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的时候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图书馆里,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全是背书做题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总是让我万分惶恐,每个人都在马不停蹄地奔赴自己的前途,我混迹在他们中间,每一次都会迷失自己的脸。这样差不多待了一个星期,我单词没有背几个,倒是把现刊室的《旅行者》全看完了。到后来我一坐下来就想要吐了,于是只好在各排书架前逛来逛去,也不拿出来看,只是走过一个个书名与人名。加菲加入我以后,我们就总是在小说区转悠,两个人坐在地板上选书看,断断续续地轻声说话,那阵子我们看虹影,我看《阿难》,她看《英国情人》,然后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花半小时的时间去纠结要去哪个食堂吃饭。
最后终于那些兔子们都待得要吐了,于是几个人就声势浩大地收拾了书包乘车去了市中心。赶上中饭时间,在肯德基吃15块钱的豪华午餐,酒足饭饱后去电影院看了《金陵十三钗》。包厢里除了我们四人只有一个人,我看到刀光剑影处还是忍不住地闭上了眼睛,伸出手想握住谁的手,于是我又这样想起你。看完后那三只兔子都在恨恨地骂日本人,并由此坏了心情,晚饭都不想吃了。我在她们身边,其实心里并无多少波澜,毕竟已经不是十六七岁了,已经很难会因为一部电影一本书或义愤填膺或悲伤欲绝,或又对明日充满了希冀。这部影片最令我感动的还是那些士兵,佟大为脸上丝丝入扣的表情是对这场侵略战争最基本的责难。他们最后都死了,电影和历史一样,在死难者身上连多一个镜头都没有。哪怕他们死的方式其实是最值得被人纪念的。自然我无法忘记,那样缠绵的歌声善解人意地配合着秦淮河女人婀娜多姿的脚步的时候,透过书娟的眼睛我们看到的那种美简直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结尾字幕缓慢上升的时候我听到隐约的啜泣声,我们都不去问是谁哭了。
我只知道,我看到了一部好片子。
半年过得那么快,遇到一些新的人,又写了一些字,忘记又想念的脸孔,在记忆里若隐若现。快乐与痛苦,都放在心上,酿成一句诗行,或遗失于土壤,反正,这里到处都是花香。还是在路上。
实是最值得被人纪念的。自然我无法忘记,那样缠绵的歌声善解人意地配合着秦淮河女人婀娜多姿的脚步的时候,透过书娟的眼睛我们看到的那种美简直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结尾字幕缓慢上升的时候我听到隐约的啜泣声,我们都不去问是谁哭了。
无垠
文/臧心韵。
我身边的人总有意无意向我提起Q城,我不得不在他们的七嘴八舌中再次想起Q城,Q城的一切都是停滞的,甚至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发现那里的云是懒于行走的,它们严严实实覆盖了我的童年,隐藏起我将要生出的翅膀。
我的舅舅像是一位伟大的园丁,在其他园丁忙碌或收获时,他在忙着培植自己的梦想。我们的家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馆,收集着那些死去的梦想。可舅舅并不以为然,他说这就如同动物和昆虫在某一时刻必须褪去自己的皮,这样它们才能远离那些偏执的烦恼,在路上走得更远更远。
舅舅的爱好是将看见的一切文字编成剧本,他无时无刻不在推敲人物们的心理与活动。我从出生以来读过的全部文字都来自于舅舅。我有一个一直没有告诉他的秘密——他所改编的那些故事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中,它们几乎扼杀了我全部的想象力,我的世界通常在某一时刻突然失去了生动,人物们轮番上场,按照剧本上写的一幕一幕演出着。因此,当舅舅说要带我离开我们的小城时,我毫不犹豫,离开后的舅舅大概会像动物扔掉外皮一样轻松地放弃编写剧本,他或许要去另一个活泼的地方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我乐于去见证这样的趣事。
于是八岁的我坐上了轮船,又或者是火车,总之庞然大物在预备要越过城市的时候发出了嚣张的巨大声响,然后它们出发。
八岁的我已经有了理想。我很早便想过要开一间杂货店,我收集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并把他们藏在任何地方,它们常常待在上锁的抽屉里或床底下躲避我父母对我突如其来的检查。对杂货店的憧憬占据了我很长的一段光阴。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心爱的小东西们能够出现在高高的货架上,它们不必再带有灰尘和阴霾躲藏在我的喜爱中。
在那次漫长的路途中,舅舅为我讲述了他在十几岁时扮演了一棵大树的经历。
