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所谓“很会生活”的女人。如果没有“秦淮名妓”这个“妓”字的话,她就是“贤妻良母”的“千古楷模”。她才不管那些“军国大事”哩!北方的边寇与己何关?还会影响到自己画兰不成?自己的兰花照样风靡江南。那流贼席卷中原与她又有什么关系?秦淮河上照样莺歌燕舞。只要秦淮的船灯不灭,她就可以愉快地打发岁月。所谓“忧国忧民”在她的心目中是哑然失笑的,因为在她看来,绝大多数只是一种“表演”,装模做样而已。只有极少数的书呆子有几分真情实意,也是吃饱了饭撑的。女人是与“军国大事”毫不相关的,她只是要嫁人吃饭。“修得好不如嫁得好!”正是一条“千古法则”,让那些臭男人去拼呀杀呀去吧,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理所当然地坐享其成。
如果她不是“秦淮名妓”,她早就找一个殷实人家“相夫教子”去了,何至于在秦淮河上倚门卖笑?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她有一个“秦淮名妓”的身份,嫁人只能当“如夫人”,那么,她就要充分利用这个条件。扩大自己的选择空间。她要竭力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把艳帜举得高高的,只要天天门庭若市,就不怕找不到中意的公子王孙。为此,她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让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石榴裙下才好。
她居住的“眉楼”陈设异常豪华,布满了古画古玩,成为名士会聚的“俱乐部”。那里有众多的货真价实的墨客骚士,当然也不乏故充风雅的各色官僚。“眉楼”的肴馔十分精美,在色、香、味之外,还讲究“型”,造型之美让人叹为观止。有的嫖客竟即席咏诗,将精美的食品与主人的粉颊称之为“双美”。主人有时“粉颊”生辉,会亲自下厨,做上一碟菜,被称作“眉楼菜”。吃到“眉楼菜”的人视为巨大的荣耀,仿佛那余香会长久地挂在牙齿上一样,津津乐道很长一段时间。
一朵散发着浓郁馥香的鲜花,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嗡嗡嘤嘤的蜂蝶,上演着争风吃醋的故事。谁也不知道这个名震遐迩的才女会花落谁家?那些腰缠万贯、炙手可热的王孙公子,都希冀着这种艳福;但是他们都大失所望了。名花有主了,不料那“主”,竟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小得可怜。
这也许沿袭着“才子佳人”的古老套话,嫖客们也只有艳羡的份儿;才子佳人似乎也相得甚欢。但是突然有了“陈圆圆要进京作妃”的事情,这就一下子完全改观。
那些臭男人哪个真正地了解顾美人?她可不是一般的“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她的志存高远是一定要落实的。像她这种女人是绝对的要追求“实惠”的,即使扮演着烂漫角色,与风流名士谈情说爱,也是以此抬高身价,追求更大的“实惠”。她之所以落户龚家,是因为看中了龚定孳“潜在的仕途”。龚定孳是不会久居人下的,岂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所能捆绑终身?她要当他的“红颜知己”,在未曾发迹之时就委身于他,待他飞黄腾达之后,惠及小妾,她至小也会弄一个“孺人”的封诰。
然而,一“选妃”,她就发现自己失算了:“原来不是‘诰命到顶’呀!还有机会一步登天,进京当妃。凭着自己的姿容风情,还怕比不下陈圆圆那妮子吗?怪就怪自己饥不择食、迫不及待了,让那个妮子得了便宜。”
她这种心事尽管隐秘,却决躲不过龚定孳的眼睛。龚定孳的一路深思都与她的这个心事有关。
龚定孳知道身边的丽人不是只知道“嫁人吃饭”的女人,他的思路走得很远。登船之初,他就遥望明孝陵,想到了不久之前他们一伙所谓的“有识之士”在那里的一次漫游。明孝陵的神道边缘已经杂草丛生,石马根上已有顽童排泄的屎尿。显然,官吏们都已经在玩忽职守,开国皇帝的威严已经在大打折扣。他们几个为此还大发了一通感慨:
“天子果然尊重历史吗?他们对祖宗创造的勋业爱之亟切,自然要修巨大的坟墓;然而,不肖子孙居多,往往是坟土未干,就改变了祖宗创业的初衷,因而,也就只好伪造历史了。”
“所以呀!所有的太史公都只能修前朝的国史,当代人就只能回避。”
“前朝的国史也是当代人修的,太史公们也得根据皇陵中的大行皇帝的意旨,把历史打扮成石人石马。”
“所以,一部历史充满了谎话;而且是各式各样的谎话!”
