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颖既狐疑又失落。
“我压根没碰见他!让向荣转交了。”袁雪解释着,又打量胡颖:“他是不是在追你?”
“别胡说!”
“又不是我说的。中宇好几个人都在开你们玩笑!”
胡颖的脸腾地红了。低头扒拉米饭,半晌,把脸抬起来:“我告诉你你可别乱传啊……他是有那意思,可我家里不同意。”
“为什么呀?”
“嫌他以前坐过牢。”
袁雪也不吭声了。进宏泰快一个月了,各种坊间新闻听了不少。
据说中宇的董事长龙震宇以前曾是某帮会的老大。那个帮会在本地红极一时,且私下运作多年,很有影响力。
前任老大下台前把位子传给了龙震宇,但不到一年,龙震宇就宣布退出帮会,专心做起了商人。
帮会在龙震宇走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期,不久就因贩毒、暴力等种种恶性事件屡遭警方突袭,最后主要涉案人员纷纷落网,帮会也由此分裂解散。
龙震宇也曾被警方请去讯问过,但他和警方掌握的案子都扯不上关系,而且也早就金盆洗手了,最终得以安然脱身。
如今,龙震宇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打入了地产业,还掌管着不少娱乐场所。
生意做得这么大,没有自己人当然不行。当年离开帮会时,他还带出来一批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心腹,陈缜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最受重用。
“袁雪,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胡颖难得迷惘起来。
袁雪显得挺为难:“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你爸妈的话我觉得还是可以考虑的,两个人总得背景差不多才合得来,否则等时间久了发现彼此在很多方面格格不入,不是更麻烦。”
胡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释然,紧接着笑道:“我发现你一点儿也不傻嘛!你都把精明藏骨子里了吧!”
袁雪笑嗔了她一眼。
袁雪度过适应期后,上司吴天见她还算聪明伶俐,逐渐派给她一些繁杂的业务。她胆子大,又学得快,很快就开始独立举办商场内的促销活动。
不过看人家办活动和自己亲自操作是两码事,因为有太多细节要操心,难免眼花缭乱,百密一疏。
一个活动做完,袁雪跟胡颖笑言:“就像褪了层皮一样。”
“第一次都这样。”胡颖说,“等熟练了就好了。”
还没等袁雪松一口气,财务部把她的报销申请统统打了回来,理由是账对不拢,而且还检出几张假发票。财务部主任罗益还写了封措辞严厉的邮件给总经理,把吴天气得暴跳如雷。
袁雪也忐忑着,不知怎么办好。胡颖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事,你把账目重新整理好就行了,至于那几张发票,找合作部门换了吧。”
“既然不是大事,罗主任干吗发那么大火啊!”袁雪不解。
“你不知道,他跟咱主任是冤家对头,矛盾深了去了,所以老想找碴儿给主任穿小鞋。”
“那我不是害了主任了!”袁雪很内疚。
“没事没事,让陈总一调解就好了,每次都这样。”
然而这次的事似乎不那么容易过去。
下午,吴天气哼哼地从总经理办公室回来,刚踏进门就气愤地发起了牢骚:“什么东西!陈总说算了,他还死咬住不放,道理一套一套的,连上回袁雪去中宇乘错电梯的事都拿出来说了!”
“啊?”胡颖诧异,“一码是一码,这扯得上吗?”
袁雪有点紧张:“主任,陈总说怎么处理了吗?”
“没呢!”吴天愠怒,“姓罗的还在喋喋不休,我听不过去,甩手先出来了!”
袁雪又惭愧又内疚。
“你放心!”吴天豪气干云,拍着桌子放言,“他要敢动你,我跟你一块儿辞职!”
“别啊!”胡颖赶忙上来捋毛,“您要是辞了,不正称了罗主任的心了!赶紧消消气再说!”
连推带哄把主任请进了小办公室。
出来后,胡颖脸上也不再轻松。
袁雪不安:“胡姐,你说会怎么样?”
“不好说。”胡颖叹了口气,“你这次撞枪口了,这对老冤家要一决雌雄,搞不好你就成牺牲品了。”
“会开除我?”
“难说。一旦被罗主任盯上,是个麻烦事,你得作好心理准备。”
袁雪心里凉凉的,又有些愤慨:“罗主任凭什么这么拽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人家后台硬呗!原来是中宇的财务主管,龙先生一句话就把他派过来当上了财务一把手,连陈总都得让他几分。”
“不是说龙先生不插手宏泰的事么?”袁雪刚问出口就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
胡颖哼笑:“你觉得可能吗?”
