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回到了四川。
回到了重庆。
回到了他的故乡。命运竟然安排得这样的巧。
记得吗?二十九年前,在重庆江边的码头上,一个名叫邓希贤的十六岁的少年,乘着一艘名叫“吉庆”号的客轮,顺着那奔流不息的长江之水,走出四川,远洋跋涉,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个旅程。
有谁想象得到,二十九年后,这位邓希贤,已改名为邓小平,而这位邓小平,竟然是率领着千军万马前来解放四川的首席指挥员。
从重庆走出,从四川走出,又回到重庆,回到四川。
命运将父亲的人生历程在这二十九年间,划了一个曲曲折折的圆圈。
回到四川,父亲已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了。
这时,他是中央下属几大行政区域之一的最高官员。
在重庆,父亲终于建立了一个安稳的家庭。
南下的时候,因为军情没有那样险峻和危急,所以,父亲和刘伯承两人,都是携带家眷南进的。
两辆美国吉普车,刘家一辆,邓家一辆。
刘家大人小孩共六口人。
邓家还是两个大人,三个小孩。但是,实际上,妈妈的肚子里,已经又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那就是我。
我的哥哥姐姐们总是说,他们参加过抗日战争,资历最差的也是参加过解放战争。而我呢,只好反唇相讥道:我也参加过解放战争,参加过解放大西南,只不过是在妈妈肚子里罢了。
这么两辆吉普车,颠颠簸簸地,走了二千多公里,到了四川。
四川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我才降生了。
其实,我还不算最没资历的,我的弟弟飞飞,是1951年8月才出生的。他才真正的连一点儿老革命的边儿也没沾上,是个货真价实的“解放牌”。
在重庆,我们家住在原来国民党一个机关的楼上。刘伯承调到南京去任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院长后,贺龙一家就住在我们家的楼下。
父亲这个人,外表上严肃不多言语,实际上与人极好相处。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十大元帅中,他几乎与所有的人的私交都相当的好。
朱老总自不必说了,德高望重,和蔼慈祥,又是四川人,父亲极敬重他。
彭德怀,在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时,一直与父亲在一个战场上。彭没有孩子,看见我们家孩子多,就向我父母亲提出来要把我过继给他们当孩子。我的父母当然舍不得了,可有一段时间,吓得我一见彭老总就没命地往父母身后又藏又躲。
刘伯承,与我父亲不但十三年生死与共,而且两家人长期住在一起,两个妈妈也是极好的朋友。
陈毅,与我父亲都是四川人,都是留法勤工俭学生,一起打淮海,一起渡江,一起打南京、上海,又是两个在好吃方面有共同嗜好的人,后来在北京还作过十年的邻居,两家人常常一起散步,一起郊游。如果有点奇珍异果,像外国朋友送点那种臭得出奇的榴莲什么的,也有福同享一番,可见相互关系之亲密。
聂荣臻,又是一个四川人,又是一个留法勤工俭学生,父亲称他为老兄。五十年代初刚到北京时,我们就住在聂伯伯家隔壁,我们小孩儿们一有空就跑到聂伯伯家要糖吃。聂伯伯常请我们家去他家吃四川小吃。父亲也不客气,一带就带上七口八口一大家人去吃“冤枉”。聂伯伯最长寿,在他九十岁去世之前,是我那年事已高的父亲唯一出门去探望的一个人。
罗荣桓,长征时与我父亲在一起,后来虽不在同一条战线上作战,但二人相知很深。父亲和罗伯伯在生活上相互关心,在政治观点上也甚是投合。可惜罗伯伯去世得太早。他去世后,父母亲还特意让我去罗家住了一个礼拜,陪他们家的两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儿。
叶剑英,父亲解放前与他共事并不算多,但在解放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后,两人可真是肝胆相照,共解国难。记得为了让父亲第三次复出,叶伯伯让他的小儿子亲自驾车,把还在软禁中的我的父亲偷偷接到他的住处。当时我在场,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两人见面之时,万分激动,父亲长声叫了一声“老兄”,两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了一起。
徐向前,曾在刘邓大军中任过副司令员,我们两家人也在一起住过一段时间。父亲十分尊重徐帅。徐帅体弱多病,又年长几岁,父亲总是十分关心徐帅的身体。
贺龙,贺胡子,性情特别豪爽。在西南,两家人楼上楼下,孩子年纪也差不多,一块儿玩,一块儿打架。解放后,父亲常带我们去贺伯伯家串门儿,大人们又说又笑,孩子们又玩又闹,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一家人呢。
说来也怪,十大元帅,父亲与九人关系都极好,可唯独就是与林彪从不来往。话也说回来,这主要是因为,林彪性情太古怪,是他从来不与任何人来往。
回过头来说西南吧!
