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信真爱
天民长子(贺绍禹)
(湖南省华容县桥东路60号后院原工商银行家属楼)
(邮编:414200电话:0730—4100202)
一.真假“陆开运”
1982年中秋节前一天下午,政协章台县委员会主席办公室内,秘书长万荣华、文教卫联络组干事于明兰,还有几名工作人员,在一起观赏57岁的副主席、书法家刘贵全,挥毫书写一幅贺联:
“章善咏委员七十岁华诞志喜
四十寒暑谆谆育英才名扬湘鄂粤,
一片赤诚拳拳促统一誉满港澳台
政协章台委员会敬贺”
贺联写完,刘副主席亲自与于明兰两人抬着铺放到地上。秘书长万荣华赞道:
“刘老这副对联,字字写出了章善咏委员四十多年来教书育人,以及为祖国统一大业殚精竭虑的劳苦功高,字也显得严谨中不乏潇洒刚劲中更现清丽了!”
“嘻嘻!你还别说,今日这幅对联写来还确实得心应手。不过,这可全是章善咏委员的高风亮节、旧泽新功滋润了我这支秃笔!”刘贵全放下卷起的衣袖,搓着双手,不无得意地笑道。
“明天是全球华人同庆的中秋团圆佳节,又是章委员70岁寿辰,天上月圆,世间人欢。您领着我们,带上这幅寿联和全国政协邀请他们母女同去参加在广州举行的‘5省优秀政协委员座谈会’的邀请信,给章奶奶祝寿,她老人家一准高兴得再添30年寿,活足一百岁!”24岁的文教卫联络组干事于明兰兴奋地接着大声说。
从来不苟言笑的秘书长万荣华受了于明兰的感染,也开心地笑道:“你们听,还是明兰这张巧嘴会说话。可惜章委员没听见,不然老人家一定会预约邀请我们30年后去喝她的百岁寿酒哩!”
万荣华这样一说,刘贵全副主席也好像忘记了他的年龄、身份,情不自禁参与进来:“这么说,为了能喝上章委员的百岁寿酒,我这个糟老头子,也要赖在世上再活30年了。喂,你们都记着,到时候可不许拉下我呀!”于明兰紧接着说:“怎么会哪,绝对不会。到时候还得请您这位誉满东南亚一字万金的大书法家,再写一幅更得意的寿联哪!”刘贵全摸着胡须笑道:“行!我一定写,一定写。不过你呀,也得做好思想准备,到那时候我这只手,要是老得提不动笔了,还得烦劳你捉住它帮大忙跟我合作哪!”
“哈哈哈哈!”
副主席也说起了俏皮话,逗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中,室内满溢欢快、兴奋,季节好也知趣地从已现寒意的仲秋,倒退回到了桃红柳绿日暖风轻的初夏五月。
谁知,统战部长秦林松、公安局长高崇正一来,气氛立转紧张严肃,室温也陡然下降了10多度。
公安局长首先通报了一个情况:
一个月前,省公安厅转来一份内部情报,台湾当局迫于舆论压力,新近释放了一批关押20多年的“亲共嫌疑分子”,其中有章善咏的儿子陆开运。3天前,县公安局突然收到刚刚出狱的陆开运,写给县人民政府,请求为他寻找失去联络39年的父母亲的一封求助信。信中详细地介绍了他父母的姓名,职业,当年的家庭住址,还附了一张他与父母1949年分别时拍摄的纪念合影,和一幅他的近照。可是,奇怪的是,章善咏早在一年多前便已和她的儿子陆开运取得了联系,一年中他儿子给她寄回了3000多元美金。尤其是一个月前,1952年出生从未见过陆开运的她女儿陆华珠,还去香港与整整大她20岁的哥哥相聚了一星期,拍摄了许多“兄妹畅游香港”的合影艺术照片。此外,还有一个自称“香港兴汉化工集团有限公司总工程师”、“陆开运忘年好友”的凌云程,曾代表陆开运来章台探亲,并且为本县化工厂解决了一项重大技术问题,后来又无偿捐赠了一套价值50多万港元的生产设备。之后,他与陆开运发起组织的香港“在港章台乡友联谊会”的几名港商,还先后来我县考察,并投资开发了煤矿开采、珍珠养殖与大型纺织厂建设等几个项目,对我县经济发展有不小贡献。
公安局长提到的“陆开运和他的忘年好年好友凌云程,发起组织的‘香港在港章台乡友联谊会’,对章台县经济发展所作的巨大贡献”,可说是刘贵全所书贺联中的“一片赤诚拳拳促统一誉满港澳台”的具体说明。但与“陆开运被台湾当局关押了20多年,新近才被释放出狱”的公安系统内部资料,三天前写来求助信请求政府为他寻访父母的事实,又有着大大的矛盾。于明兰惊诧万分地问万荣华:“秘书长,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现这样大的矛盾呀?”
