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说我看了你写的电影,你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很喜欢。通话过程中不断传来你咳嗽的声音,后来你说你现在在医院里。
同一座城市,好多年以后,竟然还巧合地默契。
病房里,惨白的你依然在坚持打字创作,你笑着招待我坐下。我看着你憔悴的模样,为你削了一个苹果。
“老毛病了,从大一开始到现在,治了好,好了又坏,坏了重新治。”你的表情里写满了无奈,但又好似平淡泰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我在可白的床边帮他削了好多苹果,然后看他到点吃完好几种五颜六色的药丸。我们回忆了很久之前的故事,献血、跳蚤市场、去马场骑马,点点滴滴仿佛又拼凑出我们年轻时的模样,我们默契地喊出当时每一部喜欢的书的名字或是明星的碟片,就像我们当年熟悉彼此一样。
白色冰冷的病房里,我想用回忆让你温暖一些。
四季总有歌,歌中有四季。这是你电影中的最后一句谢幕台词。然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些年你经历的一切。
大一,我们考到了相隔很远的地方,因此也断了联系。但是,因为家庭支撑不起你大学高昂的费用,你的爸爸妈妈只好靠献血凑出三分之二学费,而正是因为这样,爸妈为了短时间内赚钱去了不合法的献血地点,因此感染上了艾滋病。当你知道父母双双感染的时候,你感觉你的世界就要塌陷了,在陌生的地域,本来作为倚靠的人倒下了,你对未来充满了失望与迷茫。
“大二的时候,他们就都走了。”
“你知道有那么一种感觉吗?就是你明明想挽回一些人,想要留住他们,但你却发现那时的你没有丝毫的资本和能力留住他们,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看着他们离开你,然后你一个人伤感痛苦,独自承受,还要憎恶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可白说完的时候,我的眼里明明已经有东西要跑出来似的,但我看见了他一副平淡的模样。
可白说,一个人痛苦过太多次,流泪过太多次,痛苦和眼泪也就不能用来形容和表达悲伤了。
夜晚,病房里昏黄的灯光投射出可白的影子,他有些消瘦,不像从前那么健壮。
“大学的时候每天都沉浸于写作中,写小说,赶剧本,一个又一个通宵挨着熬,好不容易本子被别人看中了,但还是拖垮了身体,得不偿失。”讲到这里,可白还是没有停住敲击键盘的手。
就说他是爱逞强的人,就算病入膏肓也不会放弃执着的梦想。
一年后,冬天的第一场雪,可白的第二部电影上映,票房大卖,但他却突然在一场宣传中意外晕倒,然后被送去了医院。
胃癌晚期,住院治疗。
一切并不都像是电视剧每集后面的下集预告一样预料而至,至少,在可白身上是这样的。一个月后,可白安然离世,同期,他的第三部电影投拍。他把他所有完成的剧本全部交给了我,让我替他去完成那些未完成的梦想。
第三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少年追梦的故事,我仿佛看见了可白的影子,影片临近结束,我在黑暗中哭成了泪人。
多年后又回想起那次跳蚤市场,可白换回来一大堆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后来他才告诉我,他把这些毛绒玩具都寄给了远方的妹妹。爸爸妈妈带着可白出疆,留下妹妹一个人和外婆在故乡,他想让妹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哥哥爱着她。
可白的骨灰撒到了广阔的疆域之上,风尘飘忽,我好似又看见有这样一个少年,策马扬鞭,朝着远方驰骋。青春的意义,大概就是少年曾为梦想如此执着。
一步、两步、三步,未来却不会停住。
雪葬
文/吴百川。
一地废甲,遍野血染。数以万计的兵卒倒下,横尸雪野。血晕飞雪,悄然掩盖这场战争的残幕。
天地一片寂静,泪水滑落的声音也消弭。
对视良久,少年情愫。两位花甲老人同时丢枪卸甲,拥抱痛哭。无声的寂暗中,大雪飘飞,逐渐消声,一轮红日却初升。
他们像五十几年前一样,天真无邪,看穿了五十几年的战仇隔阂,血乱纷染,竟然纯真地去追赶太阳。你追我赶,在吞噬一切的大雪里竞争谁先来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们互相喊话调侃,其实都已是迷茫了根须的垂暮秋叶,竟在此刻焕发出了青春的色彩。他们小小的身躯,埋没在了无垠的雪白中。
奔跑啊……在太阳已悬中天的时候,雪漠里,掩埋了两位老将的遗体。
我怀揣着不多的钱,走上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
