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她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十一岁那年的老屋阁楼,给林海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绝对不会记错的,当年老屋阁楼上的那幅画中的女子,她一定就是玛格丽特了。当然她们不可能是同一幅画,小时候在阁楼里看到的那幅画,要比今天在美术馆里看到的小很多,大概只有它的三分之一大小。而且阁楼里那幅画只有她的头像,背景也只有一点点,而美术馆里的那幅画则是半身的坐像,她上半身的衣服全部画出来了,还有背景也露出来许多。
也许老屋阁楼里的那幅画,只是一幅临摹的作品,或者是玛格丽特的另一幅画的复制品?但玛格丽特的脸庞早已深埋在林海心中,如同一块深深的烙印,永远都无法抹去。不知不觉间,公车已经“爬”到大学门口了,林海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挤下车。
天快黑了,林海直接去了食堂。晚饭后他并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校园里另一个地方—图书馆。这是一所建造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前苏联式建筑,已经许多年没有整修了,外面看上去坚固无比,里面却显得破旧不堪。室内采光也明显不足,即便把所有的电灯都打开,看起来也还是有点阴森恐怖。这种环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十九世纪欧洲的图书馆。
这天是星期六的夜晚,不会有谁无聊到跑到图书馆里来度周末,而且再有两个钟头这里就要关门了,所以偌大的阅览厅宛如坟地般寂静,只有林海一个人匆忙地跑了进来。
林海并不是经常来图书馆的,他对后面几十排大书架有种莫名的恐惧,但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查出油画中的她—玛格丽特,关于她的生平、事迹还有爱情,关于她所有的一切,历史书上想必都有记载的。是的,他太想了解玛格丽特了,这个十六世纪的法国公主,后来又成为了法国王后,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何有如此迷人的魅力,竟让四百多年后一个中国少年痴心妄想?
在社科类的书架上,他找到了一些关于欧洲历史的书,但这些书大多泛泛而谈,关于玛格丽特的内容很少。然后他又找到了一些英文和法文的书,这里面倒是有一些详细的记载,他把这些书都搬到了阅览室里,抓紧时间看了起来—
玛格丽特(Marguerite),也有种叫法是“玛戈”(Margot),出嫁以前全名是玛格丽特·德·瓦卢瓦,她的父亲是法国瓦卢瓦王朝的国王亨利二世(1547—1559),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来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可以说,她继承了欧洲声名显赫的两大家族的基因。在她的父王去世之后,她的哥哥们相继登上了法国王位,依次是弗朗西斯二世(1559—1560)、查理九世(1560—1574)和亨利三世(1574—1589)。
十六世纪后半叶的法国处于“胡格诺战争”时期,天主教徒与新教徒进行着残酷的内战。公元1572年,信仰天主教的王室为结束战争,决定与新教徒的首领那瓦尔国王亨利联姻,身为国王妹妹的玛格丽特公主,自然成为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婚礼在巴黎举行,玛格丽特嫁给了那瓦尔的亨利,就在众人欢庆婚礼之时,巴黎城所有的钟声都敲响了,在凯萨琳王太后的策划下,一场针对新教徒的大屠杀拉开帷幕,整个法国血流成河,这就是西方历史上著名的惨案—“圣巴托罗缪之夜”。
后来又经过数年战乱,玛格丽特的兄长们全都死于非命,而她的丈夫则意外地继承了法国王位,成为了波旁王朝的开国之君—亨利四世,玛格丽特也从法国公主变成了法国王后,史称“玛格丽特王后”。
历史上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并没有提供关于玛格丽特的更多的内容,但林海知道在小说和民间故事里,玛格丽特可是大名鼎鼎,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人,至少大仲马就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玛戈王后》,这个“玛戈”就是“玛格丽特”的另一种译名。
这时阅览大厅里的灯渐渐暗了,原来图书馆的关门时间到了,林海可不想在这坟地般的地方过夜,他赶紧离开了这里,管理员居然没发现他的存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跑出去。
晚上八点钟了,整个校园都沉浸在夜色里,在几盏昏黄的路灯下,只有那些摇曳的树丛,将树叶的影子投射到他脸上。他又回头看了看图书馆,那些藏在书本里的文字,是不是像棺材里的死尸呢?
