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这些话是大有蕴意的。桓范虽是他的同乡世交好友,但桓范一向清高孤傲、自居人师,只要抓住他的些许短处,便会不讲情面地严词教训一番——所以,尽管曹丕知道桓范的才识德行极是值得敬仰学习,然而心底里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不过,桓范向他极力推崇的这个司马懿倒真有些不凡之处。他谈事说理固然是圭角未消,但是意谦辞和、英华内敛,不知比桓范通情达理了多少倍去!一念及此,他心头暗暗一动,这个司马懿既是父相跟前“大红人”司马朗主簿的弟弟,又是这般有才有识有礼有仪,倒是值得与之相交。顿时便生出了几分延揽结纳的心思来,只是不好立刻宣之于口,且待在日后周旋交往中再伺机下手就是了。
这时,曹植已在开口向司马懿邀请道:“司马君,若蒙不弃,植等便恭请您移驾前来到那雅间里共论天下典章文学之道。”
曹丕一听,也急忙上前伸手就去携他:“对!对!对!久闻司马君博学多才、通古明今,若能与你畅谈交流,实乃丕等三生之幸也!”
司马懿微微而笑,方欲作答,一抬眼间向他背后看去,陡然面色一变,就势拉着曹丕的手,带动他的身躯倏地往下一伏,疾声喝道:“大公子小心!”
话犹未了,曹丕只听得“嗖”的一声厉啸贴着他的耳畔一掠而过——他正自心头狂跳之际,便一眼看到那道寒光“嗤”地没入了面前的司马懿的左肩头处,一朵殷红的血花立刻便溅了开来!
在他恍恍惚惚之中,身旁曹真那劲气十足的声音震得他耳膜隐隐作痛:“抓刺客!……”
苦肉计
司马府的客厅里,四壁之上都悬挂一幅幅写着诸如“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己欲立而先立人,己欲达而先达人”“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修身显于世,德泽加于民”等典籍箴言的字画,到处洋溢着一种儒门世家所特有的文翰之清气。
曹丕坐在席位之上,仔细观看着这里的一切摆设,心底暗道:难怪司马懿兄弟那么博学广才,原来他们府里无处不见书卷之气与好学之风啊!这个儒林名门、诗礼望族的美誉的确不是凭空得来的……想到这儿,他心中对司马懿兄弟的敬佩之情不禁又更加增浓了几分。
一阵步履之音自远而近传了过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厅中照壁后面绕出了司马懿的大哥、丞相府主簿司马朗来。
“大公子,您尊驾莅临,朗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了。”司马朗一见曹丕,似乎愣了一下,急忙趋步上前施礼,“本府那门仆真是该死——他只报有丞相府的人士前来相见,却没报出大公子您的名号来。”
“司马主簿,您不必太过多礼。”曹丕起身向他还了一礼,一摆手说道,“是丕自己故意没给您府中门仆报上名号的,丕这么微服简从而来,就是不想太过打扰你们。”
“大公子居然如此礼待我司马家,朗真是没齿难忘!”司马朗双眼一眨,竟隐隐似有泪光闪烁。
“仲达还好吧?他的箭伤伤势如何?有无大碍?”曹丕这时才转入正题,连珠炮似地向司马朗问道。
“朗代仲达谢谢大公子关心了。”司马朗双目含泪,哽咽着说道,“大夫现在还在里边给仲达敷药疗伤呐……真是托大公子的洪福,那箭没有射中仲达的要害。不过,仲达这一次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怕是恢复不了的……大公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刺客这么阴毒,竟要置大公子你们于死地?”
“唔……那个被活捉的刺客已经招供了,他们是河北袁氏逆贼的余党,这一次是前来为故主复仇的!”曹丕恨恨地说道,“昨日在聚贤阁上,多亏了仲达舍身相救——否则丕之性命已不保矣!”
“大公子何出此言?此乃仲达为大公子分内应尽之责,您不必如此多礼的。”司马朗伸手拭去眼角的余泪,肃然言道,“我司马家以忠义立身传世,仲达此番纵是真的为了大公子血溅五步、身首异处,亦是死得其所、无怨无悔的了!”