是啊,这样的大矛盾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政协几个人十多只眼齐齐崭崭紧盯住公安局长的嘴,等待他继续说出释疑的答案。公安局长呢,则向随他同来的刑侦股长李志伟说了一句眉语:“还是你给他们解释吧!”李志伟点了点头,开始了他的解释:
“刘副主席,万秘书长。章善咏是多年的优秀政协委员,尤其是最近一年来,她与在台湾的儿子为促进祖国统一方面,做出有不小的贡献,我们都十分钦佩。但是眼前突然又出来了个她的儿子陆开运,这就不能不对我们敲响了警钟。两年来与章善咏母女通信不断的‘陆开运’是谁?一月前陆华珠在香港会见的‘哥哥’又是什么人?据了解,陆华珠在香港期间,出尽了风头,好几家媒体都作了报道。接待陆华珠的除了那个凌云程,还有个既是兴汉化工集团公司董事长,也是香港黑社会头头的陈再邦。而且陆华珠在香港期间,台湾保密局香港工作站的特工,也时刻紧密地跟踪着他们兄妹。据调查,凌云程虽然确实是兴汉化工集团原董事长凌兴汉的独生儿子,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化学博士。但可疑的是他今年已经34岁,却一直未曾结婚。以他的学历、财富等等极其优越的条件,除了他不敢让身边人知道他身份之秘,还有什么理由叫他还是个老光棍?还有,陆华珠今年有了30岁,妇女的生育期眼看即过,可她也是一直未婚。难道不是顾忌她身份特殊害怕泄露秘密而没敢谈婚论嫁?因此,我们决不能因为章善咏母女头顶都戴有优秀政协委员的光环,就对她们掉以轻心。好在这次章善咏七十大寿,凌云程再次来到了章台,对外说是来与陆华珠举行订婚仪式,但究竟是否另有隐情还有待查证落实。”
出现了真假两个陆开运已令人震惊,陆华珠香港之行又确有重大嫌疑。政协、统战部不得不同意,由公安局李志伟,政协于明兰,统战部胡新民组成“查陆甄凌专案小组”,李志伟任组长,并以“新调任县电视台副台长”身份,与于、胡二人,第二天去向章善咏献礼祝寿,觅机求证破案。
,二.“你们当真是化着浓妆的狐狸”
一间不大的客厅内,因为今天既是中秋佳节,又是章善咏七十古稀岁寿辰,再加上还是陆华珠、凌云程订婚大喜之日,三喜临门。墙上几乎挂满了各界送来的寿联、寿诗和“珠联璧合”、“佳偶天成”之类的贺喜字画。来祝贺的客人也人满为患,一个个贵宾们只好前客让后客,道了喜送了贺礼便告辞出门。尽管这样,小小的客厅装不尽不停膨胀的炽热喜气,还是洋溢出屋,烘热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往路过的陌生行人脸上也涂上了欣喜的绯红。
于明兰、胡新民、李志伟来了,凌云程这位老寿星的未来女婿,见了一年前的老熟人于明兰、胡新民,赶紧过来握手相迎:“两位年轻的老朋友也来了,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欢迎欢迎!”于明兰拿出政协机关祝贺的寿联,说:“这是我们刘副主席为章委员特意书写的寿联,你这位老寿星的准女婿还不多尽一份孝心,快快拿去高高挂上!”
陆华珠满脸堆花过来与于明兰亲切拥抱后,和凌云程、于明兰三人一起挂寿联去了,胡新民拉着李志伟向凌云程介绍:
“凌工,这位是我们县电视台新任副台长李志伟同志。今天一方面是来给老寿星拜寿,向你和华珠姐订婚之喜祝贺,同时也特意要对来自香港的凌工你作一次专访。”凌云程慌忙热情地与李副台长握手致谢:“谢谢!谢谢!不敢当,不敢当!请坐饮茶!待会儿请多饮几杯薄酒。”正挂着寿联的陆华珠听见了胡新民凌云程的谈话,认出了胡新民所说“新任电视台副台长”李志伟,是原公安局刑侦股长,脸上不禁升起一层浅浅的疑云。
李志伟心里感谢胡新民的介绍,正要与凌云程寒喧,县化工厂罗厂长笑着过来一拍他的左肩,问道:“李股长,你也来给章老师祝寿了!刚才好像听见说你离武修文当了电视台台长,何时荣升的呀?”李志伟不无尴尬地回答:“什么荣升,股长副台长,平调,平调。昨日走马,今朝上任。嘿嘿!”罗厂长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新任副台长的右肩,哈哈笑道:“好哇!恭喜你呀,李台长。你这上任头一炮选题选得太好了。且不说他们香港在港章台乡友联谊会对我县经济建设的投资支持,单凭凌工对我们厂、对化工事业的贡献精神,就足够你们拍一部一鸣惊人的纪实电视片了!好了,我不打扰你的采访工作。祝你采访成功,一炮走红!再见!”
