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张冠李戴,李冠凌截戴
凌云程今年34岁,28岁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化学博士学位后,回香港在他父亲凌兴汉创建的“兴汉化工实业有限公司”任总工程师。他家祖籍章台,为了同情和照顾家乡人,凌兴汉从1953年起便担负着章台县乡亲与在台湾亲人通信的“中转”任务。因为大陆、台湾不能直接通信联络,章台乡亲们写好了给台湾亲人的信件,先寄到香港由凌兴汉转寄去台湾。台湾的回信,也同样先寄到香港,经凌兴汉之手再转回章台。1978年凌兴汉逝世后,凌云程继父之志甘之如饴尽职尽责地接手了这项“中转”工作。
1980年9月,凌云程看到一封从章台县第一中学寄给台北市泰华银行李茂才的信。不但寄信人的姓名地址前所未见,那笔显然出自女性之手的字迹,清秀潇洒得简直可以当做字帖。酷爱书法的他,一股急欲欣赏全信妙字的冲动,促使他不顾一切拆开了那封信。第一眼看到的是:
“李茂才兄长:您好!请恕我不揣冒昧,给您写来这封应属荒唐但绝非荒唐的求助信!------”
看了这句开头语,尽管写信人的簪花行书令他爱难释手,但对大陆人的传统误解,使他不屑的鄙视油然而生:“求助信!还‘应属荒唐’、‘绝非荒唐’!少不了是想求对方‘帮助’他一叠港币或者美钞罢了!”想到此,他翻到信尾看看求助者是谁,只见对方署名为:“世妹陆华珠”。这样一来,他更加看不起这个写信人了:“哼!一个女人,居然如此厚颜无耻‘不揣冒昧’隔海求助,真正糟蹋这笔好字了!她居然还敢名‘华珠’,应该叫‘华耻’才名实相副!”想着厌恶着,他不愿再看,将信纸塞进信封,打算粘上胶水赶紧寄出,但对方那笔好字又令他犹豫不决:“算了,既然已经把人家的信偷拆开,这违法之罪已经犯下了,何不索性遵照古人‘奇文共欣赏’的论点,继续往下再看看这篇‘奇文’中,还有什么更令人作呕喷饭的奇谈怪语!”
于是,凌云程又抽出信纸继续“欣赏”。对方接下来写的是:
“自从您回到章台又返台北后,跟您一同随国民党青年军入台,却30年未见音讯的我哥哥,连您也不知其下落。我母亲她老人家思儿盼儿一万一千六百多个日夜,可又从来不让人知。只是默默地竭尽全力工作,企图以她毕生热爱的教育事业化解思儿之痛,盼望着有朝一日爱子能从天而降回到她身边。就这样,思儿之苦令她心伤成病,繁忙的工作使她积劳成疾,年逾古稀病弱之躯怎能禁得起这样的双重重压!再加上您的归来和无意间与令堂老大人关于我哥哥可能已经不在的谈话,粉碎了她的幻梦,失去了支撑她健康生活下来的支柱。就在您回台湾后,老人家便一病不起,十多天来,她粒米未进,却总是迫不及待地催我喂她服药。可怜她是多么不愿离开人世啊!每次见到我流泪,她反而安慰我:‘不要害怕,你妈妈我不会这么早就走。祖国尚未统一,你哥哥还没回来。妈妈必需要等到那一天,也一定能等到那一天!’可是,单靠药水、药丸又能支撑她还等多少天哪!我哥哥能在她阖目西归之前回来或者来信吗?我这个女儿无法了!心碎了!------”
看到这里,凌云程又生感触:“嘿嘿!笔调居然还如此清新,也确有几分真情,看来这个女人还真是个不简单的角色!本来嘛,愈说得可怜动人,也就愈好狮子大开口求助嘛。好!且看她的口开得有多大吧!”
