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看着她：“稍等，我去泡茶，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自称是小纯的老妇人笑得更加开心了：“妈妈为什么要对我用敬称呀？我是妈妈的女儿，妈妈不需要要对我用敬称的，这些还是之前妈妈告诉我的呀，妈妈难道都不记得了吗？妈妈，我肚子饿了，我想吃甜甜的点心。”
桑梓拿出待客的茶具，熟练的烧水泡茶，春季容易疲劳，因此她选了提神消乏的花草茶，桑梓将茶水端出来的时候看到老妇仍然站在之前的地方，脚下已经出现了一小滩水洼，她将茶具放在柜台外侧：“过来喝茶吧，点心还要再过一会儿才能准备好，肚子很饿吗？”
老妇踩着‘吱咕吱咕’冒泡作响的鞋子走到柜台前，她看着桑梓点点头，桑梓便给她在茶杯里兑了一点牛奶：“先喝点茶吧，点心很快就好，是红豆馅的水晶软饼和枣泥馅的酥皮儿，不知道是否合客人的胃口呢？”
“妈妈？……”
桑梓听到声音便拿了碟子出来：“点心好了，我这就端过来，请客人稍等。”
老妇皱眉撅嘴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撒娇：“妈妈~~，我是小纯，小纯啦！”
桑梓脚步一顿，回身笑道：“客人的名字是小纯，我记下了，请稍等。”
老妇撅嘴还要说话，桑梓已经推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不多时就端着两碟点心出来，她将点心放在老妇的手边：“客人是走了很远的路过来的吗？这附近最近都没有下雨，您是在来这里的路上踩到了水塘吧？鞋子里湿乎乎的一定很难受，要不要去浴室稍微冲洗一下？浴室外间的衣橱里有旅馆提供的干净衣物，虽然是普通的衣物，但是非常柔软宽松，穿着一定很舒服的。”
老妇人咬了满嘴的酥皮儿，一时没有说话，她用茶水将嘴里的食物冲咽下去才开口说话：“妈妈，我是小纯啦！妈妈为什么不记得和小纯在一起的事情了呢？小纯明明一直都和妈妈在一起的！这个点心好好吃哦，这个茶水也好好喝哦，妈妈好厉害！”
桑梓给老妇人的杯子蓄满热茶：“客人喜欢就太好了。”
“这个茶茶好香香哦，好像是在喝鲜花一样，小纯非常非常喜欢哦！”老妇人吃掉了最后一块点心，擦擦嘴，“妈妈，小纯吃饱了，妈妈陪小纯一起玩好不好？”
桑梓看着她：“请问，客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嗯！”老妇人有力点头，“是妈妈和小纯一直都在的地方哦，妈妈陪我玩，陪我玩……”
“这里是一家旅馆，名字叫做第十旅馆，也有人称它为十字旅馆，店的外面不是有一个十字形的标记吗？那个就是招牌了。既然客人能够走到这里，虽然有些失礼，但那就表示客人是没有归处的人，找到这里真的很不容易吧？”
意外地，老妇人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桑梓，桑梓回望着她略显浑浊的眼睛，微笑着说：“那么，客人要不要先去洗澡呢？浴室在那里，平时都是我自己用的，所以非常干净，如果客人不喜欢的话，也可以等客人选到了中意的房间后使用房间配备的浴室也可以。”
老妇人突然就笑了：“妈妈真是的，明明就是妈妈，为什么总要喊小纯是客人呢？妈妈果然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不记得小纯了吗？”
桑梓继续笑着说：“客人的选择是什么呢？先洗澡还是先看房间？”
“小纯要洗澡！小纯要穿又宽又软的衣服，妈妈帮小纯洗裙子好不好？”
桑梓看着老妇人身上的衣服：“很抱歉，本店不提供这项服务，不过旅店的房间里通常都备有清洁用具，客人可以自行取用。”
“妈妈不帮小纯洗澡，也不帮小纯换衣服吗？”
“客人无法自行完成这些事情吗？”
“妈妈？妈妈不喜欢小纯了吗？不能照顾小纯了吗？小纯会自己洗澡的哦，衣服也会洗的哦，胡萝卜和青椒也会乖乖吃掉的哦，所以妈妈，不要让小纯离开这里，好不好？”
桑梓听出她话音里浓浓的祈求意味便笑了：“来到这家店的客人，除非自己要离开，否则我是不会让客人离开的，哪有店主赶客人走的，客人当然要多多益善。你要先洗澡还是先选房间呢？”
“妈妈不陪我吗？”老妇人不待桑梓回答便突然笑道，“我知道了，妈妈要陪我玩捉迷藏对不对？我最喜欢玩捉迷藏了！那妈妈要数到一百再来找我哦！”