李志伟扛着摄像机装模作样去拍摄众宾客祝贺的热闹场面了。陆华珠把凌云程拉到她的卧室内,顺手关上门。
“外面那么多客人,你拉我来这里干什么?”凌云程十分不解地问陆华珠。
“那个姓李的我知道,是公安局的刑侦股长,全省有名的刑侦英雄。年初为你捐赠的那套化工设备,我还跟他辩论了几场。”陆华珠说出她的怀疑。“可是今天,一位公安局的主要骨干怎么悄没声就调到电视台了,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凌云程吃惊地道:“啊!你是说-----你我的事已惊动公安局了?这------”
陆华珠想了想,说:“先不要惊慌!也许他当真是调动工作了呢?不过,无论怎样,你我也都要学《杨门女将》中‘寿堂惊变’那样沉着应付,万万不能惊动了妈妈她老人家,说什么也要平安度过今天这个好日子!”
他俩商量好应对之策仍然若无其事地招待客人了。发现了陆华珠神色不对跟踪过来的于明兰,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几乎大骇失声,紧紧地用手掌捂住嘴,含着两眼泪恨恨地跑开了。
深夜,来祝寿的宾客俱已离去,劳累了一天的老寿星回卧室歇息去了,“李副台长”和于明兰、胡新民在陆华珠房中,正式开始了他对凌云程的专访。
“凌先生,我是个记者队伍中的新兵,今晚对您的专访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所以希望您能敞开胸怀,说说心底话。比如说,您对敝县化工厂贡献之大,举国难有其二,却为何没要分文酬报呢?”李志伟的开篇语既表示了记者队伍中新兵的谦逊,又开始了公安人员办案的第一步。
听了他的开场白,陆华珠、凌云程交换了一句眉语,神情紧张中添了些不安。偷听到了刚才凌、陆二人约定“学《杨门女将》中“寿堂惊变”的于明兰,则在心里说:“毕竟是鼎鼎有名的刑侦英雄,如此开门见山的一招敲山震虎,便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不然,他们这一对情侣,为什么会心中有冷病似的紧张得挤眉弄眼、神色惶然?”
“李副台长,”凌云程打了一阵腹稿方才回答。“您对我的评价太高了!说句心里话,我对贵县化工厂的所作所为,内中实在也混淆有一点私心,一点复杂的暂时还不能无隐奉告的私心。”他脸向着李志伟,眼却瞟着陆华珠。陆华珠则避开他的眼光转望于明兰,于明兰呢,极不自然地低下头拧手表的发条。胡新民茫然不解地碰了碰于明兰胳膊,对方装做没察觉,他只好也全神贯注摆弄起自己的手表来。
李志伟的眼光多么犀利,早已将室中几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立即抓住战机进一步发问:“既然凌先生有苦衷暂时不想公开心底秘密,我们只有等到适当的时候再请教了。不过,若是我们想听一听令友陆开运先生的近况,您这位与他忘年之交的小弟,总不会也暂时无可奉告吧!”
李志伟把话愈说愈明,逼得凌云程不得不尽力敷衍:
“这个么——其实,我与开运大哥10年前在台北市萍水相逢,承蒙他见义勇为救了我一命,并且结成忘年之交后,我便回了香港。多年来我们只是书信来往。纸短话长,加之台湾当局邮件管制愈来愈严,实在难以畅所欲言。说来惭愧,关于我这位忘年兄长的近况,我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李志伟看出了凌云程做贼心虚,话说得支支吾吾,心中冷笑了一声,紧接着又问:
“凌先生,你这话从何说起嘛!众所周知,你们香港‘在港章台乡友联谊会’,不就是你那位忘年之交的陆开运大哥,与你联手筹建的么?还有,今年暑假,您那位开运兄长不是亲自到过香港,由您通知陆华珠老师去您那儿兄妹团聚的么?这可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你怎么会对他的近况只是一知半解哪?”