刘伯承调往南京工作后,在西南,在四川,主持军政工作的主要是父亲和贺龙。
到了西南,父亲工作之繁忙分毫不让战时。
你想,又管军事,又管政治,又管经济,还有民族问题,也是千头万绪,不容闲暇的。
在西南,战争结束了,父亲问他的部下:“仗打完了没有?”
父亲解释道,西南今后的工作,比普通军事斗争要复杂得多,不是打几个冲锋就能解决问题的。
他说,西南的任务是:九十万、六千万、六十万。
九十万,指的是要把战争中俘虏和投诚的九十万原国民党部队改造过来,成为人民的军队,成为能工作、能生产的人。
六千万,指的是西南七千多万人口中,有六千多万是我们要依靠的人民群众,要把人民组织起来,实行土地改革,组织生产,恢复经济。
六十万,指的是我军在西南的六十万部队,要把战斗队变为工作队,提高素质,加强纪律,去创造和建设一个新的大西南。
做地方工作,父亲的风格,与做军事工作一样,作风是简单明了,处理问题明确果断。
父亲主持开会,两大特点。
第一,开短会,西南军政委员会召开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只开了九分钟。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多余的话,话讲完了,就散会。
第二,先听意见后作决断。每逢开会,总是各部门先发言,不管提出什么样的问题,也不管提出多少问题,大家发完了言,摆完了问题,该父亲发言了。他一二三四五,当回答的回答,当发回研究的发回研究,当拍板决定的立即拍板作出决定。
西南局的人都说,他们常常是带着许多问题、许多烦愁、许多疑虑而来,但散会时,则每个人都已目的明确、任务明确、方法明确。
在西南期间,父亲还决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修筑从拉萨到青海的青藏公路。第二,是修筑成都到重庆的成渝铁路。
父亲心里明白,仗虽打完了,而建设一个新中国,比起打仗,将会工作更多,任务更重。
在此以后,经过两年的治理,大西南的秩序迅速稳定,经济开始恢复,一切工作均逐渐走上了正轨。
在重庆,我和弟弟相继出生。我们两个算是真正的四川人。
其实,我弟弟是拣来的。
当时,我们家已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有了第五个孩子后,妈妈正好在重庆的人民小学中当校长。她那个时候忙极了,不想再生孩子了。结果二野的卫生部长说:“也许这是一个男孩子呢?”为了这句话,飞飞幸得生命。结果,这个本不想要的孩子,反倒成了父母亲心中最疼爱的孩子。
在重庆,我的祖母从乡下来了。
说起来也有意思。
我的二姑姑邓先芙,那时在老家广安上中学,已经参加了四川地下党的外围活动。
四川快解放时,地下党找到了她,告诉她,你的大哥要打回四川了。
父亲到重庆后,二姑姑由组织安排从老家广安到了重庆,见到了这个她从未见过面的长兄。
二姑姑回到广安,把消息告诉了我的祖母。
我这个祖母一听,高兴极了。
要知道,临解放的时候,我们在广安的这一家人,在兵慌马乱的年月,已濒临破产的境地。
由于我父亲是共产党的关系,我的祖母虽不懂政治,但却一心地认准了共产党好。她的女儿参加了地下党的活动,有一次竟把在华蓥山游击队的共产党员领回了家。祖母二话没说,就把共产党员在家里藏了起来。
要知道,祖母是一个寡妇人家,又没有钱财势力,藏了共产党,是要杀头的呀!