曹丕听罢,不禁被感动得心头一酸,晶亮的泪珠儿一颗颗沿着脸颊滚落下来,俯身深深一礼道:“司马家之大恩大德,丕必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司马朗惊得急忙向左侧斜斜避了开去,连连作揖道:“大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大公子此番逃过劫难,实乃吉人天相,我司马家岂敢贪天之功?”
曹丕也不多言,从身后“呼”地推出一口朱漆木箱,向司马朗说道:“这黄金五百两、珠宝四十斤,区区薄礼,不成谢意,聊作仲达的用药养伤之资——还请司马主簿笑纳!”
司马朗一见,心中暗暗想道:好你个曹丕!你以为用这区区一箱黄金珠宝便可彻底了结此事此恩?他心念一转,又觉得现在就当场推拒了他这份谢礼,未免会令他起疑心,便呵呵一笑,道:“大公子真是太客气了!这等厚礼,朗岂敢收下?大公子还是拿回去罢。”
曹丕脸色一板,语气变得有些峭厉起来:“司马主簿是嫌丕的这份礼物不够丰厚,还是根本瞧不起丕的这份感恩之举呢?你若再一味推拒,丕就只有把它带出门丢到芙蓉池里喂鱼去!”
“哎呀!瞧大公子说的……朗今日暂且收下便是了。”司马朗一听,不禁有些惶恐地答道,“朗等真是受之有愧了——区区一件小事,竟换来大公子这等重谢。大公子也是仁惠贤德之高士大贤啊!您待人接物的这一份宽仁厚爱,简直是无人可及!”
曹丕听他这么夸赞自己,心里像喝了蜜汁儿似地甜滋滋的,脸上不由得现出了几分扬扬自得之色。
司马朗偷偷瞥了他一眼,又暗一思忖,便拣着顺耳好听的话继续说道:“大公子此番逢凶化吉,他日必当后福无穷、平步青云的。以大公子之仁德,以大公子之福缘,真可谓‘金鳞本非池中物,乘时腾身化为龙’——朗等都期盼着您万事胜意呐!”
“司马主簿,倘若真有那扶摇直上、福祉逼人的一天,丕也不会忘了你司马兄弟的济难襄助之恩的……”曹丕一时得意忘形,随口便道,“丕是父相的长子,定能保得你司马大人这个主簿的要职是永远屹立如山的。”
司马朗心底暗暗冷笑,脸上却不露出一丝异样,谦卑之极地躬身答道:“既是如此,朗多谢大公子您垂恩厚爱了——来人!将本座给大公子备下的礼物送上来!”
只见司马寅双手捧着一只二尺见方的紫檀木匣趋步走上堂来。
这是什么东西?曹丕望着司马朗,眸中涌满了疑惑之意。
“此乃我司马家的一点儿心意,还望大公子不要嫌弃。”司马朗说罢一摆手,示意司马寅打开匣来。
曹丕的双眼立时放出光来,都看得有些傻了——匣中竟是盛着一副金光灿烂、碧芒闪烁的贴身软甲!细细看去,那一缕缕的金光原来是一根根细若发丝的金线;那一块块的碧光,原来是一片片如同鱼鳞一般又轻又薄的绿玉片。正是这一缕缕灿烂夺目的金线,将这一块块薄薄的绿玉片串联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贴身软甲。
“这……这便是传说中的‘金丝软玉甲’吗?”曹丕激动异常地失声叫了起来,“它可是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穿的护身奇宝啊。”
“不错。这件‘金丝软玉甲’材质奇特,坚韧绝伦,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实乃防身护体的绝佳宝物。同时,将它穿在身上,却又感觉轻薄如纱、恍若无物,简直是妙不可言!”司马朗缓缓介绍道,“请大公子笑纳!”
曹丕慌得连连摆手:“如此稀世至宝,丕如何敢受?还请司马主簿收回。”
“大公子请勿推辞。这等护身奇宝,正与大公子的万金之体相匹配——日后纵有鼠辈再行暗算,大公子亦定能安然无恙了!”司马朗从司马寅手上拿过那紫檀木匣,径自捧到了曹丕的面前,“大公子之安然无恙,便是我司马家衷心祈求之祝愿——大公子可不会拂了我司马家这一片祈愿之心罢?”
