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这是幼童时我们最干净的安慰。
如果没有那天,李君应该也会来河边为清漪送别。但是很多事情发生之后就像射出的箭无法收回,时间是残忍前行的巨兽,带着冷漠的眼神。
那天,清漪走来,穿粉色的连衣裙,慢慢向我靠近,脸颊绯红一片。
她羞涩地喊我,项南,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她停住,又凑近我的耳朵说了两个字。
她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声响,像什么果实炸开了。
啊?我讶然地看着清漪。她的小脸愈发羞红,转过身不再看我。
李君在远处驶来的船上看到了我们,他很快靠岸,甩了一下橹杆从船板上跳下。
清漪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很快把信纸夹进画板里。
李君看了我一眼,显然不太高兴,他的目光和以往不一样,但又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低落。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清漪对李君笑着,过些日子我爸爸就会结束在这里的考察活动了,到时可能就见不到你和项南了。
清漪,你要走?李君的眼神更加失落了。
嗯。要不临走前让项南给我们画张像吧。清漪说完,看着我。
心里不知是被什么触动到了,有些疼痛,无法拔出,像刺一般扎在神经上。
我轻轻地说,好。不过……嘴角停顿一下,除了墨以外其他颜料都不够用了,只能画你们中的一个。
河畔突然间寂静下来,听不到水声,也看不到青碧圆盘上莲花的摇摆,只是柳枝上蝉翼抖动出的声响愈发响亮。
我们的表情僵住好久,终于在清漪的说话声中打破。
她依旧笑着,项南,那你就画吧,我和李君都摆好姿势,你画哪一个都行,不过先不要告诉我们你画的是谁,等以后你再说出来。这样的游戏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而李君闷闷地没有说话。
都是一张张少年的面孔,在河水的映照下似乎永远不会褪色的脸颊,那样清澈的眼眸,干净如岸边生长的兰草,散发出清怡的香气。
画完后,未等颜料风干,我便将画像压到纸板之中,什么时候揭开,永远不知道。
后来是李君先离开的,他没再看我和清漪,一个人跳上那艘旧渔船,向河流深处划去,成为比雾还朦胧的男孩。
我那时并不知道十岁的少年是怎么开始懂得爱的。
也已经渐渐忘了当自己要去溪舟镇北端的阳城时,李君究竟是不是哭了。
在清漪离开后的一年里,我和李君之间砌进了一堵墙,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
有时我在河边画画,他也只是在远处观望一下就走了。我想开口叫他,但声音还没冲出喉咙又吞了回去。心里有两个鬼在打架,我永远不知道他们之间谁赢了。
那一年,祖母突发脑血栓,在一个幽静的夜晚离开了。
那一晚星星很多,我的世界灌满了孤单,不再有谁抱住我唤我的小名,不再有谁说自己还有人心疼,不再看到那张伴随我长大而年老慈祥的脸,不再……我成了真正的孤儿。我跑到祖母的房间里,坐在她的床边,拼命哭喊,试图摇醒她,而她依旧是深睡时的表情,平静而淡然,仿佛预知自己终究会到来的死。
那一年,我很少再说话。叔叔回到溪舟镇,他把祖母安葬后,又托人把老宅转卖出去。当一切事情被安排妥当时,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南,这些年你长大不少,是时候让你重新回城了。阿嬷的事,不要难过。很多人来了也是会走的。
很多人来了也会走的?是不是就像自己和溪舟镇之间的关系?原来生活了四五年的地方,始终也不是可以叫作故乡的地方,一直以来,包括父亲、叔叔以及我,也都只是它的过客。土地给人无尽的保护和慰藉,到头来,终抵不过时间或者物质带来的考验。故乡一直都在心底流浪。
是不是只有祖辈那代人才算是有纯粹故乡的人?他们的身体融入土地,灵魂永远在这里盛放,同花草山水一样成为不会消失的标记。沿着这些标记,身陷迷途中的人才能找回一种家的感觉。
离开溪舟镇的那天,我带着画板和清漪的信又跑到河边想看看李君。等待许久,也不见他,只有眼前山水还如昨日一般熟悉,我挥手朝它们作别,然后灰溜溜地回去。
望着车窗外不断闪动的风景,我能感受到那年夏天清漪离开时的心情,是有多么的不舍,她应该是挂着满脸的泪水走的。我突然想叫坐在前排开车的叔叔把车开慢点,刚一张口,表情就定格住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该过去的一切总是要过去的,可是,心里似乎还在等待什么来挽留?
项——南——那么熟悉的声音,从车后隐隐约约传来,又迅速消失,然后又变得渐渐明亮起来,随即又消失。
是李君!他拼命在车后追赶,不停奔跑,试图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可是,被时间推开的河怎么还能并流?李君,你怎么这么傻!
项——南——车子越开越远,后来少年没再跑了,我始终也没回头。我只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终于模糊的变为蚂蚁一般的点,即刻消失却还固执地站在那里。我紧紧抱着信件和画板,喊了声,李君,再见……喉咙像被人取走了一样。
你没有听见。
项南,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李君。
那天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夏清漪藏在我耳朵里的这两个字?