人们邂逅,人们相遇,但这都与我的舅舅毫无关系。他举着树枝站在舞台上,看着其他人来回走过。他卖力极了,即使如此,教他们表演的老师依然说他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符合演员的标准。
我的舅舅如此豁达,就像他总能在落寞的时候想出理由安慰自己一样,在回忆起这段记忆时,他轻易放过了表演老师对他的苛责,而是一遍一遍向我讲述作为一名演员的快乐,只要站在舞台上,即使是一棵树也会快乐。他的故事对我来说就像出演一棵树的过程一样枯燥与冗长。当舅舅在路上不知第几遍重复他的故事时,他甚至加入了对细节的描述,他手中树枝上的叶子哗哗地响,这种响声完美地充满了他的内心。
我真的听到了树叶哗哗作响。我随舅舅到达了Q城,到达了一个长满树木的地方。
舅舅说这些高大的树是在鼓着掌欢迎我们呢。可我对他的拟人并不感兴趣。
我们沉默着走过一棵又一棵树,我沿路捡漂亮的石子以及一些还未被鞋子碾碎的树叶,同时也被一个卖缝纫线与剪刀的小贩吸引了脚步。直到我们到达了一家老旧的剧院,舅舅才发现我手中捧满了没有用处的东西。
我的舅舅仰头长久注视着这座挂满尘埃的建筑,然后在我面前蹲下来:“乖乖,你想要做演员吗?”他对我的称呼使我吓了一跳,我从没想过这样的称呼会出现于一个只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剧本的怪男人口中,这大概是他一生当中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但我还是摇头,我摇了一下头,可舅舅脸上还是充满着希冀,于是我更用力地摇头,我的身体也随之晃动,石子们在我的手中相互碰撞,然后唱起了咿咿呀呀的歌。我的世界里瞬时只剩下了这捧有趣的石子,我面对它们笑了起来。
我对着破烂儿们的专注与笑容惹怒了我的舅舅,他用力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向不远处的剧院。“你就不能更有出息一点吗,你为什不抱着你的那堆破东西去死呢。”舅舅骂骂咧咧。这是一个奇妙的午后,我的舅舅分别说出了生命中最优美与最恶毒的话语。
那时我是多么固执的一个孩子啊,我为了让自己的理想免于受辱,坚决地站在原地。可是原本瘦弱又病痛缠身的舅舅忽然变成一个大力士,他始终拽着我,像拖着一只古老的行李箱,我大声哭闹,用新买的小皮鞋踢舅舅来回移动的双腿,手中的石头掉落一地,还有我背包里的夹子、糖纸、碎玻璃瓶,它们接二连三从我歪斜的书包口袋里蹦跳出来。已经一无所有的我见到了剧团的团长。我的舅舅对他说,我这次前来是要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而努力。
我到那时才知道舅舅最爱的其实不是那些成屋摆放的剧本。他想做一名演员,从出演一棵大树时开始,并且他因此出卖了我。舅舅也留了下来,之前他长年待在小城那间阴郁潮湿的屋子里,因此莫名其妙地患上了好多种疾病,如今已经丧失了将活力带给观众的资本。我始终认为自己与舅舅一同留在Q城学习表演的过程其实只是舅舅把我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他的梦想。我更加想要大吼大叫了,可惜之前过度的哭闹耗尽了我的力气,我沉默了,这是一种妥协。团长和蔼地打量我,他对焦急的舅舅说他已经打算留下这个难过的小女孩。
剧团的团长就是当年舅舅的表演老师,我一直认为他不够睿智,多年前他就应该更加凶狠地呵斥那个僵硬木讷地扮演着大树的男孩,彻底打消他心中的念头,可是他没有,于是舅舅有关演戏的梦想开始不切实际地生长,它们恶意地将臂膀伸向我。
任何季节的夜晚都很凉,它们的区别只是能否使我感到寒冷,成为演员后我在冬天的被子里背着复杂拗口的台词。我的骨骼偶尔会发出“咯咯”的响声,我想它们一定是太寂寞了。很久没有哭过的人一定不会记得眼泪跑出来时的感觉,它们的下落就像一次漫长的分娩,孤单将她的小婴儿们托付在了风里。我的眼眶涨得就要裂开,我想要一块纸巾或是一个盆子,总之我不希望泪水们又滴滴答答地落回到我的身上。坐在灯前的舅舅总是在这时转过身来,不过他不给我任何东西。
“快背。”他只是简单粗暴地这样说。
我不知道是因为舅舅的记性不好还是其他原因,在我成为演员之后的日子里,他不止一遍重复过来时路上的那个故事,童年时一次算不上成功的演出经历似乎使他获得了无比巨大的优越感。“不要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他们都是僵硬木讷的傻瓜。”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话。
赫赫是剧团里唯一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他也像我的舅舅那样热爱表演,当我知道他声情并茂的表演并不像我一样来自于另一个人的逼迫,我失望极了。这意味着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可以反抗舅舅的同盟。
但我还是与赫赫成为了朋友,我在不停背着台词的夜晚终于意识到,我需要的不是这些剧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它们是死去的,它们不带有灵魂,不能张开双臂拥抱我,也无法填补我内心任风呼呼进出的空洞。我需要的是一个朋友,就像赫赫,只有他们才是灵动的,才是生生不息的。