天气已开始转凉,在一个干燥的秋初。但在下午两点,阳光依然猛烈,整个世界明晃晃地炎热着。熟悉的街区随着极缓慢的步调也极缓慢地后退着。
秋天的气息来得也极缓慢。树木还是苍翠得绿荫如泼墨,我轻轻地抬头,看那叶缝里漏下来的阳光,刺得自己眼睛直疼。于是用手遮了遮叶缝间投来的明亮,看着自己的手在地上的投影,还带了层略有肉色的光晕。
我脱下外套,理了理立领的白色T恤衫,想了想即将面对的约见。
浮仙,是我初中时代的朋友,现在已经分开一段时间了。别离多年,不知彼此过得怎样,是否安好。在刚分开的那段日子里,我对浮仙有过怎样的思念,每天都计划着什么时候约他出来见一见,幻想过不同形式的、不同时间的、不同地点的约会,甚至因此忘却了现实的麻木。
是的,我很留恋和浮仙一起的时光,到现在都无法忘却。可是作业蚕食了我空闲的“残年”,我设计了无数多次的约见,竟一次也没有实现。
但,实在是我自己没有勇气吧,毕竟分开以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几年了,还没见过浮仙一次,只有电脑屏幕上不断跳动的那些字符交流着我们遥远的情感。
其实也不是害怕,只是……身为宅男的惰于行动吧。
我真的很恨自己这个样子,我的性格让我把机会无限次搁置,无限次延长了感情分割的时间,我也错过了很多,甚至于……想着我和浮仙的往事,我的思路又不自觉地跑到了另一个故事中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啊……在那个朝代。
方十轮和青吾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当时,方家是很有权势和地位的大家族,他们直接为朝廷效力,方家的子嗣是世世代代出来当将军、锦衣卫的。所以我们故事的主角从小就有一段枯燥而疼痛的练武岁月。
方家并非坐落在京都。方十轮的父亲很有雅兴,把府邸建在乡村附近,山水之傍。方府相当于我们现在闲赏自然风光的别墅,造得很华丽、很气派,虽然是装修行业并不繁荣、建筑材料并不丰富多样、房屋款式设计并不新颖别致的古代,但也算是很不错的。当方府建好,方家人入住后,十里八村的人听说附近建了一座豪华府邸,纷纷赶来观赏。一群淳朴的乡民对这座府邸极感兴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弄得方家人很不自在。身居高位的方府大当家对这些“下流社会”的劳苦人民本就有几分轻视,又因为他们现在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市俗行为感到极度不爽。
当晚等人群散尽,院里终于安静下来时,方十轮的父亲对他说,以后不要出门去,更别和这些乡人有丝毫瓜葛。
年仅九岁的方十轮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开始了看似漫无边际的高墙里的生活,听着窗外别的孩子们传过几里地的笑声,看着伸入高墙的红杏枝头,天空里闪过的纸鸢,小小的他开始感到孤独了。看着自己除了满身的瘀青、伤痕,什么也没得到的童年,他长叹了一口气。
童年。从方十轮五岁起,他父亲便让他每天三更起五更眠地练武。四年练下来,尚看不出他的武艺有何长进,只是人也不显精壮,皮肤竟没因日光焦灼而变成古铜色,还是一样的白皙,人也很清瘦,高挑,略有儒雅,不像是习武之人。只有他被层层衣服包裹住的伤口,诉说着他童年的艰辛。
终于有一天,边关动乱,皇上派方十轮的父亲——边塞军队的统帅前往应战,于是,他走了。方十轮几乎一直盯着父亲收拾行李,走出家门,还目送他走出好远,然后“啪”地用力关上门,在院里兴奋地大叫。因为他的母亲很善解人意,很同情儿子充满伤痛与孤独的童年,答应每天让他出去玩,并且不介意他与乡邻来往。所以父亲一走,方十轮就等于自由了。
父亲是傍晚走的,方十轮估摸着父亲的马车应该已在十里八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大喊一声,冲出了家门。
方十轮冲出家门后没过多久天就黑了,但他留恋于乡野的一切。村晚的清谧和夜空的广袤,四处流连的莺啼花香,远山黛青近水微澜,寂夜安详的村店,风吹过麦田写下夏天,一切都让他舍不得回去。他忘了自己是个贵族——虽然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贵族,他拍了拍身边谷堆上的尘土,倒了上去,想就在这里过夜。
夜色沉沉,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可忽然,他觉得身边有人跑过,便马上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从自己身旁跑过,认真地一路向东跑去。方十轮赶紧追上去问:“你要去哪里呀?”