心有冷病的凌云程回答得抽象虚无,胸有成竹的李股长追问得具体实在,凌云程一时难以对答,忙用目光向陆华珠求助。陆华珠似乎怨怪他那句“关于我那位忘年兄长的近况,我也是一知半解”,说得太自欺欺人难以自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嘴角泛起几丝苦笑。本来与陆华珠坐在一起的于明兰,见了他俩这种无奈的尴尬,心头一阵厌恶,站起身欲避开她看错了的陆华珠,对方却伸臂挽住了她。她不能明确地表示什么,无可奈何地皱紧眉头仍旧原处坐下。这一切又全收进了李股长眼里,乘虚而入地继续追问:
“凌总工程师怎么不做声了,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难以相告之私心?”
好个身经百战的刑侦股长,这样一针见血步步相***得凌云程似乎动了真情,也好像顾左右而言他。摇了摇头,苦笑了笑,说;
“李副台长,您这么一问,叫我怎样回答才能令您满意哪?”
听了凌云程这样的回答,于明兰下意识地向她身边的陆华珠靠了靠,陆华珠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自以为已经突破了第一道防线胜券在握的李志伟,继续穷追不舍,换了种语气说道:
“凌总工程师这句话不对题词不达意的回答,倒叫我想起了几个月前发生在我们邻县的一件假台属案------”
接下来,查陆甄凌专案组组长讲述起了一个敲山震虎性质的故事:
邻县有一家台属,前年与在台湾的亲人取得了联系,通过频繁的书信往来,知道对方虽然仍在军方任要职,但却正在暗中为祖国的统一做着努力。于是统战部门把他们家列为了重点统战对象,给予了很多照顾和极大的荣誉。今年春节,他家在台湾的亲人突然来信,说他将从日本绕道去香港,约定了日期要他的家人去香港相会,共商促进祖国统一的有关措施。统战部门立即为这家一位在机要部门任办公室主任的女同志,办好了赴港会亲的手续。那位女同志怀着与阔别30多年的亲人相聚的幸福憧憬,兴高采烈到了香港。万万没想到,在香港一家豪华饭店里等着她的,并非她几千个日日夜夜渴望见到的亲人,而是一群台湾特工人员。原来,近两年来她所收到的“台湾亲人来信”,全是台特机关的伪造。后来,经过六七天软硬兼施的诱惑与恐吓,那个光荣的台属,献出了她所掌握的全部机密,堕落成了可耻的台湾卧底特务。
“啊——?”
李志伟的“故事”刚刚讲完,陆华珠便一声尖叫,晕倒下地了。经过一番急救,她刚刚清醒过来,李组长便毫不留情地问道:
“陆老师,你怎么啦?你暑假去香港,该没有这样类似的遭遇吧?”
脸色苍白得全无血色的陆华珠,强打精神回答说:“李股长,你不必再旁敲侧击了!其实,我和凌云程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向有关部门说明一切,今天你的到来和追问,只不过逼我们将时间提前了。但是,我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和凌云程所作所为,我母亲她老人家毫不知情。而且请你们千万不要将我们的事让她老人家知道!她,今天,是她的寿诞,她30岁的女儿订婚之喜,她远在台湾的儿子也托她的女婿带来了拜寿信和寿礼。她要是知道了真实情况,恐怕,恐怕,一定会------”她这个30岁的孝女不敢说完“一定会”后面那几个字了。本来扶撑着她的于明兰却狠狠将她一推,大声骂道:
“你!你们!怎么果真是------化着浓妆的狐狸,披着人皮的狼!”
陆华珠被推倒下地了。她没有体力即时爬起,坐在地上朝凌云程说:
“去!快去!把我们准备好的那些信件全拿来,请李股长审阅!”
凌云程捧出一大摞信件来了,翻出一封信递到李志伟手中,说:
“请看吧,这是这一切的起始!”
于是,查陆甄凌专案小组的3名成员,看到了这样的一封求助信:
“李茂才兄长:请原谅我不揣冒昧,给您写来这样一封应属荒唐却又绝非荒唐的求助信!------”
咦?怎么回事?难道章善咏、陆华珠这两位全国政协表彰的优秀政协委员,真个是于明兰所痛斥的“画着浓妆的狐狸”?
三.心病还须心药医
1980年10月下旬,章台县人民医院住院部内科308病房内,68岁的章善咏已经昏迷了4个昼夜,她女儿陆华珠守在她身边90多个小时没有阖眼。医院早在3天前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可病人却始终保留着一丝呼吸,而且喉头时不时还哼出几个字音:“开运,我儿------”,右手里紧攥着一幅发了黄的她和丈夫、儿子的合影留念照片,左手则握着一张她儿子陆开运穿着军装的半身照。照片背面写着:
“爸妈:儿所在部队即日将开赴台湾,儿想尽办法也无法脱离。只好照了这张相,让它代替我陪伴你们二老。等儿到了彼岛再设法与二老联系。祝您二老永远健康!不孝儿开运。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二十日”。
弥留之际的老母在叨念爱子,守在病床边的女儿则不知在怪怨什么人:
“您怎么还不把我哥哥的请安信寄来呀!”