这样,我们是不是都会好受些?
【四、冬离】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雨水不知何时入侵了阳城的冬天。在阳城以往的记忆里冬天并无雨。窗玻璃上落着不断斜坠下的雨点,远处是城市即将合上的阑珊灯火,寂静街道上打着空车灯的计程车疲倦地缓慢移动。
已经是深夜时分。我一个人睡在寓所里,世界空空荡荡,又想起一年前带连芸回溪舟镇的情景,这下翻来覆去更睡不着了。
现在的一切,包括住房、工作,甚至明天、未来,基本上都由连芸的父亲一手安排。大四后期我决定在阳城工作,连芸知道后便要求她父亲托人把我推荐进市里的艺术馆,整日只坐在办公室里负责展厅字画的信息核对及展览的时间安排,十分清闲。房子也是连芸的父亲找的,说这里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单位有急事的话也能及时处理。
我很感谢连芸与他父亲,但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自己心里反而缺些什么。
寓所的钥匙,连芸也有一份。她经常晃着手里的钥匙,朝我笑着,说,项南,如果有天你把钥匙丢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及时来开门的。还有,如果你在房子里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会看见的哦。她仍是一年前的那个少女,可爱单纯,笑声清亮。
很多时候,她会买来早餐,送到我房间。见我未醒,便在一旁傻傻看着,有时凑上来轻轻吻我一下又迅速跑去学校。
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着。侧耳倾听,雨声如同小时候和祖母一起养的那些瓷白蚕虫蠕动在大片脆嫩桑叶上啃食时发出的细碎声响。那些浸在雨中的记忆总使得一些过去的人近在咫尺。
连芸也在一旁,她愣愣瞧着我,然后伸手刮了下我高高的鼻梁,说,你睡觉时的样子特别可爱呢,像小孩子。
我朝她笑笑,便起身洗漱。
她匆匆吃完买来的三明治和豆浆,就先去上课了。
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地铁站走去。路上,上班族的步子总是很快,像银行点钞机发出的声音,他们脸上的表情冷漠,很像冬天。三五成群的学生穿着蓝墨色的宽大校服,推推挤挤奔跑着。车站里更是人山人海,现代文明就是从这样一个热闹的清晨开始的。
身旁西装革履的男人怀揣着公文包,一边看着今天的报纸,一边看着穿短裙丝袜的女孩,目光不安分地落在她的大腿上,然后喉管发出吞咽的声音。
女孩淡然地看着手机,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娇小白净的脸庞,隐约可以看见她低垂的睫毛。突然间她转过头来,目光逐渐从我身旁的男人转到我身上,一瞬间又停住。
她似乎认识我,欣喜地向我走来,脸上笑着说,你是……项南?
我惊讶地看着她,发现这女孩竟然是夏清漪。她干干净净的长发搭在肩上,仿佛那么久之前来到溪舟镇时一样,眼睛明亮,还浸润着那年莲云山脚清澈的水波。
清漪,你也在这里!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我高兴地对她说。
她露出孩提时的笑容,狡黠地问我:你工作了?一定跟画画有关吧?
我勉强点点头。
李君呢?她问。
我哽住了,随后说,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你走后一年,我叔叔就把我接到了阳城。
清漪继续看着我,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过,如果再见面的时候,就告诉我你那时画的是谁,是吧?
呃?我僵持住了。
好啦,别紧张。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那时在河边画的人是李君。如果是我的话,我跟我爸爸走的那天你就会告诉我了。
清漪压低嗓音,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往我大脑中输入。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李君?
我心里一下子被安上发条,不断拴紧。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我呢?
清漪,你也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原地站了多久,地铁车厢的大门似乎开启很多次,又关上很多次,身边人来人往。恍惚间清醒过来,发现夏清漪已经不见了,她像幻觉一样把我带向了很深的谷底,在那个无法回头的年少。
之后很多天我都不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遇见过夏清漪,我宁愿那只是自己白天里做的梦,虽然梦境如此真实。
我试图把身心都放到工作上,主动请求上级让自己整理近来的大量文件、报表、会议记录,甚至有时也开始给连芸打电话,对她说些无关痛痒的笑话。我想用现实驱散过去。
屋外冷空气钻入毛孔,墙角花枝大多枯萎了,剩下败落的面目,让人感到冰冷。
这个冬天,总感觉有什么正在靠近自己。
那个陌生的号码终于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不断闪动,我按下接听键。
听到电话那头略微薄弱的男孩声音,项南,我是李君。
号码是我给他的,那日在溪舟旅店里,他送我山药,我一下子认出了他。就在他转身离开时,我上前拉住他。
我说,李君,你怎么在这里?
他略微忧伤地回答我,项南,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我不像你们,我不会离开溪舟镇。
我半响没说话。
他又看着我,说,那女孩是你女朋友吧?
我点点头。
好好珍惜。
李君,我……你……你的那艘船还好吗?