这样一来他又看到了他万万没料到的下文:
“也许是情急生智吧,万般无奈之际我突然想到了您,也想出了一个‘荒唐’的办法。我虽未见到过我哥哥,但在他留下的照片和求学时的作业簿上,早已记牢了他的容貌与笔迹。现在,随信附上我模仿哥哥笔迹写给我妈妈的一封请罪信,恳请您立即将它寄回章台,寄一付专治老人家心病的‘仙丹’回来,救她一命,好支持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到我哥哥当真给她来信!小妹陆华珠谨上。”
随信附上的那封假信这样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这封迟到了30年的请安信,叫我怎样起头哪!------”
凌云程读完陆华珠写的这一真一假两封信,悔恨万分地狠狠捶打自己的脑袋:
“凌云程哪凌云程,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竟然把如此一位举世罕见的孝女、才女,污蔑为厚脸讨钱的贱女人!你这是用香港人的眼光看大陆人,用香港人被黄金镀黄了的心,度大陆人鲜红的赤子之心哪!罪过呀罪过!还不赶快把它给台湾寄去!”他急忙起身就要去寄信,走了两步又停步沉思:“那位老妈妈病情这样危急,这封信转寄到台北,会不会被邮检部门卡住?就算不出问题,从香港到台北,再由台北转回香港,再寄到大陆去,来回辗转,旷日持久,病人能不能等得到呢?干脆,不如我来它个‘拦路打劫’、‘李冠凌戴’,代替李茂才将这位大孝女,为救她母亲骗她母亲,代她哥哥写的假信早几日寄回章台,成全她这份至孝之心,为大孝女寄回一剂救她母亲性命的‘仙丹’去!”
于是,陆华珠提前十多天收到了她冒充哥哥写给母亲的那封假信,把已经一只脚踏上了奈何桥头的妈妈,拉回到健康人群中。
凌云程往章台寄出了那封假中有假的“迟到了30年的请安信”,度日如年地盼望看到孝女给李茂才的回信。好不容易接到了,可又把他难坏了!因为人家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茂才大哥,您好!真没想到您这么快便寄来了回信。它当时便治愈了我母亲的沉疴。这是您热情配合的功劳。可惜我没法当面向您致谢,只有待您再回章台时加倍弥补了!然而,我母亲又给我也给您出了一道难题:在她接到我‘哥哥’的信后第三天,便给她快50岁的儿子写了回信,并嘱他寄回近照。您是我哥哥初中高中的同学,应该还记得他的容貌。请再费力在台北觅一位与我哥哥年貌近似的人,摄几张‘近照’寄来。此外,我妈妈还给她爱子寄来一首七绝,要年轻时也常写些古诗词的儿子给和一首。知母莫若女,我代‘哥哥’和了4句,一并附来。-------”
母亲的诗写的是:
“挂肚牵肠卅一年,
逾万朝暮付云烟。
喜见儿书添疑惧:
又是梦醒月空圆!”
女儿代和的是:
“翘首青云年复年,
似见慈母灶头烟。
和罢亲诗祈天主,
早平海峡月永圆!”
凌云程这个假李茂才,读完陆华珠的信与附来的两首七绝,可又为了大难。
和诗的难题孝女自己解决了,但他这个冒牌“茂才大哥”,又从何得知孝女她哥哥的容貌,找一位“年貌近似的”哪!将信转给台北的真李茂才吧,可上封寄回“救命仙丹”的信又如何解释?那位真李茂才若是写信询问,孝女假冒哥哥之苦心岂不付诸东流,那位老母亲岂不又会旧病复发,再无“仙丹”续命了?------
“咳!陆华珠呀陆老师,你这位孝女、才女,怎么如此糊涂?明明知道给你母亲寄回迟到了30年的请安信的哥哥,是你像写小说一样纯属虚构的一个人物,干嘛还要李茂才大哥寄你哥哥的近照来哪?这是搬起石头砸了你自己的脚,还是反转臂肘抽你自己耳光?”为了大难的凌云程自己无法再代替李茂才给陆华珠回信寄照片,情急之下将一肚子牢骚撒向他敬佩的孝女、才女。不过,牢骚发过了,他也明白了应该埋怨的不是人家而是他自己:
“凌云程哪,你才是个糊涂蛋!她这不是为了孝敬她母亲才不得不骗她母亲的吗?她李茂才大哥不是她亲哥哥的老同学吗?怎么不该记得她哥哥的相貌,找一个年貌近似的哪!要不是你自作聪明自作多情,李冠凌戴冒充李茂才代寄了那封假中有假的信,你还会有这样的为难吗?”