这位孝女陆华珠怪怨的究竟是谁?她哥哥在哪里?她哥哥写给母亲的请安信怎么会要她叨念的那人给寄回来?
半月前,章台县护城乡环城村5组李茂才家门前,上百名乡亲等着迎接从台湾归来探亲的李茂才。人丛外30多米处,陆华珠搀扶着她母亲,隐藏在一株老柳树后,激动不安目不转睛地朝李家眺望。
一辆黑色小轿车驶过陆家母女掩身的老柳树,在李家门前禾场上停下。鞭炮声中,分别代表县政协、统战部的于明兰、胡新民,陪同已经满头花白发丝的李茂才刚刚下车,李茂才便发了狂似的朝他家大门前跌跌撞撞疾奔过去,在一位银发苍苍的老妈妈膝前跪下,连叩了五六个响头,前额沾满带有鲜血的泥土嘶哑着嗓子哭喊道:
“娘,您不孝孩儿茂才回来与您一道庆祝今年的团圆佳节了!”等到众人将他搀起时,30多米远处的陆家母女也看清了:他脚下地面上被泪水浸湿了一片。紧接着,阔别30年方才归来的远方游子,背起几近昏厥的老母进屋去了,柳树后的陆华珠突然气急败坏地搂住她母亲高呼:“妈妈!妈妈!您怎么啦?”
她触景伤情的老娘,跟那位见到了久别30多年的游子的老妈妈一样,也昏晕过去了。
李茂才比陆华珠的哥哥陆开运大两岁,他们两人既是初中、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又一同参加僞国民党青年军,1949年五月一同开赴台湾。到台湾没多久,李茂才见义勇为救了一名险遭歹徒强奸的女中学生。那名少女的父亲,是台北市一家私人银行行长,为感谢他,设法将他从军界调到了商界,后来还招他做了上门女婿,现在已经婿承岳业当了银行行长。3年前便通过他在香港的朋友,与章台的家人取得了联系。这年中秋节,他借赴韩国洽谈一笔业务之机,绕道香港回到大陆拜见他的老母。陆华珠的母亲章善咏想要去向他询问儿子的情况,可是,母女俩躲在李家门前树下,流着泪看着李茂才背着老娘进屋去了,又不敢现身跟着去当面问讯。可怜的老人,既不愿打扰对方母子久别相聚痛叙离情,更害怕问得的答案是她最最不敢听到的噩耗。有一天实在强忍不住了,章善咏拉着女儿去找李茂才时,却又听到了对方母子正在谈论她的儿子陆开运。
“你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不去拜望你开运弟的妈妈你的章老师呀?”李茂才的老母在责怪儿子。“你忘了,你小时候章老师可是拿你跟开运一样当亲儿子疼爱哪!”
“娘,我何尝不想上门去拜望她老人家,我到家的第二天就几次想去,可我又实在怕去。”儿子带着愧疚的神情向老母解释。“我和开运兄弟是光屁股的伙伴,读书是同学,又一同进青年军。虽然他能写会唱,进了政工队当了副队长,我也在政工处当文书,还是在一起,后来又是一道去的台湾。到台北市后,我虽然离开了部队,他被调到军乐团歌咏队当队员,也还是经常到我那里去吃饭叙家常。后来他和一个叫傅心菊的女歌咏队员谈了恋爱,还常常成双成对到我家里欢度休假日。没想23年前,不知为什么开运弟突然之间便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直没有丝毫信息。傅心菊不愿在台北触景伤怀,离开部队参加了华盛顿一个华人歌舞团去了美国。从那时起他们两人都跟我失去了联系。现在我回来了,二十多年了,我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见了章老师她老人家我该如何说呀!”
“照你这么说,你开运弟现在是音讯全无,下落不明了?咳!”老娘亲对儿子的老同学显然有着极深的情感。“哎,你说,他该不会------”好心的老人不敢把“该不会”下面的几个字说出口了。
“咳!”儿子也长长地叹了一声。“虽然,开运兄弟在中学读书时,爱写文章、唱进步歌曲,好几次都险些被特务抓走。幸亏他外公、父亲都是党国名流,才没有被怀疑是**。可是进青年军后,却老老实实从没说过一句过激的话,只是规规矩矩唱他的歌,到台北第三年,还得了个‘青春歌王’的美名。照理讲绝不会开罪于政府,遭到秘密监禁。怕只怕-----”说到这里,他也跟他老娘一样不敢往下说了。
“你是说?”儿子没把话说完,老娘偏要刨根问底。
“比如说,车祸?遭绑架?失足落水------”儿子说出了几个可能但马上又全盘否定:“都不会呀!开运弟失踪的那段期间,没听见出什么重大车祸,报纸、电台也没报道过海滨河边发现过溺水而亡的死尸。遭绑架么,他每月就那么几个军饷,谁绑他的票干吗?再说,二十多年了,绑匪难道把他供养起来了?------”
“不,不不不!不会,不会的!你看你这张嘴,怎么尽挑些不吉利的胡说八道!你章老师这么好的人,菩萨就是再瞎眼,也决不会安排他们家这么个残酷的结局!你给我记住,以后再不准讲这种不吉利的话!更不准让你章老师听到这样的半个字!”
