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爸爸去宁波技术比武，把我托付给房东一家照看。
心里很不以为然，我觉得自己已是个男子汉，用不着谁照看，再说，白天上学，放了学上食堂吃饭，然后回家睡觉，有什么呀。
那是深秋，晚上有点儿凉，但蚊子还很猖獗。临睡前，房东郦叔叔为我点好蚊香，看着我睡下盖好被子才离去。
小时候睡性好，一挨枕头就失去知觉。半夜，迷迷糊糊的，怎么这么热？拼命睁眼，啊，满屋红光，定定神，才反应过来，大火熊熊！
着火了！我失声大叫！
隔壁郦爷爷听到喊叫，也跟着大吼起来，这便惊动了郦叔叔。幸亏那时不锁门也不闩门，郦叔叔非常迅速地冲进，抱起火团砸开窗板扔下楼去。此时，余惊未定的我还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多人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议论。都是蚊香惹的祸：蚊香的位置离床太近，我睡相差，不慎把被子踢下了床，点燃蚊香。
多危险啊！屋子是砖木结构，被子成了火团，干燥的木楼板居然毫发未损，怪不得都说是奇迹。
我被安排到郦爷爷那里继续睡。老人的山羊胡子总撩到我的脸，感觉怪怪的。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火团。郦爷爷也一直醒着，不时叹息，不时嘀咕一句人心、报应什么的——现在想来，大约是说“人心不古”之类吧。
到底还是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赶紧回到自己家，突然怕了起来。闯下如此大祸，爸爸回来会不会骂我？我得做点什么，将功赎罪。屋子里很乱，对，好好收拾收拾。
刚把垃圾扫进畚斗，郦爷爷进来了。他抖动着胡子，伸手指着畚斗颤颤巍巍地喝道：“你，你怎么又忘了？”我莫名其妙地傻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郦爷爷咳喘了几下，沉着脸又说：“跟你说过多少回，别把字纸混在垃圾里——拣出来！”
想起来了，好几次下楼倒垃圾，郦爷爷都拦住我检查，要我把带字的纸全拣出来，放进他挂在楼梯旁的那只字纸篓里。
我乖乖蹲下，仔细地从畚斗里找字纸。其实，就那么两三张，我把它们捏在手里。郦爷爷押着我，看着我把它们放进字纸篓。
字纸积多了，郦爷爷就把它们烧了，很虔诚的样子。
“你给我记住了，字纸以后一定要放在这里。”郦爷爷的口气非常严厉，“你是学生，不敬字纸罪过怕不怕？”我不明白郦爷爷的意思，可又不敢顶嘴。“要是不听话，再着火就完蛋了。这回菩萨保佑，下次……”
听郦爷爷说到着火，我浑身一抖，那太可怕了。从那以后，不敢不把敬字纸当一回事了。
然而，我注意到，使用字纸篓的也就我们两个人，我是不太情愿的，郦爷爷却相当虔诚，我经常见他蹒跚地出去捡拾字纸。
两年后，郦爷爷因病去世。又过了一些时间，我突然发现楼梯旁那个字纸篓不见了。问郦奶奶，她说烧了，郦爷爷“五七”那天。我当时不懂“五七”是怎么回事，只好奇地又问，郦爷爷是不是读过很多书。没想到郦奶奶叹了口气说，哪能呢，他呀，到老了还一字不识横横（方言，意即横着写的“一”字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