曹丕的眼睛早已直盯在那光华四射的金丝软玉甲上再也移不开,嘴里嗫嗫地说道:“司马家这一片美意这等难却,丕也只好领受了……”
“哈哈哈!能向大公子一表寸心,我司马家受宠若惊矣!”司马朗笑了起来。
曹丕却已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着那温润亮韧的绿玉甲片,啧啧称赞着,两眼被那缕缕金芒射得几乎睁不开来,直眯成了一条细缝。
没错,曹丕就是这盘棋的关键一子!
司马朗亲自将曹丕送出大门,然后又回到了客厅,径直转入了照壁后面。
照壁之后,靠墙放着一张榻床,司马懿正在上面安然而坐。从南面雕花小窗投射进来的暖暖阳光,照得他双眸半睁半闭、精芒内蕴。尽管他左肩缠着厚厚的白布绷带,绷带上面还浸染出淡淡的血丝,他的神情却若无其事一般轻松闲适,浑然不以此伤为意。
他的父亲司马防亦在那张榻床右前方的一只坐枰(píng)上双手按膝坐着。司马防一双老眼湛然生光,忽闪忽亮的,似乎也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二弟,你肩上的箭伤又在流血了。”司马朗急忙便要过来扶司马懿躺下,“大夫吩咐过你不要乱动的,不然伤口绽裂了会很麻烦的。”
“谢谢大哥关心。不碍事儿的,小弟自会注意的。”司马懿侧头瞧了一眼左肩的箭伤绷带,朝司马朗摆了摆手,请他在自己右手边坐了下来。然后他面容一敛,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如渊的父亲。
“咱们还是来谈一谈曹丕与你交谈周旋的有关情形吧。”司马防捋了一捋胸前垂须,缓缓开口了,“言行举止,乃是一个人心意变动之外兆。一个人心性之上的优点,可以使他披荆斩棘、建功立业;一个人心性之上的缺点,却会让他置于死地、万劫不复。高明卓异的谋略之士就是要善于抓住对手心性之上的缺点,巧加操控、灵活利用。懿儿,你看这曹丕的心性究竟如何?”
“父亲大人,从刚才曹丕与大哥那一番周旋对话之情形来看,曹丕为人心性应有三大缺点:一是他耳听溢美之词而甘之若饴、身受过逾之礼而安之若素,则为虚荣心重;二是他貌似文质彬彬,而又颇喜玩弄唇吻之长,则为好胜心重;三是他觑见重宝厚赠而受之不恭,则为贪得心重。他这三大心性缺点,乃是日久根深,只怕一时难以矫正。”
“唔……懿儿你观察得真是仔细啊!”司马防含笑赞了他一句,徐徐又道,“虚荣心重、好胜心重、贪得心重,这三点你都概括得很好。其实,根据我们在他府中所设的眼线来报,曹丕还有一个大大的心性缺点——猜疑心重。他在曹府当中是仆婢下人最难侍候的一个主子,倘若你对他显得太过殷勤了,他会觉得你是心底另有所图而防备你;倘若你对他显得稍有怠慢了,他又会以为你是意存轻蔑而憎恨你。阮瑀不是曾和他的三弟曹植相互唱和了几首诗歌吗?从那以后,曹丕总怀疑阮瑀心有偏重而对他煞是忌恨。朗儿、懿儿,你俩听一听,曹操的这个嫡长子便是这副德性……”
司马懿深深点了点头:“曹丕的为人心性既然有这四大缺点,便会导致出四大后果来。他虚荣心重,则必是外示恬淡之仪而内多浮华之欲;他好胜心重,则必是喜好阿谀奉承而不明兼听之道;他猜疑心重,则必是貌虽宽和谦恭而度量褊狭难容;他贪得心重,则必是嗜好追名逐利而颇易心为物役。”
“哎呀!曹操一世之雄,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多有缺失的儿子来?”司马朗不禁拍膝嗟叹而道,“平时看起来这曹丕还算是有些智谋的。”
“他那是一些算不得手笔的小智小谋,哪有什么远见卓识?也辨不清什么大局。”司马防冷然而道,“依为父看来,他似乎把他所有的智谋都用在和弟弟们争强取胜之上了。”
“父亲大人说得是。”司马懿瞅了一下司马防的脸色,向司马朗展颜带笑而道,“大哥,你平日所见,亦是无误。曹丕其实在平时是把他这些心性缺点都掩饰蛮好的——只不过,他这些伪装哪里玩得过大哥您?在您那么严谨周密的钩深钓隐的刺探之下,他自然是原形毕露、无所遁蔽。”
司马朗被他二弟这么一夸,脸上不禁溢出了一丝丝喜色来:这个二弟说话就是这么好听——自己刚才在曹丕面前的那些钩深钓隐之术其实全是他暗中传授于己的,此刻他却当着父亲大人的面轻轻推归到自己名下,实在是豁然大度!他微一定念,又不无疑虑地问道:“父亲、二弟,这个曹丕真的是咱们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一着绝妙好棋吗?还有,你们为何不选中曹植呢?曹植如今是美名远扬、荣冠一时,连曹操似乎都十分喜爱他,甚至放出风声要与他共定大业呐!万一曹操选定了曹植为承嗣之人,我们又将如何?”