他想通了是自己作茧自缚惹来的麻烦,不再怪怨人家孝女、才女,但他这个已经骑上了虎背的自讨苦吃者,总不能永远赖在虎背上不下来呀!要怎样才能平安无事地走下虎背哪?他可又怪起陆华珠了:
“孝女呀,你怎么就百密一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哪?你能学会你哥哥字迹替他向妈妈请安,替他给妈妈和诗,怎么不也替你哥哥写一封不能邮寄照片的假信,暂时断了你妈妈想看到儿子近照的念头呢?------啊?哈哈!有了!孝女她百密一疏忘了写,我这个假李茂才为什么不为她代劳一回呢?”
嘿嘿,凌云程怪了陆华珠又怪自己,怪了自己糊涂蛋又怪人家百密一疏,最后倒是怪出了个“代劳”的主意,以李茂才名义写一封不能寄照片的假信。不过他想的还真周到与其冒充李茂才,不如干脆冒充陆开运。好在他本来是半个书法家,心想:“她陆华珠能模仿哥哥的笔迹,我凌云程为何不能也照猫画虎模仿他们兄妹俩的笔迹?”于是,他整整花了一天一夜,当真拿陆华珠模仿陆开运写的假信当字帖,写坏了一刀信纸,才令自己勉勉强强满意:“孝女陆小姐,你这位中学老师,会给我这张临摹的假信评个‘及格’吗?”
就这样,章善咏看到了儿子暂时无法寄回近照的道歉信:
“近来台湾当局对通香港之信件,稽查增严。可恨儿身份特殊,不敢随信附寄近照。敬请慈母原谅!可以告慰的是,您的孙子念章、孙女念华读了您的信,知道了我暂时无法给您寄回近照的苦衷,特地帮助您的儿媳他们的妈妈,清点出了我们多年来拍照的全家福,每个人的单照,还一同到照相馆新照了好多艺术照,并且做好计划,每周都照一幅全家福,等到台湾当局对信件的管制稍微解禁后,便一齐给您寄来。------”
凌云程编的这番瞎话既合情合理,又洋溢着亲情的温馨。他模仿的陆华珠的笔迹又假可乱真。章善咏这位奶奶,对这样解释的理由哪还能不深信不疑,感动得拿着信纸亲了十多口“孙子念章”、“孙女念华”。紧接着又对儿子的那首和诗大加点评:
“华珠啊,你看你这个当了几十年‘丘八’的哥哥,居然还能写出如此难得的好诗。这,他把‘青云’比拟‘慈母灶头炊烟’,可谓恰到好处。知道妈妈我信奉的是基督,他不企求观音大士而‘和罢亲诗祈天主’,字字渗透着对我这个母亲的理解与宽慰。如此造诣简直与你这位知名作家在伯仲之间了!”
女儿见母亲并未怀疑没寄回“近照”的理由,心里笑着佩服她的李茂才大哥:“好大哥,亏得你冰雪聪明,想出了如此高明的未能寄回‘近照’的理由!还居然学会了我的笔迹,用我哥哥的口气逗得老人家如此开心!太感谢你了!”嘴里则高兴万分地说:“妈,瞧您说的,他是我哥,我是他妹,本来就是‘伯仲’嘛!”说罢,28岁的女儿退回了20年,依偎进妈妈怀中撒娇地憨笑起来。妈妈也连声“认错”:“对,对!你们本来就是‘伯仲’,本来就是!哈哈哈哈!”
凌云程的临摹假信被通过了,真正的李茂才则无功受禄得到了衷心的感谢:
“李大哥,叫我如何感谢你才好呢?你寄给我母亲告诉她没能寄回我哥哥近照的解释信,太精彩太实用了!亏得你能想出那么合情合理的理由。更亏得你以我哥哥的笔迹更增添了它的真实程度。为练好我哥哥的字你一定费了不少心力,耽误了你几晚睡眠。这一切,只有等你再回章台时当面致谢!”