少年很认真地说:“我要在太阳升起之前跑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方十轮看了看天。拂晓的天空很不安分地滚动着,东方现出一缕绯红。四年练武下来,方十轮的肺活量还是不错的,于是他向少年提议:“要不我们比谁先追到太阳,跑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哼,我可是村里跑得最快的呢。”少年这样说着,还是答应了。于是两个充满活力的少年,在黎明前的天宇下,向着东方不停地跑去。
我想起方十轮和青吾相识的经历,不免觉得当时的人心很单纯。搭讪竟然这么容易,成为朋友竟然这么轻松。冷风却不合时宜地拂过,吹醒了我的思绪。我从故事中拔出头来,发现我已经走了很久。在一条极深长而不透风的小巷里,天气微凉,这让我脑子清醒了很多。我想起我和浮仙的相识,叹了口气,只为现在的分别。
走出小巷,就会来到一个繁华而我不熟悉的街区,在那里,我会遇到浮仙。
车辆流离,色彩却在黯淡。微有风卷起落叶,讲不清的心情。在分开之前,我们无话不说;分开了以后,距离和时光让我们疏于沟通,我不知道我们已沦为怎样的朋友。
在各种广告色彩驳杂的闹市,我找到了,你留给我的地址。你已经在工作了吗,浮仙?
我推门而入,你在一家化妆店工作。你在和一群我完全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交往,那些染黄发看起来很牛X的社会小青年和你有说有笑。我有点哑然了,这种气氛让我有些窒息,我不相信才分开几年的你已变成这样。我想你应该是一个很乖巧的高中生,可是……耳环戴得看不见耳朵,招摇着一个白色爆炸头,涂着极浓的黑色眼影的女青年,叼着根香烟,问我:“来干什么,理发还是美容?”
妖媚得我直想吐,我支吾着:“我找浮仙。”
浮仙转过头来,还安慰的是,他清秀的脸庞还是和初中时一样,没什么乱七八糟让我作呕的成分在上面。他的表情没有特别高兴,跟“同事们”打了个招呼,淡淡地走来拉着我出去了。
我承认,浮仙变了,他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清纯少年了。
“你辍学了吗?”我很沉重地问我面前这个化妆店的员工。
“没有,”他躲闪着我的眼神,“我只是出来打工而已。”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他,他在骗我。浮仙,我记忆里的好少年,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却没有勇气对着他丢出一句“堕落”。
我们沉默了很久。
浮仙面无表情地问:“还有事吗?”
“没有了。”
“那回去吧。”
“走了。”我同样冷冷地结束,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谁也没有先追到太阳。他们气喘吁吁地倒在了路边的草地上,看着太阳很骄傲地在他们头上招摇着。方十轮很不爽地“哼”了一句,那少年也拿起一块石子奋力朝太阳丢去。方十轮对那少年说:“今天起迟了,改天我们接着比。要记着这可是我们的约定哦!”
少年笑着答应了:“好,我叫青吾,你叫什么名字?”
“方十轮。”
“你就是住在那个大宅院里的少爷吧!我好羡慕你的生活啊……”青吾的神色变得异常激动。
方十轮也向他道出了自己的孤单,青吾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没事,我是你朋友。”
我在街上疾走了几步,没回头看。我不知道浮仙已把我忘了么,我也不忍看他怎样离去,那种冷漠且毫不在意的背影。
我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