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之恒冲出“互缘”,跑到马路对面,拐进一条小街,又转过一条街才缓下一口气来,心中暗叫:“好险!好险!差一点就玩完了!”
定了定神,他掏出手机,开机一看,已三点二十,里面有黎浩江发的短信:
我和史总都知道了,你干得不错,祝早日凯旋归来!
于之恒看了短信,心想:黎总,你知不知道这里面人心是多么地险恶,我刚才险些落圈套了!
见时间不早,于之恒马上打姜智新的电话,姜智新问:“你在哪里?”
于之恒:“五交大楼对面。”
姜智新:“你不要走,我们马上到。”
五岭县城很小,只三五分钟,姜克强开着面包车来了。原来,他们就在附近。
上车见了面,于之恒问:“你们吃饭了吗?”
赵满江笑:“虽然我们没办法吃政府的贵宾餐,但自己的快餐盒饭总得吃啊。”
姜克强问:“于记者,又有什么新闻?”
于之恒:“还不是糖衣炮弹喽?”掏出红包扬了扬:“你们猜是多少?”
赵满江:“五千块。”
姜克强:“三千块。”
于之恒摇了摇头:“没那么多,只有两千块。看来我这个见习记者在他们眼中并不值钱,构成不了威协。你们知道吗?2002年6月22日山西省繁峙县义兴寨发生金矿爆炸事故后,当地负责人和金矿矿主为隐瞒真相,摆平了11名记者,其中送给新华社山西分社记者鄯宝红、安小虎现金各2万,价值2400元的金元宝各一个。”
姜智新:“魏皓明应该还送一坨钨或锌给你,五岭这两种矿最出名。”
于之恒:“如果他送给我钨,我就要一命乌呼;如果他送给我锌,我就会浑身腥味。”
众人大笑。
于之恒问:“村长他们呢?”
姜克强:“他们早就回去了。”
于之恒:“我们也赶快回吧,车上有矿泉水瓶子吗?”
赵满江:“有几个”。
于记者:“我还要去五岭和金穗交界处的大树村取尾砂和污水样,还要看看驻村办公室。
姜克强:“你放心,早上来时下雨,现在有点小太阳了,我们回去了不走原路,走大路,虽然远十多里路,但要快一些,而且岔过去两三里路就到大树村。”
于之恒:“那好,就看你的了。”
姜克强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不仅办事认真,而且车子开得又稳又快。从五岭县城往回赶,仅四十分钟,就到了五岭县与金穗县交界的大树村。
穿过大树村二组往河边走的时候,要上一个大陡坡。姜克强将车开到半坡上就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位农民正在弓着背拉着一板车猪粪走之字型上坡。大约过重,那人在路中竟拉得很吃力,再加上路不太宽,车子没法从旁边超越。
于之恒见状,说:“我最赞成农村多用土肥少用化肥,这样对耕地有好处。”说完,打开门扔下包跑上前去帮忙推车。
于之恒此举,令姜智新、赵满江和姜克强三人震惊不已:一个省城来的大记者,居然不怕脏跑去帮农民推粪车。
见于之恒都下车帮忙了,姜智新和赵满江都觉得不好意思做观众,因此也下车去帮忙。俗话说人多力量大,一人拉三人推,粪车很快到了坡顶。搠粪车的人约五十出头,他见刚才有人帮忙,便擦了擦手掏出烟来谢大家。
于之恒三人往旁边的田里洗了洗手,赵满江接过烟问:“老哥是几组的?”
那人答:“二组的。”
姜智新:“我们是姜甸村的,我叫姜智新,老哥贵姓?”说完,将于、赵介绍给对方。
那人:“我叫石建国,49年国庆节那天生的,所以爹娘给取了这个名。”
于之恒忽然想起老校长昨晚所言,于是开口问:“这位大叔,看您干得这么有劲,是不是今年种粮上面发了补贴啊?”
石建国:“别提补贴了,我们只听说有这么一回事,但没领到钱。”
于之恒:“为什么?”
石建国:“被乡政府扣抵乡统筹了,还说相抵之后我还欠107.40元呢。”
于之恒:“怎么会这样呢?”
就在这时,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赶着几条牛从此经过,那小伙子手持竹条,听见于石对答,竟哈哈大笑起来:“官僚官僚真官僚,马路中间听汇报。”
石建国冲着小伙子吼:“敏华癫子,你莫乱讲三千,这是报社记者,不是县里的领导。”
敏华赶了一下牛,又胡言乱语似的唱了起来:
“头税轻,二税重,
集资摊派无底洞。
五岭县,双河乡,
乡官更比县官狂。
老百姓,天天干,
到了年底不剩钱。
农民苦,背朝苍天面朝土。
农民悲,四方摊派八方催;
农民愁,孩子无钱把书读……”
石建国说:“你们别听他的,他是个癫子。”
于之恒慨叹道:“我听他说话不像癫子啊!我敢肯定,他不是疯子。你们叫他疯子,那是他装出来的。”
石建国:“他是我们村里人,我还不知道?他叫石敏华,今年二十岁。本来读书很厉害,二00二年考起了大学,但家里太穷交不起昂贵的学费,他父母到处借钱,都没办法凑齐,结果误了他上学,两个老头觉得对不起儿子,因此双双上吊自杀。敏华跪在父母坟前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任何东西,再后来就癫了。他经常编一些歌谣教小孩子唱,还去摸人家机关报媳妇的脸蛋。
于之恒心中一震:高校并轨害了多少农民!大学本来是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是不能计算经济成本的,现在政府将它推向市场。实行收费,结果沦为政府教育部门赚钱的工具。连续扩招给高校带来了滚滚利润,而教育质量明显下降,有的大学生综合素质还不如过去的初高中生。按道理,子女考上大学是一件值得全家人高兴的事,可是现在不少农村家庭却无法供子女上大学。因为现在的高考地域非常不平衡,农村的考生考进名牌大学的机会非常少,考得很高分,但是你想进的学校,它不收你,只有到一个比较坏的学校去。而城里的学生往往可以找出N个理由减分或者保送进名校,所以就这样情况之下,考试失去它公平的意义了,对农村考生心理上的影响非常大。政府转嫁责任,确实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姜智新:“他教小孩子唱一些什么歌?”
