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什么?”我忽然回头看了看四周,略作神秘地说,“你想告诉我,你被一个幽灵缠上了,它就在我们身边?”
“不,这只是一小部分。”林海的情绪有些紧张起来,低下头局促不安地说,“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就发生在最近几天之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自己也绝不相信的。”
“说说看吧,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我几乎又要炫耀那些神秘事件的经历了。
他急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看过你几乎所有的书,可是现在我遇到的这件事,就算是最好的小说家,也未必想象得出来。”
不知什么原因,咖啡馆里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林海的脸庞被一块阴影挡住了,就像是舞台幕布后的旁白者,只听到他那特殊的嗓音,在愚人节之夜娓娓道来—
林海是从愚人节的三天前,也就是2005年3月29日开始说起的。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大学校园里,教室外的杨柳也抽出了细丝,让人们暂时忘却了许多忧伤的回忆—比如去年发生在这所大学里的两次神秘事件,曾让许多大学生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幸好关于这两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被记录在《荒村公寓》和《地狱的第19层》两本书里了。林海也是通过这两本书,知道了那个叫春雨的漂亮学姐的故事,过去在学生食堂里他可是经常遇到春雨的。
不过,在这个故事里不会再有春雨出现了。
3月29日,下午两点,窗外春光灿烂,窗内春困人乏。据说此刻正是人最想睡觉的时候,大教室的后排座位上,多了不少书本做的掩体,后面的一个个人都梦到自己到了巴黎,上了埃菲尔铁塔了。
对于法语系的学生而言,做这样的春梦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这堂课讲的就是法国文学,讲课的是正宗的法籍老师温格先生。
温格老师有着一头漂亮的栗色长发,挺直的鼻梁与灰色的眼睛,颇有欧洲贵族的风范,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法国男人,这常令许多小女生暗中喜欢他。与其他外籍老师相比,温格也更能让同学感到亲近,因为他能说一些简单的中国话,而且丝毫都没有老外的架子。他风度翩翩地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
Alexandre Dumas, père
坐在大教室当中的林海当然认识这个名字,因为这个人实在太有名了,他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大仲马。
今天温格老师的这堂法国文学课,说的就是大仲马的历史小说,现在他正说到以法国十六世纪末宗教战争时代为背景的大仲马三部曲:《玛戈王后》、《蒙梭罗夫人》、《四十五卫兵》。
林海一直很喜欢温格老师的课,尤其是在说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就会变成小说里的主人公。
当这堂课即将结束时,温格老师操着动听的标准法语说:“最近本市的西洋美术馆,正在举办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我手头正好多出一张门票,我非常想让你们中的某一位去看展览,可多出来的门票只有一张。所以,我想把这张门票作为奖励,谁把法国文学这门课学得最好,我就把门票奖给谁。”
他这番话一说完,教室里的人都提起了精神,就连后面几位做春梦的也纷纷从巴黎赶了回来。
温格老师继续说:“我知道你们都学得不错,但总有一个是最好的,现在我要出一个问题,谁要是能抢先回答上来,这张门票就归谁。好了,请大家听清楚我的问题—在司汤达的《红与黑》的结尾,主人公于连死后埋葬在了哪里?”
这个问题立刻把学生们难倒了,法语系的学生大多看过《红与黑》,但因为这本书实在太厚了,大部分人往往只看个开头就丢下了。
只有林海是个例外,《红与黑》正好是他最喜欢的小说,司汤达是他最崇拜的作家,一本中法文对照版的《红与黑》他看了N遍,几乎被翻烂了。
于是,正当大家都面面相觑的时候,林海站起来用法语脱口而出:“当于连被斩首处死以后,深爱着他的玛蒂尔德小姐抱走了他的头颅,来到于连生前指定的汝拉山的山洞里。在教士们的葬礼仪式结束后,玛蒂尔德亲手埋葬了她的情人的头颅。”
林海的回答让温格老师非常满意,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亲自走到林海的座位边,把那张门票交到了林海手中。
门票上印着“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时间正好是明天。林海只感到自己太幸运了,就好像是老天恩赐给他的礼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的话,只记得温格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宣布下课了。
第二天,2005年3月30日。
早上起来,林海的右眼皮直跳,这让他想起了老人们的忠告。难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虽然是星期六,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学校宿舍,直到下午一点才出门,直奔本市的西洋美术馆。
西洋美术馆是三年前新造的,一开始只展览现代美术作品,但最近一年办了多次西洋古典艺术品的展览,没想到这次居然请来了法国圣路易博物馆,搞了这么个珍品展。
也许是因为爷爷的缘故,林海从小就喜欢画画的,可爸爸强烈反对他学画。虽然学的是法语,林海还是考上了这所向往已久的大学,因为爷爷在退休以前,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系老师。