你们走之后,那船也都不能用了。有一些老人把我介绍到这家旅店,我就一直在这儿干着,老板对我也挺好的。
他的脸颊露出的还是少年时的微笑。
时间确实隔离了我们,所以当彼此相遇时也变得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和他说离开这里后自己在阳城过的日子,我无法和他说每日封顶的高大楼房、车马如水的柏油马路、夜夜笙歌的娱乐场所以及消颓萎靡的大学生活,那一切离他都那么远。
良久过后,我只是从兜里拿出一张名片给李君,说,如果有天到了阳城,就打上面的号码,我一定来接你。
他点点头,然后笑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火车站拥挤的人潮不断向我涌来,我翻看手机四处寻找李君说的位置。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西面一个破旧的出站口前面,伸出双手呵气,模样没变,还是记忆里那个清澈的少年。
我快速走过去,在靠近他的时候突然又放慢了步子。李君看到我,很高兴地朝我挥手。
到我的住处去吧。我一边拿过他的行李一边对他说。
他摆摆手,不用了,我要回去。
回溪舟镇,回莲云山?你不是刚到吗?
不是的,项南。其实,我已经来了几天了。我就是想看看这座让你们都舍不得回去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在,我看到了,我想自己是时候回去了……不过,临走时想看看你。
李君。我们先到临近的地方坐坐吧。我提议。
李君点点头,还是一脸明朗的微笑,但那笑里有失落。
我请他到车站附近的咖啡馆,期间我边喝咖啡边聊起这座城市的发展、自己的工作、住房的紧张、喧闹的街区,而他只是沉默地看我轻轻搅拌着咖啡,他面前的咖啡一口没沾。我意识到这些话题离他很遥远,于是便又聊起火车、溪舟镇、莲云山、幼年,甚至聊到连芸。
李君的脸上突然没有了笑容,目光不断抬高,聚到我脸上,说,项南你知道吗?莲云山的雾气到现在还没散去,你以前说不会离开溪舟镇,而你现在……还会回去吗?
李君,我们都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很多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李君没有说话,目光黯淡。
对了,李君,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咖啡馆墙壁上优雅的石英钟顷刻间似乎停止下来,喧嚣的人声也渐渐听不到了。世界在这样的时刻里像凝固了一样。
李君,其实清漪那时候喜欢的人是你,她要我把一封信悄悄转交给你,可是……我……项南,我知道……那天在旅店放行李的时候,我打开了里面的画板,所以……我也看见了那张画像……是梦中的少年,在袅袅云雾中撑长篙翩翩而来。
山峦寂静,如同匍匐而睡的巨兽,落下安然的鼾声。
莲叶下晃动着涟漪,那飘来的渔船上一个身影渐次清晰。
船橹撑开的柳荫一一倒退,水面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般光亮。
昨日书
文/沈佳英。
这半年走得算是安稳,慢慢看惯林苑随季节变迁的不同景色,犹记得最初那些日子惊讶与感动阵阵来袭的时刻。我和一群心地善良的孩子一起上课放学,那是一些单纯而勤奋的孩子,我常常和她们一起在图书馆坐上一个下午,她们戴着耳机做听力习题,我则心不在焉地翻翻《青年视觉》,或者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朱天心的一个短篇集子,然后去泡一杯速溶咖啡,在纸上书写一段随之而来的心绪。
四五点的时候晚霞就铺满了山头,木质书架上落了一片夕阳,满目都是金黄色。我心里有无限动容,想起一年前,在某个晚自习上与陆聊天时,她说,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多么好。那一年她在我们班复读。这句话这么久来我一直记得,不过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天得以印证。而这一天也果然到来。
林苑的秋天那么长,整个秋天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叶都在不知疲倦地簌簌而落,到深秋时候,地上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秋天的时候,我喜欢绕着学校的植物园走路,那是秋日下午两三点的淡淡日光。草地上有坐着画图的人,有拿着单反照相的人,有拿着吉他练习的人。路旁的木头椅子上坐着年轻的情侣,阳光透过树木间隙落在他们身上。
石板小路的尽头,蜿蜒而东,消失在视线里。阳光透过树木间隙,洒落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影,映照一地金黄。微风里枝丫摇晃,用树影剪着花样。我在远远的这头,秋照缓缓落在我的身后,把孤独延长了几个世纪。我走过热闹的地方,走过寂静的地方。捡一片银杏的落叶,摘那些不知名的红色小果子。拍一条落满枯叶的石板小路,拍葡萄、迷迭香的紫色叶片。这种时候内心总是宁静而快乐。我总是过得太匆忙,难以拥有更多这样单纯的满足。
晚上在图书馆待到很晚,从图书馆四楼的现刊室走到位于五楼的宿舍,正好是两首歌的时间,有一段时间我听的是薛之谦的《伏笔》和陈奕迅的《伤心证明书》。
我裹紧单薄的衣服,走在昏黄的路灯下,这样不多久我就混淆了他们的声音。夜晚很凉,路上行人稀少,有时候碰到争吵的情侣,上演逃跑与追逐的戏码。我误以为,那是往事荣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