看到了孝女对他辛劳的感谢表扬,凌云程这个假李茂才打心眼里往外笑道:
“谢谢你的夸奖,孝女老师,你体会到了我学习你字迹所费一天一晚的辛劳,就是对我最大最好的感谢。不知道有朝一日你真个见到了我这个冒牌货,你是‘当面致谢’还是当面骂我大骗子?看来,我还得精益求精把你和你哥哥的字迹练得惟妙惟肖,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凌云程这个假李茂才受到了感谢和夸奖,兴奋得连以备将来不时之需都想到了。却万万没想到眼面前有人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就在他接到陆华珠的感谢信后的两小时,他又接到了一封寄自台北市托他转寄给“湖南省章台县第一中学陆华珠老师”的信,和一张500元美金的汇款单。
这回,凌云程再次当了偷窥私人信件的违法者了。上次他偷拆陆华珠寄给李茂才的求助信,是为了欣赏才女的那笔簪花小楷,这次却是为了那张500元美金的汇款单。上次他看完陆华珠写给李茂才的信,第一个涌上心头的念头是“赶紧给台北市寄去!”这一次却恰恰相反,他想了又想拿不定主意:“是退回去呢?还是暂时扣压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500元美金,在拿退休养老费和每月领300多元工资的中学教师眼里,可能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数目,但在香港兴汉实业公司少老板兼总工程师凌云程看来,则是微乎其微小菜一碟。为什么他竟然想将这笔汇款给扣压下呢?
这是因为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华珠妹妹请转善咏妈妈。
“妈妈!您老人家看到这封好像是从天空掉下来的信,该不会又激发您的心脏疾病吧?因为我从李茂才大哥处得知您患有严重的冠心病。
亲爱的妈妈,我叫傅心菊,今年48岁,是您儿子陆开运的未婚妻,您尚未过门的儿媳妇。至于为什么尚未过门,这次联系上后以后咱们婆媳俩再慢慢唠嗑。
我在台湾以前是一个名气不太小收入也不太少的歌手。现在还是华盛顿爱华华人歌舞团的歌唱演员。这次我请假回了一次台北市,听了李茂才大哥对您身体健康的讲述,真想胁生双翅飞来您身边代替开运聊尽孝道。但两岸间的海峡虽然不宽,船只也多不胜数,可就是没一艘能载我登上大陆海岸。只好暂时寄上500元美金作为你老人家的医药、营养费用。这一次通联成功后儿媳我将继续奉寄。我回美国后,将立即请教脑心血管疾病的专家教授,在他们的指导下,购买一些治疗冠心病的最新特效药,药一买到我立即给您寄上。
唯一遗憾的是,您的儿子我的夫君,与我失去联系已经23年,听传言说他有可能被囚禁在军方监狱,又有说被派出国执行秘密任务。总之,百分之百可以肯定,他尚在人世,不久即可有确实信息。万望您老人家耐心等待,儿媳我在此各方面都有比较过硬的关系,只要一有他的确切信息,我一准尽全力将他带回您膝下乐享天伦。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儿媳我浪费了生育期,但华珠妹妹正值盛年,外孙同样是您的亲孙子,开心果!
听茂才大哥告诉我,华珠妹妹已是全国知名的大作家,可惜在美国看不到她的作品。但愿有一天她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能向我的美国朋友、华人朋友自豪地说:‘这部作品的作者是我的亲小姑!’
也许,儿媳我不应该把我与开运失去联系的真相告诉您老,但想了又想,考虑了再考虑,不这样告诉您还能怎样说呢?
最后告诉您一件可能的喜讯,我们歌舞团正在筹划赴香港演出。到时候我一定想方设法回到章台,代表开运给您老叩头谢罪,赎取我们三十多年未尽孝道的罪过!
愿天主赐福您病体早日康复!
愿西天如来佛祖保佑您长命百岁!
求南海观士音菩萨保佑您越老越鲜健!
愿西方天主与东方菩萨摒弃门户之见齐心合力保佑我们阖家早日团圆!
儿媳我马上会回美国,您收到我这封信后回信请直接寄到:“美国华盛顿中国领事馆转华人歌舞团傅心菊。”
不孝儿媳傅心菊敬上”
这封未婚儿媳给婆母的请罪信,虽然绝非从天空掉下来的,但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