“客人……”
老妇人歪着头看桑梓：“我知道了，妈妈是想让我当鬼对不对？我很擅长当鬼的哦，那我数到一百再来找妈妈好了！我要从那里进去哦！”老妇人指着店面柜台一侧的绿色的房门，“数到一百之后，我会来找妈妈的，妈妈一定要藏好啊！”
桑梓看着那位老妇人蹒跚的用小孩子的步调蹦蹦跳跳地走进了那扇绿色的门，紧接着童稚的声音就传了出来：“1、2、3、4、5、6……”声音渐渐远去，越来越低，应该是向着走廊深处走去了。
桑梓将茶具和碟子收拾起来，擦净柜台上的碎屑，她端着用过的器具去杂物间清洗，杂物间与那扇绿色大门临近，所以桑梓在水声的间隙还能依稀听见渐渐远去的慢慢数着数字的童声：“36、37、38……”
桑梓控干茶碟上的水滴，喃喃着：“真的很像一个孩子呢，太像了一点……”她边说边将茶具收起来，“不知道她会选到哪里的房间，又会从哪扇门出来？真是一位奇怪的客人……”
桑梓站在柜台后面，看着那扇开着的绿色房门，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她依稀听到有人在喊“28”，之前不是已经数到“50”了吗？“该不会是她不会数50之后的数字吧？怎么可能……”
店内一时安静下来，桑梓靠在原来的位置上，可惜，外头的风已经止了，太阳也移动了位置，温暖柔和的气息仿佛从来都未曾来到这里，老妇人进到店里留下来的那些水痕也已经消失了。桑梓想象着老妇人踩着吱咕冒泡的鞋子走在店内纵横交错的走廊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我的头发，又黑又滑……”
“我的脖子，又细又白……”
“我的裙子，蓬蓬松松……”
“我的鞋子，又新又亮……”
稚嫩的童声断断续续穿过走廊传出来，声音轻快愉悦，哼唱着一首不成调子的童谣，逐渐向着走廊的更深处而去。
稚嫩嗓音哼唱的歌声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处戛然而止。老妇人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三个路口和走廊一侧摆出来的等身镜，停下了脚步和歌声。老妇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转身、撅嘴、皱眉，最后跺了下脚，带着体温的水珠从鞋子里蹿出来，落在干净的走廊地面上。老妇人在镜子里看到脚边出现的水痕，她后退几步靠着墙壁费力地弯下腰来，于是对面的镜子里就如实映照出一位穿着蓬裙洋装的老妇正在费力地脱鞋的场景。
老妇人终于脱下了鞋子，湿漉漉的劣质袜子几乎被泡成了堆，黑乎乎的脏水带着暖哄哄的异味滴在身侧干净的地面上，老妇人将鞋子倒扣过来，然后看着那些黑水流出来并慢慢渗透进干净的走廊地面中去。老妇人将袜子也一并脱了下来，干枯的双手费力地将粗大的指节拼聚在一起，拧绞着两只脏到看不出颜色的袜子。
老妇人将拧到半干的袜子塞进裙子的侧边小口袋里，扶着身后的墙壁慢悠悠站起身来，顺手拎起两只鞋子的鞋带晃晃悠悠地向着左边的走廊而去。两只红色的鞋子随着甩动的节奏偶尔会飞出一两滴黑色的水点，水点儿在洁白的走廊空间里划过一道闪亮亮的黑色的痕迹，跌落消失在深灰色的绒布地毯中。老妇人踩着厚重柔软的地毯，甩着鞋子，沿着走廊一步步走下去，干瘪的脚掌将灰尘污垢分享给了脚下的地毯。
老妇人踩着地毯，脚底柔软温暖的感觉似乎让她的心情更加愉悦，于是她又蹦蹦跳跳地唱起歌来了……
“我的娃娃，又真又美……”
“我的娃娃，又贵又大……”
“我的娃娃，是妈妈……哎呀……”老妇人停下了脚步，抓抓头发，“后面是怎么唱的来着？记不起来了呢，果然是因为妈妈也不记得我的关系了，因为妈妈不记得我，所以我就忘掉了妈妈教给我的儿歌了，都是妈妈的错，为什么妈妈会不记得小纯的事情了呢？糟糕了呀，妈妈只教给小纯这一首儿歌，小纯不会唱别的儿歌了，唱一次可以数到数字的50，但是我刚才一遍没有唱完的，算不算数到50了呢？哎呀，算了，从头开始唱好了，多唱几次，多出来的时间就可以让妈妈好好藏起来了，嗯，从头开始唱，就这样吧。我的头发，又黑又滑……”老妇人的歌声如同老去的唱片，又一次从头开始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