林海匆匆向前走去,心里又浮起了那种怪怪的感觉。正当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时,眼前依稀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人影转眼间已经越来越近了,就在距离他十几米的地方,突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在了地上。
心头立刻狂跳了起来,林海好不容易才挪动了脚步,跑到了那个人的跟前。
这是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还戴着一顶帽子,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他的脸。林海蹲下来拉他,但他的身体是那样沉重,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
也许是突发心脏病了?林海靠近了对方的耳边说:“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突然,一只干枯的手抬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了林海的左手手腕,并将他的手心朝上翻了过来。那人的力量非常大,林海居然一下子没法挣脱开来。那人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手里还握着一支记号笔,在林海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林海想要大声呼救,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被人强行写上了一行字母。然后那人就松开了手,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林海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虽然他依然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尸体腐烂味。
难道是个死人?
可死人又怎么会走路呢?想到这个荒诞不经的设想,林海只感到毛骨悚然,他赶紧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黑衣男子。
不,应该找人来帮忙,林海立刻向学校值班室跑去,一眨眼就跑出去了很远,总算找到了学校的值班老师。他对老师说在图书馆附近有个人晕倒了,情况可能很危险。值班老师也紧张了起来,带上了手电筒,和林海一起向图书馆方向跑去。当他们回到刚才出事的地方时,却发现地上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留下。林海一下子傻了眼,心就像沉到了井底,他着急地向四周张望着,图书馆前是一片开阔地,在昏黄的路灯下寂静无声,宛如一片墓地。
值班老师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林海了,他又用手电筒照了照旁边的树丛,但还是一无所获。终于,值班老师忍不住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不好好读书,就喜欢搞恶作剧。”
林海张着嘴巴却无法争辩,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刚才所见到的一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张开了自己的左手。
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林海看到自己掌心里写着一行字母—
Aider moi
这行字母是用红色的记号笔写的,在手掌心上异常醒目。
林海认识这行字,它的意思是—救救我!
没错,这是一句法文的短语,“aider”是“帮助”或“拯救”,“moi”是“我”,而连在一起就是“帮助我”或“救救我”!
林海立刻拉住了值班老师,给他看手掌上的文字。值班老师当然不懂法文,摇了摇头说:“你什么意思?”
“我是法语系的学生,这行字母的意思是‘救救我’,是刚才那个倒地不起的人,用记号笔写在我手上的。”
值班老师轻蔑地笑了起来:“同学,建议你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一下吧。”
就像是兜头被泼了盆冷水,林海失望地垂下手来,值班老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回去好好休息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随着值班老师的离去,图书馆前的空地上只剩下林海一个人了,校园里凉凉的夜风袭过,使他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林海也摇了摇头,难道刚才自己真的活见鬼了?他叹了口气,匆匆地离开了这里,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寝室里还剩下两个外地同学,躺在上下铺聊天,林海来不及和他们说话,独自坐在床铺上发呆。他竭力想要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从下午在西洋美术馆里见到的《玛格丽特》,到自己离奇昏倒后被送到医院里,再到刚才图书馆外的“遇鬼记”。可是,这一幕幕都宛如电影般不断重放着,强迫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看。
林海开始怀疑今天的离奇经历的真实性,会不会都是自己的幻觉呢?不,至少在西洋美术馆里见到的油画是真的,玛格丽特的脸庞也是绝对不会忘记的,还有自己在美术馆里昏倒的事,都可以由保安和医生来证明。
那么刚才在图书馆门口,遇到的那个黑衣男子呢?会不会是自己这些天太累了,把幻想误当做事实了?还是自己真的遇到了某个幽灵,想到这里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腐尸味,也许那真的是个死人?忽然,林海又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在寝室明亮的灯光下,掌心里那行法文“Aider moi”更加清晰,红色的记号笔墨水散发着一股味道,看起来就像某种咒语。
Aider moi = 救救我
虽然也可以翻译为“帮助我”,但林海的脑子里只剩下“救救我”三个字—也只有绝望的人才会这么说,看来那人真的身处危险之中,急需要别人的帮助,正好林海经过那里,才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这件事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与下午发生的怪事有所关联?
林海转身冲出寝室,跑到卫生间里洗起手来。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猛烈地冲射到手掌心。可不管他怎样用力地洗,手心里的“Aider moi”就是洗不掉,他又找出了肥皂和洗手液,在手心里涂满了泡沫,拼命地又搓又擦,简直把手心当成了搓衣板,但那行红色的“Aider moi”就像烙印一样,顽固地“生长”在手心里,根本就无法消除。
看着自己手心里这行不死的法文,林海感到一股彻骨的恐惧,这是一个死人写在他手上的字,难道这行字里包含着那个人的灵魂?这灵魂不愿意就此消亡,反而通过红色的文字(咒语?)渗透进了林海的身体里,占据了他的躯壳?