袁雪左思右想,心一横:“真要走也就走了,反正我不能连累主任。”
胡颖被她悲壮的神色感动,抚抚她肩:“真要那样,我也帮你想想办法,以你的能力,再找一份工作应该不是问题。”
袁雪想豪迈地点头,转念一想自己就是栽在一点儿破事上的,有屁能力,不觉又是苦笑。
转天陈元把袁雪叫去办公室,仍然是谈这件事,不过结果没有袁雪想象的那么糟,她没被开除,但将会面临调岗。
“换去柜台锻炼一阵对你来说不是坏事,对将来的职业也有帮助。等管理部门出现空缺,我会考虑再把你升上来。”陈元和风细雨地劝解袁雪。
袁雪想了想说:“陈总,这次的事我不想为自己辩解,的确都是我的错。但我不是故意的,缺失的金额我用工资赔,但我希望能仍然留在原来的岗位上。”
陈元很平静地听,没有打断她。
“我不是对去柜台有意见,如果我刚进宏泰就把我安排在柜台上,我会很高兴地去工作。但现在不一样。”她顿了一下,“人人都知道我是犯了错被踢出来的,我以后不会得到尊重,更别说机会了。如果非要调岗,我宁愿辞职。”
陈元默默地听完,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很长时间没有出声,袁雪也安静地坐着,没有打搅他。
最后,陈元停在她面前:“你先回去吧,让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好的。”袁雪站起来时,腰杆挺得笔直。
陈元盯着她的背影,无声吁出一口气。
一上午,袁雪做事都心神不宁,胡颖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也不再逗她了,只让她在办公室接接电话什么的。
午饭时间刚过,袁雪和胡颖都在办公室休息,吴天兴高采烈地回来:“没事了没事了!这回真是痛快!扬眉吐气啊!”
两个女孩精神都为之一振,胡颖急切地问:“到底怎么说?”
“陈总刚找我了,袁雪可以继续留下来,钱也不用她赔,陈总说了,袁雪只是没有经验而已,让我们以后多带她,多给她机会,她会有出息的!哈哈!这次陈总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硬气!估计罗主任气得饭都吃不下喽!”
胡颖比袁雪还兴奋,双拳在袁雪桌上咚咚地直擂:“哎哎,袁雪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干吗呢?掉眼泪了?”
袁雪忍笑给了她一掌:“你才掉眼泪了呢!”
“可不是可不是!”胡颖指着她喜笑颜开的脸,“我刚看见你眼圈都红啦!感动死了吧!”
吴天过来又点袁雪:“以后好好干啊!别给陈总丢脸!”
袁雪使劲点头。
袁雪以为陈元会再找她谈一次,但他似乎很忙,不仅没找她,平时连面都见不着。她几次大中午地故意在五层的电梯附近晃悠,也没能与陈元“邂逅”,倒是某次冷不丁撞见罗益,后者阴着脸,目光似剑,嗖嗖地向她射来。
袁雪把脸一偏,只当没看见,比他还坦然地大咧咧晃了过去。
每年五月中,宏泰都会举行一次家庭日聚会,意在感谢员工们的辛勤工作,同时也要感谢支持员工们的亲属。
今年的家庭日活动是去游青龙山。
大多数结了婚的员工都拖家带口地报名,没结婚的也都带上男女朋友或者父母,比如胡颖。
“公司花钱,不玩白不玩。”
袁雪无人可带,报名单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胡颖朝她挤挤眼:“到时候你跟我吧,给我爸妈当干闺女,他们准喜欢!”
吴天也出来凑热闹:“跟你干吗呀!跟我们家吧,我那小子今年上二年级,皮得谁都管不住,袁雪过来也好给我们搭把手,让我跟他妈妈可以喘口气!”
结果家庭日那天袁雪谁都没跟,一个人舒舒服服占两个座儿坐着听MP3,坐在她前座的胡颖正被她妈唠叨相亲的事,而后座的吴天一家围着儿子团团转,哪有空闲顾及其他。
车子即将启动时,陈元单肩挎着背包,脚步轻捷地登上车,一边笑吟吟地应付来自各个方位的问候声,一边扫视车内的空位,很快,目光就定格在袁雪身旁。
袁雪忙把自己的包从身旁的座位上取走,给他腾出空来,陈元就势在她身边坐下。
胡颖“百忙”中回过头来,朝袁雪促狭地挤了挤眼睛,袁雪飞快地把视线调开,面颊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陈总,您也一个人?”
“嗯。”陈元学她的样子把包放在膝盖上,里面没什么东西,不沉。
“本来没打算来,不过行政部昨晚通知我说,经理级别以上的都得到场,不然扣奖金,没办法,只好来了。”
他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惹袁雪笑出声来。
陈元穿着黑白条的短袖T恤,一条米灰色休闲裤,手腕上还套了一串檀香木佛珠,优雅俊气。
他从包里掏出手机,逐页翻看着什么。
“上次的事,一直想谢谢你来着,不过老没找着机会。”袁雪终于逮到机会道谢了。
陈元似乎顿了一下才想起来,温和地笑道:“不用谢我,谢你自己。如果你不说明你的想法,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不,我该谢谢你。”袁雪口气固执,“我知道这事让你难做了。”
陈元脸上的笑容淡去一些,他似乎不欲多谈,把手机伸到袁雪面前,岔开话题问:“你会玩这个吗?”