“倘若曹植真成了曹府嗣子,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大业就必将成为南柯一梦!”司马防敛色沉声道,“曹家基业从此固若金汤、再难撼动矣!”
“竟会如此?”司马朗大惊。
“定会如此!”司马懿在一旁肃然而答。
“怎会如此?”司马朗一时有些想不分明,将求教的的目光投向了父亲和二弟。
“懿儿,你给你大哥细细讲解一下其中的玄机罢。”司马防抚着胡须,向司马懿吩咐道。
“大哥,我司马家之所以如此重视曹丕,是因为我司马家此刻与他们沛郡曹氏正面交锋,委实难以为敌。故而,我们不得不及时在向他们曹氏内部安插棋子之后方才有隙可乘。曹丕就是这个最为合适的棋子。他虽然号称文武全才,实则不过是一介中人之资耳,小弟若想操控他,实在是轻而易举。至于曹植,他就大不相同了。此人的德行、志节、气度、器识均是难以限量——倘若曹操立他为嗣,再选名士贤臣辅翼于他,假以时日,他必会成为汉文帝、光武帝一流的命世贤君。小弟纵是智计百出,也未必能从他的手心里扭过那一局乾坤大势来。”
“唔……是啊,愚兄也知道在朝野之中,荀令君、前太尉杨彪、孔融大夫、杨俊侍郎、王朗大夫等高卿重臣都极为欣赏和推崇曹植,称誉他为‘一代完人’——他的影响力确实不小……”
“朗儿,你能看出这些就好。”司马防这时也开口言道,“一切正如懿儿所言,我司马家针对他们沛郡曹氏的谋划方略,至少要达到这样的四个目的:一是削弱曹氏的威德之势,损坏曹氏的清誉美名,使曹氏一族疏离天下贤士大夫与忠臣能吏,自壅自闭、孤立无援;二是挑起曹氏一族的内乱,使他们宗族亲党之间各自猜疑、互相残害,难以齐心对外;三是我司马家可以逐渐占得广阔的用武之地,扩张权势、笼络人心、广植羽翼;四是我司马家更要不断深根固本,踏实精进,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终实现‘一统六合,天下一家’的雄图大业!而曹丕就是能够帮助我们司马家顺利实现这些目的的最佳棋子——当然,前提是他一定要能成为丞相府的嗣子!”
“唔……听了父亲大人和二弟的一席话,朗也终于彻底明白了。其一,曹丕虚荣心重,喜好别人的阿谀奉承而不明兼听之道,便不能返躬自省、虚心纳谏、礼贤下士、任人唯贤,自然也就疏离了天下之名士大夫与忠臣能吏,把他们拒之阙外,而使自己曹家自壅自闭、孤立于世。
“其二,曹丕争胜心重、猜疑心重,貌虽宽和谦虚而度量褊狭多忌,便不能亲其所当亲、爱其所当爱,无论是异姓忠臣还是同族宗亲,他都会猜忌横生、难以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