但是善良的老人哪里知道,他们母子的这番谈话与好心,章善咏已经半字不漏地全听到了!当时,她虽然强撑着没有进屋去惊动对方,悄悄地回了家。一回到家,可怜的妈妈一言不发翻箱倒柜找出了儿子小时候的毕业证书,和从军后寄回的旧照片,不停地流泪,流着泪不停地给女儿讲儿子小时的聪明,讲李茂才担心的原因。
已经30岁但从未见过亲生哥哥的陆华珠知道了----
她哥哥才两岁便能攥着毛笔爬在大书桌上写字。幸福的陆泽凯、章善咏夫妇站在他身边,满脸绽开笑花欣赏爱子的每一笔一划。
一会儿,小开运将写着“妈妈”二字的大纸双手捧送给妈妈,说:“这是‘妈妈’,给妈妈。”然后,又将写好“爸爸”二字的另一张纸递给爸爸,说:“这是‘爸爸’,给爸爸!”章善咏故意说:“错了,我手上的这张写的才是‘爸爸’。”两岁的儿子仰起头据理力争:“不,妈妈骗开开,开开是不会写错的!”陆泽凯立即抱起儿子,高高举在头顶,大声说:“是啊,妈妈骗开开,我们的小开开小神童怎么会写错哪!”接着,一家三口幸福无限地紧紧搂在了一起,两张大嘴加一张小嘴笑出的欢声,几乎要将窗户上的玻璃震破。
陆开运还真不愧称为神童,他两岁会写毛笔字,10岁领到高小毕业证书。16岁,高中毕业。毕业生红榜上,排名第一的是他。
陆开运高中毕业了,和他的同班好友李茂才商量好一同去北平报考清华大学。他的成绩最好,李茂才和几个同学组织的复习班,请他当小老师辅导数学、英语。在复习班里,他结识了一位辅导语文的大学生,两人意气相投,成了好兄弟。后来那人被警察局抓去后,才知道原来是**地下党员。他虽然还没来得及被吸收加入**,却也被列入了嫌疑分子的黑名单。为了逃避当局“宁可错杀三千”的迫害,他父亲不得不拜托他一位在青年军中当军政工处长的干爹,将他和李茂才都带去青年军中避难。他父母的原意只是想等避过一时风头,再让他回家投考大学。可谁也没想到,他进青年军没满两个月,所在的部队突然接到紧急命令秘密开赴台湾,他和李茂才百般想法子开小差都未能如愿。临离开大陆前,他照了一张相,在相片背面写了这么几句话:
“爸妈,儿所在部队即将开赴台湾,儿想尽办法也未能脱离。只好照了这张相让它代替我陪伴您二老,等儿到了彼岛再与二老联系。祝二老永远健康!儿开运。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二十日”。
可是,陆开运到了台湾已经32年了。三十二年,一万一千六百多个日夜,三千八百九十多个“三天”哪!承诺到了彼岛便与爸妈联系的爱子,却半个字也没有传过来。68岁高龄拖着严重心脏病的章善咏,揪着心望穿眼盼了32年,盼回了跟儿子同去“彼岛”的李茂才,听到的却是“开运兄弟二十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噩耗。心功能衰弱到了极点的妈妈,怎么还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也许她担心见了儿女的父亲,无法告诉对方儿子的下落,才强撑着一口气等候女儿所保证的“我哥马上就会有给您的请安信回来了”。
病床上显然即将油尽灯灭的妈妈,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儿子着那张寄自“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二十日”的照片,无声地呼唤着:“开运,我儿!你留下的这张照片,已经代替你陪伴我一万一千多天了,你许诺的联系信怎么还不见寄回来哪!再不寄来,你妈妈恐怕就没机会看到了!”
昏迷中的妈妈,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开运我儿------”
泪眼迷糊的女儿目不转睛注视着妈妈,嘴里不停地埋怨:“你怎么还不把我哥哥的请安信、我妈妈的救命仙丹寄来呀!”
