花仕女图》里边那种抹胸裙装。
“耳坠金环穿瑟瑟”,南方女子穿耳戴环,身披瑟瑟珠玉,可见是一位少数民族女孩子。因为五代时衣妆仍然沿袭唐风,时风不尚穿耳戴环。“霞衣窄”指彩色衣裙苗条合身。还写出了她身段婀娜,纤腰窈窕。
“笑倚江头招远客”一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着笔朴质自然。这一句单独看或许有点歧义,容易误会成青楼女子,其实在《南乡子》组词中可以看出,这是南方少女特有的大方好客与活泼可爱。
南乡子(其六)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南中之地刚下过一场微雨,空气中还飘着几分湿意。词人欧阳炯策马驿道进入南中时,只见河岸两旁种着密密的桄榔树,水边生长着一丛丛暗红蓼花。高大的桄榔树枝繁叶茂,苍翠碧绿,岸边的水蓼正值花季,紫红蓼花盛开。河水清澈,桄榔碧青,蓼花暗红,正是一幅清新美好的南粤风光图。
“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微雨初晴,水浦两岸的人家都忙着收红豆。忽然词人看见在那绿树红花下,出现了一双双纤长洁白如玉的手。原来是那些家住河两岸的南国女子采摘着树上的红豆。采红豆的少女素手纤纤,浅笑盈盈,一如江南浣沙或采莲女子,美丽而多情。
红豆象征着多情的江南,温婉而意深。那纷纷采撷红豆的纤纤素手,正暗示出姑娘们内心缕缕绵密的情意。少女们也许心里会有一份对爱的渴望与相思吧。
这“树底纤纤抬素手”,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纤纤擢素手”,韦庄《菩萨蛮》里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样的皓腕素手,一样洁白如玉。在绿树红花间,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只只纤纤素手,鲜红的相思豆、雪白的手,色彩对比何其鲜明、和谐!
从这洋溢着诗情画意的境界里,读者可感受到南国风土人情的美好和青春的活力。
欧阳炯的这组《南乡子》一共有八首,这里选了六首,都是描绘南方风物,一洗花间词的绮罗香泽,是《花间集》中难得的一组好词。读之心神为之一爽。
当词人走出蜀中“天府之国”来到南方,面对的是色彩缤纷的山川卉木、五彩斑斓的珍禽异兽,还有温馨热烈的乡土民俗,词作便开始呈现出多彩多姿的文字风格,笔下的画面和人物变得光彩照人,令人过目难忘。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画舸亭桡,槿花篱外竹横桥”、“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南方的山间水湄,桄榔芭蕉,珍禽异兽,都让文字间自然洋溢着一股疏朗清新的美感。而在词中,南国物象如此令人心醉神迷,如红艳欲滴的荔枝、灿烂如火的石榴、繁花似锦的豆蔻、明丽绚烂的孔雀、美丽活泼的鸳鸯、涉水过河的大白象、装饰华丽的画舸彩舫与绿鬟花容的南方姑娘等,无一不充满丰富明艳的色彩,刺激着读者的视觉。
同时,南方民风的淳朴与热情亲切也洋溢在字里行间,带给人一种新鲜、奇妙的美感。那南方女子的笑容时而灿烂如花,时而羞怯含蓄,有令人神迷之魅力,“笑倚江头招远客”、“笑倚春风相对语”、“笑指芭蕉林里住”。她们姿态妆容也很有魅力,“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树底纤纤抬素手”。
南国少女的生命活力如此充沛,对人热情大方,笑容可掬,洋溢着一种淳厚的人情味和浓烈的青春气息。同时,南国民间人与人之间相处可以如此亲切与温馨,“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采香洞里笑相邀”。南方民俗淳厚也可以从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方式感知:“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那种和平相处、相互信任的微妙关系,体现在人与动物之间更显得珍贵。
南方的一切如此开阔、明丽、淳厚,词人眼界自然也随之打开,笔墨不再囿于宫廷闺阁之内,心胸也随之开阔,也不再滞于那些无端的闲愁悠恨。所以,面对着那些美好新奇的南方风物时,花间词人欧阳炯终于由衷发出了“水远山长看不足”的喟叹。
汤显祖《花间集评》中曾对欧阳炯这组词的写法作过总的评价:“短词之难,难于起得不自然,结得不悠远。诸词起句无一重复,而结语皆有余思,允称令作。”
《全唐诗话》评:“欧阳炯《南乡子》词最工。”
李冰若《栩庄漫记》云:“写景纪俗之词,与李珣可谓笙磬同音。俨然一幅画图。”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欧阳炯《南乡子》词写蛮乡新异景物,以妍雅之笔出之,较李珣《南乡子》词尤佳。”的确,在《花间集》中,这样朴质清新的风土人情词作,是别具韵味的。
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说:“欧阳炯词,艳而质,质而愈艳,行间句里,却有清气往来。大概词家如炯,求之晚唐五代,亦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