到西洋美术馆还是第一次,整栋房子很有些后现代的风格。也许是高雅艺术曲高和寡,再加上一张门票要两百大洋,所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法国珍品展,西洋美术馆也依然门庭冷落。
林海走进美术馆的大门时,正好有一群人挤了出来,他不小心和人家撞到了一起,差点摔倒在了地上。林海活动了一下身体,还好没什么事,只感到脑袋略微有些晕。
在美术馆靠近入口的地方,陈列着一些当代中国画家的作品,最近流行起了古典主义的回归,林海看到的大多是些人物油画。再往里走就看到墙上的标志了:“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
刚走进珍品展览区,林海似乎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也许每个陈列古物的地方都会有这种味道吧。他的脑袋依然有些晕,感觉就像连续打了几个小时的网络游戏。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墙上挂的那些画,全都是欧洲十七世纪以前的那种风格,在画框的下面拉着一道栏杆,以防参观者触摸珍贵的画布。林海看了看下面的说明,果然都是三四百年前的原作,画家的名气并不大,都是些宫廷画家,几乎每幅画都与法国波旁王室有关。
也许是被高昂的门票价格吓住了,来看展览的人并不多,在美术馆柔和的灯光下,林海忽然有种独处世外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多欧洲名画“亲密接触”,似乎真的能感觉到画家们灵魂的存在。
但这次展览的名画数量并不多,大约只有二十多幅。在美术馆展厅的最里间,还有个特别珍宝展览室,据说这次从法国来的镇馆之宝就陈列在里面。
果然是珍宝展览室,做成了全封闭的结构,看上去更像是银行的金库。林海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只见这里被设计成了密室的样子,在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压抑空间里,被一道铁栏杆隔成两半,栏杆后面墙壁上挂着的,就是传说中那幅油画了。
此刻,珍宝密室里只有林海一个参观者,鼻息间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怪味,使他的头晕更加厉害了。他猛然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幅致命的油画……
沉默持续了三十秒钟。
他看到了什么?
似乎有个影子从眼前晃了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正午,那间狭窄逼仄的阁楼之中,灰尘在阳光里起舞,那张美丽的脸庞正忧伤地凝视着一个中国少年。
是的,她依然在那里,依然那样美丽那样忧郁,就像四百多年前的那个黑夜,鲜血染红了爱人的头颅。
林海又一次看到她了,就在这间西洋美术馆的密室里,在这堵冰凉苍白的墙壁上。
她在油画里。
对,她有一双几乎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目光直盯着画布前的参观者,眼神里略带着几分忧郁,又似乎隐藏着某种希望和暗示,复杂的眼神说明了她复杂而痛苦的内心。没错,她的表情很奇怪,是那种似笑非笑、似愁非愁的样子,也许她已经尝到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在画家的笔下,她的脸庞是那样美丽,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异常柔和,不像那些粗线条的欧洲女人,倒更有些东方女子的味道。虽然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但她确实是个法兰西人,那身形那气质都是法国人所特有的。
她戴着一副琥珀耳环,穿着一件华丽的长裙,那是十六或十七世纪欧洲宫廷的式样。但画布里仅仅露出了上半身,天鹅绒披肩掩盖了她诱人的肌肤,或许她已经不需要再用身体来诱惑男人了。
画的背景沉浸在阴影中,只能依稀辨认出黑色的幕布和一些白蜡烛,实在看不出这是在什么地方。
林海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许久才恢复了动弹。他不敢大口地呼吸,生怕口中的浊气会污染了这幅画,只能向后退了几步再观察。整幅画大约有六十厘米高,四十厘米宽,镶嵌在华丽的木框里,只能算是《蒙娜丽莎》一类的小框幅画。
她怎么会在这里?
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震惊了,林海不停地摇着头,只感到脑子里嗡嗡地响,似乎有个声音不断地对他念着魔咒。
珍宝展览室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他怔怔地看着墙上的这幅画,随后又看到了下面的说明—
“《玛格丽特》,作者不详,疑为十六世纪末法国宫廷画家。此画大约完成于公元1574年,画中人物为法国历史上著名的玛格丽特王后,系瓦卢瓦王朝亨利二世之女,后嫁给波旁王朝开创者亨利四世。”
直到现在,林海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玛格丽特。
四百多年前的法国王后玛格丽特。
不过,这说明实在太简单了,根本不足以解开林海心头的诸多疑问。他再度把目光对准了墙上的画,似乎又发现了某些新的东西……
不,转眼间林海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他的大脑里可以感受到某些声音,那是十六世纪的法语,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画里的她在对林海说话。
眼前似乎又掠过了许多影子,她仿佛从画布里站了起来,对他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渐渐地,她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很快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了……
天哪,她几乎已经触摸到他了!