我将我的理想告诉了赫赫,我说我亲爱的小东西们从一个被四处追杀的噩梦中气喘吁吁爬出又跌进了另一个。我的舅舅,为了使我获得专注,他也开始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突然闯入我的小屋,将我收集了许久的物品扔出窗外,我跑下楼去捡它们,但它们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是一个记仇的孩子,因此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仍然记得那天舅舅站在窗前观看我的小朋友们争先恐后自由落体,它们碎了一地,但我的舅舅没有注意到附在它们身上的我的期待与回忆也迸裂出来,逃逸得无影无踪,他只是露出志得意满的笑。“现在它们再也不会让你分心烦恼了,你终于可以每天每天地练习如何成为一名好的演员。”每天每天,我的舅舅把那时的我丢进了一个深渊。
这件事注定了我对舅舅以及表演的厌恶。我悄悄偏离舅舅为我指引的光明大道。
赫赫安慰我,他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我们就无法去寻找新的。”接着他搬出自己肥肥胖胖的存钱罐,硬币像雨水一样落在我的身边,我们用手绢包住巨大的财富,然后徒步走到了Q城的另一端,城市的那头开满了杂货铺,我用大把的硬币换了糖果色的梳子与镜子、心形纸盒还有腥腥的贝壳哨子。我们奔跑在摇摇曳曳的路上,赫赫与我一同捡拾地上枯萎的花朵和圆润的鹅卵石。他捡起一根美丽的羽毛斜插在我的背包上,背包伏在我的肩膀上,沉甸甸。我感到自己又要成为世上最为富有的人了。
冬天的时候舅舅整日待在剧院中,他有时突然出现在剧场小小的入口,阻遏了冬季微弱的几束光芒。“你们身后的小树为什么要用纸板制作而不让一个小男孩扮演呢?”舅舅总要禁不住问演员们。舅舅每次提出这个问题时神情都像极了一位国王,国王居高临下,带有莫名的高傲俯视着领土与臣民。
舅舅的热情始终如此高昂,他在为自己曾经创作的一个叫作《无垠》的剧本选择演员。那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剧本:一个旅人一心想要去北极,他不怕冷,也不担心路途遥远,于是他一直走,经过了许多漫天白雪的地方,至于最后他有没有到达北极,只有天晓得。
舅舅对那些站在舞台上表情僵硬的表演者并不满意,在纠正他们的错误时,他总要引用很久以前他在演出中看到的女主角脸上的神情——就好像一滩潋滟的绿水流转在她的眼睛里,她的视线由远及近,脸上是像丝绸一般柔和平静的笑容。
在台下吆喝的男人让我感到羞愧,我知道台上的每一个演员,包括赫赫,他们看舅舅的眼神中都有一点不屑,但我不怪他们,如果他不是我的舅舅,我也一定会这样看着他。
最终演员们还是赶走了坐在剧场前排喋喋不休的舅舅。
舅舅离开的瞬间仍然趾高气扬,他坐在剧院里的台阶上,我想他或许一直认为剧团的演员们就是他的财富,他们总有一天会变成他的兵与卒,帮他去征服他遥不可及的梦想。清晨或傍晚的露水触摸着他,他仍没有清醒,仍没有意识到自己像是一团气体,对任何演员,对任何一个舞台,都是可有可无。
可能他一辈子只能演一棵大树,远处的景色诱惑着他时他也只能停在原地止步不前。
坐在石阶上的舅舅仍旧不够镇定,尤其是在知道剧团里这些早已过气的话剧演员们将穿上滑稽无比的服装在口袋里揣满糖果向小孩们推销自己廉价的儿童剧门票后。艺术沦为商业使他无法接受,孩子们不再渴望看到表演,他们在受到讨好之后才会不情不愿地走到这里来。在一个晚上他偷走了将要送给孩子们的所有糖果,我吃掉他转送给我的全部糖果,我吃到牙痛,甚至最后我的舌头也被甜得麻木,糖融化的味道变成酸的。我大着舌头把这个发现告诉舅舅,然后我咯咯笑起来,因为我看见,我的舅舅也有了与我相同的感受,他因为酸而紧紧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我总在每一个赫赫打开储钱罐的日子里奔向Q城的终点,寂寞的杂货店是城市的句号。它们的身后是整片荒凉的田地,赫赫与我穿越城市的终止符号,我们在它背后的土地上铺下大块的格子布,我收集多年的物品们被摆放在那里等待出售。
过去很久很久才会有一辆飞驰的汽车经过,它们经过时扬起的尘土使我将自己假装成一位杂货店老板的游戏不能够再愉快地进行。从没有一个人停下好好看看我的宝贝们,它们就要湮灭在无人关注的时光之中。
直到十几岁时我对美的感受逐渐趋近于这个奇怪的世界,一个戴帽子的姑娘喜欢上了我的一枚水晶卡子。
“很美。”她说,“我要买它。”
然而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忽然感到失望,当我终于在开一家杂货铺的道路上走出第一步,我只能感受到极度的无聊。姑娘递出的钱币在风里脆生生地响。我无端想起臃肿的杂货店老板娘,她的手指划过自己收获的每一张钱。我过去只想让自己的手指如此舞蹈,但我并未考虑到也许手指们的舞蹈将会持续许久,直到它们的舞步失去明快,它们的主人变成一个精明势利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