可我的祖母说藏就藏了,救了这几个共产党员的命。
听见二姑姑说我的父亲回四川了,祖母兴奋之极。她拿起一把锁,把大门一关,一个人,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坐着她那在嘉陵江上推船的父亲的小船,来到了重庆。
她老家也不要了,田产和房产都不要了,从此便和我的父母亲住在了一起。
我的祖母不是我父亲的亲母亲,但我的父母待她很好。特别是我的妈妈,和祖母从不分你我。妈妈去上班,家和孩子就全交给祖母照看。
我的祖母来时,我刚好十个月。从我十个月大时起,我就由祖母带养。我弟弟出生后,也是由祖母带养的。所以我和我弟弟对祖母的感情特别亲。祖母真是替我妈妈分担了不少的家庭操劳。
我的祖母真是高寿,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她还健在人世,还和我们住在一起。
总之,在重庆,我们这个家的基本队伍就都到齐了。这个队伍的规模一直保持了二十年,直到我们这一代又成家生孩子以后,家庭的规模又才扩大了起来。
在重庆,父亲忙,母亲也忙。
妈妈在人民小学当校长,学生都是二野和西南局的子弟。那一群在部队中长大的孩子,个个娇野,都不是好调教的人。妈妈便从我们自己家的孩子开刀。我的大姐和哥哥自然是妈妈的学生,不听话,不遵守纪律,首先整肃的就是他们,以儆效尤。就连我的二姐才五岁,也被妈妈每日放到教室的最后一排,管你懂也罢,不懂也罢,反正一律都得上课。
有的孩子不好好上课,不听讲,还又哭又闹。妈妈就把这样的孩子带到校长室,任你哭也好,闹也好,她一概不予理睬,自己办自己的公。等到孩子闹够了、哭累了,自然乖乖地停嘴了。
妈妈是校长,但什么课都教,语文、数学,连音乐都教。她天生五音不全,也不知这音乐课是怎么教的!
许多二野的子弟都是妈妈的学生,直到现在,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常常回忆起当年他们校长教他们和“整”他们的情形。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的时候,父亲整整四十五岁。四十五年,近半个世纪的时光。
那个当年满脸稚气,年方十六岁的邓希贤,从他走出四川的那一刻起,便迈向了他漫长的人生旅途。他由一个有爱国心的青年,走进了共产主义理想的殿堂。他出洋求学,却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而回到祖国。他参加了大革命的浪潮,经历了白色恐怖的腥风血雨。他走上了战场,和军阀势力,和日本侵略军,和国民党军,整整打了二十年的仗。
在他四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名字,邓小平,已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党、建军、建国的历史,与整个的人民革命史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在党中央和毛泽东的领导下,邓小平,和其他的开国元勋们,在战争年代,为开辟中华民族的新的纪元,立下了汗马功劳和不朽的功勋。
邓小平,作为他个人来说,也由一位青年革命者,成长为一名叱咤风云的革命家,成为独挡一面的战场指挥官。
在父亲这四十五年的生命历程中,打仗就打了整整的二十年。
仗,打完了,新中国建立了,而他,又作为“封疆”大员而坐镇西南。
四十五年,是个不算短,也不算长的时间。
有的人,四十多年便已走过人生的顶峰。有的人,快到五十了可能才开始找到事业的起点。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积其一辈子的时间,经历的事情,可能都不及我父亲这四十五年中的一半。
在度过四十五岁的生日那一天,如果父亲回顾过去,可资回味的事情太多了,也太丰富了,他完全可以扪心自问而无愧于世。如果展望未来,他也一定会踌躇满志,充满信心,立志为了开创一番新的天地而继续奋斗不息。
四十五岁,是父亲漫长的一生中的一个里程碑。但是,四十五岁,同时又是父亲政治生命的另一个新的起点。在他度过四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他自己绝不会想象得到,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料想得到,邓小平的人生道路,还要经过多少激流险滩。
父亲的前半生,这一半的道路,是辉煌的,但却不是最辉煌的。
邓小平的政治生涯,从这一刻起,方才起步,开始迈向其光辉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