林海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就连最后的一点意志也崩溃了,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歌唱,然后就落入了黑暗的海底。
他真的看见了她。
玛格丽特。
一次致命的邂逅?
当林海悠悠地醒来时,却发现眼前已是白色的世界,鼻子里的怪味已换成了浓郁的消毒水味。
原来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呢,这里并不是病房,而是一间狭窄的急诊室,周围还有好几个等着看急诊的人。
虽然脑子还是有些昏昏沉沉,但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幸好身上并没有插什么东西,应该并无大碍。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林海仔细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记得自己去西洋美术馆看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的珍品展,结果看到了一幅令他无比震惊的油画,然后就痛苦地失去了知觉,醒来后已经在医院里了。反应过来后,他连忙摸了摸自己身上,幸好手机还在,现在是下午四点半,也就是说刚才已昏迷了两个多小时?这时医生走了过来,林海这才知道,原来是美术馆的人把他送过来的,据说他突然晕倒在了美术馆里,保安们赶紧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医生又为林海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毛病,也说不清楚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晕倒。医生在无奈之下,只能归结为林海夜里睡得太晚,嘱咐他可能有低血糖,要多补充营养多休息。
从医院里出来,林海只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刚从某个遥远的世界回来。坐在回学校的公车上,他使劲揉着自己的脑袋,可脑子里像被埋下了什么,越是回忆就越是隐隐作痛。是的,他还记得那间密室般的珍宝展览室,当时展览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一幅十六世纪的法国油画,画的名字叫《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终于又记起这个名字了,宛如电流一样穿过了林海的身体,使他仿佛重新看到了那张脸。
她就在那里,在那里看着他。
林海打了一个冷战,车窗玻璃上似乎映出了她的脸庞,但转眼间又被窗外的灯光掩盖了。
上海的黄昏正是交通最拥挤的时候,公车继续在车流间缓慢地爬行着。林海努力回想着她的样子,那张脸庞越来越清晰了,还有那忧郁的眼睛、薄而细长的嘴唇、柔和的下巴……
这是一张多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啊,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对,他早就认识她了,十年前的那个正午。那年,林海还是个十一岁的少年。
爷爷的老屋在一大片老房子中间,要爬上一道狭窄的楼梯,才能进入那几个不大的房间。那个中午爷爷外出去了,他唯一的孙子来到了老屋,闻着老年人房间里特有的气味外,这里还充满了一股颜料味,因为爷爷退休前是大学美术老师。
十一岁的林海走进了爷爷的卧室,他知道这间老屋里还有个阁楼,一道木楼梯通向房顶,可他还从来没有上去过。因为爷爷严禁任何人进入他的阁楼,就连唯一的孙子也不例外。在林海整个童年时代,老屋里神秘的阁楼,就像传说中的藏宝洞一样,不断引诱着这个少年的想象力。
阁楼里究竟藏着什么呢?趁着爷爷不在,十一岁的林海偷偷爬上了梯子,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阿里巴巴,用不着念“芝麻开门”,他就轻轻地推开了小阁楼的木板门。
林海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年前的这个正午,小阁楼里依然散发着过期颜料的气味,正午的阳光透过屋顶的老虎窗,像白色地毯般洒满这小小的空间,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灰尘,随着房门的打开而飞舞了起来。
阁楼里放着一张小木床,在床边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小小的画。
画框实在太小了,大概只有八开铅画纸大小,就像一面放在床头的镜子,里面是张西洋女子的脸庞。
正午的阳光照射着林海的眼睛,而墙上的画则在阳光之外。他只记得画中的女子长得很美,眼睛和头发就像传说中的仙女,画中的她有一种特殊的眼神,忧郁地凝视着这十一岁的少年。
没错,那是一张看了一眼就永远都无法忘记的脸。
十一岁的林海从此被画中的她俘虏了。
就像一粒种子落到了土壤里,不管被覆盖了多少尘土多少岁月,它总会在地下长出根须,顽强地制造出一个生命来。
那个正午过后,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当年的男孩也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难道是奇怪的命运又一次做出了安排,让他在时隔十年之后,再度与她相会?
—他们已经相会了。
脑子里那个声音似乎又响了起来,林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颠簸的公车依然在拥挤的马路上爬行着,仿佛要把他带到某个极度遥远的地方。
现在林海可以确信了,他下午在西洋美术馆里,看到的那幅法国十六世纪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正是自己十一岁那年,在老屋阁楼里看到的画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