不,林海不敢再继续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了,但对手上的字也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紧握着拳头回到了寝室里。
寝室里那两个同学还在没完没了地聊天,林海只觉得头痛欲裂,索性把外套脱下来躺到了床上。就在脱外套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上衣口袋里有件硬物,他连忙把手伸进了衣袋,从里面掏出来一个黑色的碟片盒子。
奇怪,林海不记得有这么一张碟片。他下午出门的时候,上衣口袋里是空的,没有放过任何东西。他的钱和其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一向都是放在包里的。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经历,也不记得自己把什么东西放到过衣服口袋里。
来不及想这么多了,林海先打开了这个碟片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张光碟,看样子是张DVD,但它的反面并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是一片白色的底子。
林海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碟片,它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心跳又加快了,他陷入了长时间的痛苦回忆中。当他抬起头来时,只想到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他在西洋美术馆离奇晕倒时,不知是谁把这张碟片塞进了他的口袋;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刚才在图书馆前,当他伏下身子询问那黑衣男子时,对方悄悄地把碟片塞进了他的口袋。
可那个人(或者幽灵?)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林海摊开左手掌心,那行红色的“Aider moi”似乎更加醒目了。再看看这张莫名其妙地来到自己口袋里的DVD,林海很自然地产生了某种联想。也许是有某种信息要传达给他,但因为存在未知的阻隔,所以必须要采取这种特殊的方式?林海已下定了决心,必须要看一看DVD里的内容,不管它是“诅咒影碟”还是恐怖纪录片。
可寝室里并没有电视机,如果用电脑看的话,一定会被两个同学看到。不,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到,既然那个黑暗中的幽灵,如此处心积虑地要给他这样东西,就说明它非常重要,而且也极其秘密。
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让林海憋不住了,他必须要快点看到DVD里的内容,现在就要!Now!
林海想到了一个地方。他把碟片小心地放到包里,和两个同学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跑出去了。
周末的校园之夜异常寂静,林海像风一样冲出学校大门。他先赶到一个好朋友的住处,向好友借了台DVD机,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捧着借来的DVD机疾驰而去。对,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此刻林海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老屋。
林家老屋在市中心的一大片弄堂里,据说还保留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原汁原味的风貌,但这些年已经越来越破败不堪了,有许多房地产商都看中了此处黄金地皮,但因高昂的拆迁费用而放弃,所以至今未见动静。
已将近晚上十点了,林海裹着夜色穿过弄堂,掖下还夹着那台DVD机。自从十年前爷爷死了以后,他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老屋了。
没人注意到林海的到来,进门的过道里也没有灯光,他只能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总算踏上了狭窄陡峭的楼梯,似乎每走一步都有可能摔下来。
终于,林海长出了一口气—三楼到了,这里就是爷爷的老屋。
自从许多年前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就一直独自居住在老屋里,林海的父亲无数次请爷爷去新公房住,但每次都被老顽固的爷爷拒绝了。在林海小时候的印象里,爷爷是个极度孤僻的老人,虽然听说爷爷曾是大学美术老师,但林海却几乎从未见爷爷拿过画笔。爷爷常常整天都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让小林海每次见到爷爷都会产生恐惧感。林海也极少在爷爷的老屋过夜,因为老屋里充满着过期颜料的气味,更因为对老屋黑夜的害怕。现在,他又一次站到了老屋的房门前,鼻孔里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林海的手颤抖着掏出了钥匙串,在十几枚钥匙里,有一枚特别显眼,又大又重,像个古董,这就是老屋的钥匙。几年前父亲去乡下住了,便把老屋的钥匙交给了林海,让他看好这老房子。
钥匙缓缓插进了锁孔,随着锁眼里发出的钥匙转动的声音,林海推开了老屋的房门。就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鼻子似乎又闻到了过期颜料的气味,林海产生了些许莫名的激动。林海伸手在墙上摸了摸,凭着记忆找到了电灯开关。有灯光闪烁了起来,是那盏十年都没亮过的日光灯,似乎要把多年来积攒下的孤独发泄出来,足足跳了半分钟才彻底亮了。
终于,林海看清了这间老屋,他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仿佛又能闻到爷爷身上的气味。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变,时间的一维似乎在这个屋子里凝固了,仍然停留在十年前的那个正午。他立刻放下DVD机,来到了老屋的里间,这里是爷爷生前的卧室。那张钢丝床还在,只是上面什么都没有了,裸露着网格状的钢条。家具只剩下一个电视机柜,里面有台1993年买的21英寸进口彩电,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卧室里有个小卫生间,还有台电热水器,本来老房子里都没有这些东西的,是十年前林海的父亲为独居的爷爷添置的。
现在,林海想到了最该看的地方—小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