“切水果啊!会!”
袁雪本以为自己这次出行会有点孤单,没想到因为陈元的到来,她过得比任何人都开心。
四十分钟的车程在说说笑笑中一晃而过。
一到景点门口,陈元身边顿时簇拥了很多人,袁雪嫌挤在人群里碍事,遂远远退开,隔着人群看陈元谈笑风生,觉得他又亲切又遥远。
进入景区,很快就来到山脚下,行政部一个女孩要求总经理说两句。陈元先向所有人表示了感谢,最后说:“今天大家出来的任务是陪家人轻松一下,工作上的事等回去再谈。”
大家这才笑哈哈地从他身边散开。
登山时,袁雪走得极慢,落在最后,没有人群喧哗的山里树木苍翠,鸟鸣悠然,颇为赏心悦目。
登上一个较大的平台,一抬眼就看见陈元正坐台阶上,仰脖子喝水,袁雪心里忽然突突地跳。
陈元对着她笑:“我一瓶水都喝光了,你才爬上来,真够慢的。”
袁雪掩饰住悸动,微笑着回:“我不想跟人挤,这么窄的台阶,还有小孩跑来跑去,挺危险的。”
陈元站起来:“你还挺懂享受——走吧,腿快的估计这会儿都开始下山了。”
往上走的路越来越窄,还略带泥泞,不时就会出现一个陡坡,仅有两三块大石头作支撑。
陈元走在前面,不时回顾袁雪,她爬不上来时,就伸手拽她一把。他的掌心干燥温暖,被这样的手掌握着,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终于攀上山顶了,两人长舒了一口气,忽见对面山顶人头攒动,陈元恍然地笑:“看来我们走错路了。”
袁雪把双手撑在腰里,惬意四顾:“走错路反而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她眯起眼睛,手在空中比画着,来回取景。
陈元在一旁看她:“你会画画?”
“嗯!”袁雪点头,神色惋惜,“可惜忘记带画架上来了。”她指着远处一棵从崖边探出头来的松树,“看到那棵树没,配上后面连绵起伏的群山远景,画出来一定很好看。”
陈元取出相机:“可以拍下来,回去后你慢慢画。”
袁雪回眸看他:“我还会画人物素描,要不要哪天也给你画一幅?”
“是吗?水平怎么样?”陈元调试相机,并不看她,“我太太也喜欢画画,给我画过肖像,我觉得简直像另外一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袁雪面前提起夫人。
袁雪笑道:“我画得也一般,不过应该不会把你画成别人。”
她眺望远方:“我家乡有种捏泥人的手艺,一个亲戚就开了这样的泥人作坊,每回放假我都会去作坊玩,最爱干的事就是替白色的泥人坯子上色,我画的脸谱不赖。他们都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袁雪神色略微僵滞:“……我爸爸妈妈很早就过世了,我一直住在亲戚家里。”
陈元一脸歉意:“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习惯了。”
然而陈元并未释然,脸上有层朦胧的惆怅,和难以言说的怜惜。
“陈总,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是啊!”陈元重新举起相机,面庞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传闻是怎么说的?”
“呃?”袁雪一时没反应过来。
“身无分文的穷小子走狗屎运,遇上了富家千金,从此飞黄腾达,腰缠万贯。”
他神色泰然地转过头来:“是这么说的吧?”
袁雪笑得很尴尬,她没想到陈元这么直接。
陈元轻松地向她耸了耸肩,脸上的笑容仿佛纯粹是在安慰她:“没关系,这是事实。”
袁雪默默注视了他片刻:“可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陈元低头笑笑。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陈元看向她。
“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把我错认成另外一个女孩……”
陈元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个叫柳诗的女孩,她……是谁?”
她没有立刻得到答案,陈元沉默的面色显出几分僵硬。
“对不起。”袁雪如梦初醒似的,“也许是我太冒昧了,不该问这么无礼的问题……”
她有一双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眸,里面盛满单纯与好奇,还有一丝懊恼,当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时,陈元觉得仿佛有股吸力,要把真实的自己推出体外,且不容抗拒。
“柳诗,”当舌尖滚过这个名字时,他依然能体味到来自内心深处的苦涩,“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对我来说,曾经很重要的朋友。”
他脸上的神色令袁雪明白“柳诗”对他而言,绝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我长得真的很像她?”
陈元凝视她,袁雪的眼里似有期待,似有迷惘,令他忽然不敢直视:“不,你和她不像。”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视线投向远处,发现对面山头的人群正在急速减少,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用轻松的口吻对袁雪说:“他们都下山了,咱们也得抓紧过去集合,下面还有不少节目。”
袁雪依旧跟在他身后行路,与他保持两个台阶的距离,当她再度仰望陈元时,只觉得他身上迷雾般的气息越来越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