石建国:“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什么‘马马凳,脚脚歪;贪官经常下乡来。主要工作三两句,喝酒打牌最精彩。”还有‘媳妇娘,尾巴长;嫁给他,气坏我。今晚三更去放火,看你两人怎么做。’还有好多,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大家都当他是癫子。”
姜克强将车开上来之后,见他们还在聊天,就按了按喇叭,于之恒想起时间有限,示意姜、赵跟石告别,三人上了车。
车在河坡上停下,大家一起溜下河坡,看见依然浑浊不堪的河水,于之恒问:“这里就是县界?”
姜智新指着不远处一个废弃的抽水站说:“那个抽水站就是金穗县的了。”
于之恒:“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他们说这种水是达标排放的。”
赵满江:“这里也有不少尾砂,水质虽然比我们姜甸村稍微好一点点,但可以肯定不达标的。”
姜克强:“还是用事实说话吧。”说完,拿起空矿泉水瓶装了一瓶水,于之恒亲自用另一个瓶装了一瓶尾砂并让姜克强为他拍照作留念。
取到县界出境的污水和尾砂样之后,于之恒又打了电话给章彦,告诉他自己现在的位置。章彦说天黑时与他会合。众人往姜甸村赶。返回经过大树村时,却见癫子敏华在路旁教三个小孩唱歌:
“双河乡,名字响
老百姓,遭了殃。
甘溪镜溪两条河
变成吃人活阎罗……”
因为是平路,车子开得很快,所以听不到下文。
赵满江说:“我觉得这个敏华癫子不是真癫,你们听他的歌编得多好!”
姜克强:“现在言论自由了,装疯癫发泄一下也好。”
于之恒:“上山下山问渔樵,要知民意听民谣。现在的领导干部与以前的领导大不相同,很多地方领导不仅好大喜功而且贪得无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因此和群众离心离德了。“
……
回姜甸,必须经过双河乡政府。
车到双河乡,于之恒看了看时间,才五点过五分,他想采访一下乡党委或乡政府的领导,因此,叫姜克强将车开到乡政府。
按照中国当前的国情,乡镇干部除了有会议,一般情况下早上九点前下午四点之后很少在办公室的。他们作风漂浮,缺乏敬业感情。在做农村工作中,下村蹲不住,到村工作转一圈,当传话筒,开开会,安排安排,部署部署,就认为把工作落实了。有的干部用“摇控”指挥所包的村,老百姓长期见不到人影。尤其是那些天远地远好不容易来乡镇一趟找他们办事的,有时候办一件事要跑很多次,而且见到要找的乡镇干部还不能有怨言,因为对方会给你穿小鞋,想法从计划生育、各种划拨款等方面整你克扣你。有些走运的老百姓即便见到了乡镇干部人影,也大多是在吃饭的时候,见到的他们也是满脸通红浑身酒气。这个时候找他们办事,他们会打着官腔说:吃不言睡不语,什么时候到办公室再说。
今天下午,于之恒一行还算走运,他们在双河乡见到了留守的乡镇干部。双河乡人大主任胡应龙和副乡长马效良在家。
于之恒找到胡应龙说明来意,胡应龙说:“这件事情最好请马乡长代表乡党委和乡政府以予以回答”。说完,将于之恒带到马效良的办公室。
马效良是个粗人,于之恒来姜甸之事他上午才知道。因为郭乡长请假去广东办私事,上午常务副县长蔡兴武一个电话打来,找到李德贤书记和他,批评他们对下的村干部约束不严,对镜溪问题的严重性认识不到位,对记者来调查之事不敏感,等等。
在电话里挨了批评之后,下午李德贤书记进城去向蔡、魏两位副县长请示汇报,留下他在家应付以防万一。现在,果然不出李书记所料,记者杀了个回马枪到乡政府来了。
正在看报的马效良见胡应龙带来了记者,他丢下报纸,将满肚子的牢骚发到于之恒一个人头上来了:“原江经济报的于记者?你不是已经采访了魏县长吗?还来采访我们干什么?”
于之恒:“我想作进一步了解,以求全面,客观。”
马效良冷冷的:“我无可奉告。”
于之恒觉得对方太霸道,而且蛮不讲理。看来自己这回不走运,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就耽误你十来分钟吧,我们随便聊聊,好吗?”
马效良:“什么叫随便聊聊?政府能随便吗?我这个副乡长是那么随便的吗?”
于之恒也较劲了:“那我们就认真谈一谈。”
马效良:“我没时间。我现在正在看稿子,晚上乡政府开会我要发言。”
于之恒还要说,马效良站起来往外走:“我要去拉大便,你可以到厕所里来采访我,不过,我这个人拉屎时最讨厌有人在旁边讲话。”
于之恒心想:乡干部与县干部的差异竟如此明显,一个懂得如何虚伪而热情应付,一个却蛮不讲理匪气冲天。自己在副县长那里能顺利过关,没想到在副乡长这里却吃了个闭门羹,如果纠缠下去,只怕耗了时间而达不到目的,看来只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