病房外,遵守医院规定不敢进病房打扰的十多名中、小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嘴里叨念着同样的祈祷:“章老师,您快快清醒过来呀!”
28岁的陆华珠是她妈妈的遗腹女,她出生时她哥哥已经去台湾一年,而且从未收到过对方的片语只字。此刻母亲命悬一线,她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把握劝慰母亲,她哥哥马上就有请安信寄回来了?是纯粹宽老娘的心?是她自己的幻觉?还是另有蹊跷?不然,她怎么会不停地怨怪着某一个人没把她哥哥给母亲的请安信——救她母亲起死回生的心药仙丹寄来哪?
突然,一名女青年(县政协干事于明兰)右手高举着一封信,从医院大门外,风急火燎地像百米赛跑冲刺般疾向308病房狂奔过来,一边不顾医院禁止喧哗的规定,放开嗓子喊着:
“信来了!来信了!”
“来信了!信来了!”守在母亲病床前的女儿,似乎有着特异功能立即听见了“信来了”的呼喊,赶紧中止叨念,将嘴贴近她妈妈右耳兴冲冲地报喜:
“妈妈,李茂才大哥找到我哥哥了!我哥哥、您的儿子陆开运当真给您寄信来了,您快睁开眼睛看哪!”
嗨!陆华珠这位孝女的“幻觉”还当真成为了现实!或者说,她对她母亲的劝慰绝非无可奈何的“忽悠”,而是有着料事如神的特异功能!
好了!于明兰拿着信喊叫着跑进病房了!
守候在房外的学生、家长们紧跟着叫着笑着挥舞着台湾来信的于明兰涌了进来。
果然,听见了女儿呼唤的病危的妈妈,双眼慢慢地睁开了。
她看到了将一封信交到女儿手上的于明兰。看到了不听医院大夫、护士警告阻拦的十多位学生家长和学生。她张开嘴想问什么,但想问的话却只能说到喉咙口,没法将话音送出嘴唇。她多么想伸手接过那封信看看写在信封上那些个熟悉的字迹,可是尚未完全摆脱死神魔爪钳制的她只能勉强将右臂抬高了一两寸,便又无力地不甘心地搁到床单上,用无声的眼神向女儿发问,下令:
“真是你哥哥写来的?”
“快念给我听!”
紧接着,无法自己看信的老娘亲,双眼牢牢地盯住女儿的嘴,听对方一字一字朗诵从宝岛台湾寄到县政协转交来的救她“起死回生”的仙丹灵药:
“亲爱的爸爸、妈妈!这封迟到了30年的请安信,叫儿怎样起头哪!我想,你二老最最希望听到的应该是:你们的儿子,虽然已过了48岁生日,两鬓染上了微霜,身板儿却比一般30岁壮汉还要健壮。”
接下来——
“儿并未同茂才大哥一样离开军队从事经商,现已混到了上校军衔。”
“不孝儿10年前已结婚成家,未拜见公婆的您们的媳妇,给您们生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
“由于儿所从事职业的限制,30多年来一直未能与家人联系。但尽管儿身份特殊,不便与大陆家人通信,但儿与您们的媳妇正在努力设法,争取早日回到您二老身边,补尽孝道。”
这些来自海峡对岸的每一个字,都像给老母注射了10针特效强心剂,医生认为不可能的奇迹一再出现:
病人干涸的嘴边现出了笑纹,眼角淌出了泪水——
僵硬的脖颈灵活的转动起来,头也慢慢抬起——
老人躺在病床上九十多个小时没有移动一寸的身子,在护士的帮助下坐起来了------
儿子的请安信读完,老母亲眼中溢出的热泪流到了嘴边,脸颊染上了隐隐的红晕。
最后,主治医生细心检查后,忘情地高声宣布:
“大家鼓掌欢庆吧,你们的章善咏老师,脱离危险期了!”
章善咏生于1912年,父亲章吉仕一心致力官场追逐,从“地方乡绅”、“县党部委员”,直到当上“国大代表”。她却志趣相反,只崇尚为人师表的“教书匠”(她父亲对教师的称呼)事业。她生就了一副美人胎子,大家闺秀的文静气质,能挑花绣朵会吟诗作画的才女才艺,惹得从她十岁起上门说媒求亲的没有一百起也有九十多次。她父亲先是说“孩子太小,缓几年再说”,后来孩子大了,做父亲的改了口,说:“现在已经是民国,封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式的婚姻早已被扔进了垃圾箱。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当父亲的也不好当封建包办婚姻的卫道者,一切由她自主吧!”然而,他口头说的比教堂钟楼上的钟声还要响亮,当他的独生女儿告诉他,她爱上了早她两年在师范学校毕业,现在已在县立中心小学当教师的陆泽凯时,他的封建包办婚姻卫道者的嘴脸立即暴露无余,不但只字不提“让孩子自己做主”,而且严词重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训,勒令多才多艺人称“章台一枝花”的女儿,嫁给貌既不扬又不学无术的省参议长的儿子,换取自己当上县参议长的官位。心中早有如意郎的女儿,誓死不从父命。想当县参议长几乎想疯了的父亲,干脆把女儿锁在闺房里,严令阖府上下:“小姐不开口应允婚事,除了一日三餐可以打开门锁开这扇房门,谁也不准第四次开锁。即便大小便也让她在房中解决,送饭时带出。谁敢违背,打断谁的双腿!”
没想父亲的这道严令,仅仅执行了九天,便由下令者自动解除了。因为那九天中,被关在房里的女儿吃了二十七碗饭,就呕吐了二十七个三分之二碗饭。但又不是绝食抵抗。做父亲的一连找了三四名医生诊治,结论都是:“恭喜章老爷,令千金有喜了!”做父亲的没辙,只有让当母亲的去问女儿,女儿承认说:“我早就把身子给了陆泽凯!”这样一来,为了“家丑不可外扬”,做父亲的只能请媒婆上陆家催促:“快把你家的媳妇娶过门吧!”
章善咏和陆泽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章吉仕这个父亲又气得吐了两天血。因为章善咏洞房花烛夜与陆泽凯的私房话,让一个闹洞房的偷听者听到了:
“哎哎哎,我对你是爱在心里连一个字也没说出嘴,什么时候又使你怀孕在身了?”新郎责怪新娘胡说八道。
“我不那样自毁身价,你能当得成我的新郎?”新娘笑着回答。
“可你身怀有喜的结论是医生们下的呀!”新郎还是不解。
“你知道什么,那几位医生都是我请奶娘说了我的苦衷,才异口同声作出那种结论的。”新娘解释清楚了。
新娘解释清楚了,新郎还是不信,故意说:“谁知道你说的真话还是狡辩!”
新娘好像真急了,竟然说出了一句不害羞的话:“信不信待会儿上了床,你不就知道是真话还是狡辩了么?”
过了十多分钟,偷听者又听到了一句他们最想听到的秘密:
“哈哈!我的好妹妹,你果然还是原封未动的红花大闺女!”
嘿嘿!这些话传进了做父亲的耳中,你说还怎么不会被气的吐血!
婚后,章善咏也当了吃粉笔灰的“孩子王”,并且很快便成为学生、家长、社会公认的好老师。19岁生下儿子陆开运。解放后,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模范班主任”。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监督生产”,“特殊时期”中头上又加戴了一顶“牛鬼蛇神”的高帽。1978年彻底平反回城,按政策退休。可她丝毫未因受到过20年迫害感到委屈,反而老当益壮,自愿担任了县城5所中小学的校外辅导员,连续4年被共青团省委授予“模范辅导员”的光荣称号,并当选为省政协委员,县政协常委,两次被评为“全国优秀政协委员”。她40岁生的遗腹女陆华珠,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系,因为品学兼优被分配到湖南省重点中学巴陵市一中任教。后主动请调回家乡章台县第一中学当了语文教师。业余从事文艺创作,发表了数十篇中短篇小说。其中两篇还获得了国家级奖励,是全国颇有名气的女作家。1981年当选为县政协常委,一家双优秀政协委员。不幸的是,继1952年陆华珠在娘腹中未出生,她父亲遭车祸惨死后28年,她的未婚夫也出车祸而亡。她心中一刻也未忘记对方英年早逝的原因,婉言谢绝了众多向她示爱的优秀男士,与老母相依为命朝夕作伴。以致她母亲除了日夜挂念远在台湾杳无音信的儿子外,又平添了为女儿终身大事担忧的心病。
今年9月,护城乡环城村与陆开运一同去台湾的李茂才,经过千难万险突然回到老家,在与他母亲谈及陆开运时,说出了“开运兄弟二十三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谜团,打破了章善咏盼儿归来团圆的美梦,引犯了她本来极其严重的心脏病,昏死了4天4夜,幸亏儿子从空而降的一封“迟到了31年的请安信”,鼓励她冲出了“危险期”。
不对呀!李茂才不是说20多年不知陆开运信息么?县公安局不是在一年多后才得知陆开运被台湾当局关押了23年,释放后立即写信请求政府帮助寻访他父母的么?这封先到两年治愈了老母心病的“请安信”又从何而来?难道果真如公安局刑侦股长所判断,这先后出现的两个陆开运都是台湾特务机关在搞鬼?难道陆华珠还真有通敌嫌疑?难道政协、统战部都如此麻痹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