“我们今天的一游,有好事者记下来,说不定也是来献忠心的盛举哩!”
“罪过,罪过!涉及到国朝就是胡说八道了。”
大发议论就只能到此为止,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事涉当今就只能缄默其口。就如眼前明孝陵的破败迹象,那是有目共睹的,谁都明白那是北方流贼与边寇的折光,意味着大厦将倾;但是,哪一个吃了豹子胆,敢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大家都噤若寒蝉呀!
不过,这句话在龚定孳的心里却不知翻腾了多少回,他不停地问自己:“我果真能为顾横波讨得一个诰命的封号吗?大明王朝已经风雨飘摇,眼瞅着就要土崩瓦解。到那时,我对她的许愿还不成了泡影?”
他了解美人的芳心,为了平复“选妃”的冲击波,他一再对美人信誓旦旦地发誓;“我的正妻已经年老色衰,再说与我也根本没有感情。我保证只要有了一个封号,也就落在你的头上!”
这才得到了美人不无哀怨地说:“认命吧!今生当不了贵妃,也只有盼个诰命了。”
他的担心无法向顾横波表白,就只能心事重重,大大地败坏了顾横波购物的情绪。她本来是准备沿途购物的,大运河沿岸那么多繁华的集镇,有那么多驰名中外的特产;她又有钱,还不能淋漓尽致地花上一气?但是“靠山”在唉声叹气,她哪敢表现得欢喜雀跃?
那条最大的、也是最豪华的彩船上,当然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她和龚定孳一样在思索皇帝的命运。
她即将去侍奉皇帝了,这在许多人看来真是一步登天,钱牧斋就说,是祖上积德,才有这天大的幸运。但是她却丝毫没有这种幸运感。甭说对不起体贴人微的情郎冒辟疆,就是一向亲密无间的“手帕姊妹”也一下子变得陌生得不可名状。都道是“伴君如伴虎”,她还没有承接君王的雨露,没有与皇帝沾边儿,大家就敬而远之了。高不可攀的帝王呀!真的是孤家寡人。
彩船沿着大运河北行,缓缓的。她想到了开凿这条大运河的隋炀帝。对于帝王来说,千秋功罪,实在难以评定。隋炀帝当年肯定是劳民伤财的,所以被视为“暴君”,永远地被钉在耻辱柱上:然而,沿途这密密麻麻的集镇又该做如何解释?在秦淮河上,她多次听那些男人讲过隋炀帝和大运河,当然骂隋炀帝的居多;然而,也有人称赞他沟通了南北交通,办了一件大好事。她弄不清这些是非,但是却觉得这隋炀帝未免有点冤枉。自己即将要见到的这个崇祯皇帝,据说是一个“中兴明君”,他一登基就剪除了阉党,而且不断地颁旨要崇尚节俭,可是他派人千里迢迢地到江南选美,与隋炀帝让美女在大运河上拉纤,又有什么区别昵?可是,一个是出了名的“暴君”;一个却是万人称颂的“明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此深奥的历史问题可不是一个风尘女流所能回答的,她可不会做这种无谓的思索。她只是在想;“如果我生在隋炀帝那个时代,我会去拉纤呢?还是会去侍寝?”
她对自己的美,充满了自信。尽管前途未卜,但却自信“邀宠”是不成问题的。她的不快仅仅是因为田国舅那双贼忒忒的眼睛,那里闪着攫取的光。要不是她以未来的“娘娘”自居,煞住了他的贼胆,恐怕他早已上身了。
这种提心吊胆的旅行,哪里还有愉快可言?
三条船载着不同的心思在大运河上滑行,倒也不失悠哉游哉。可是一进入山东境界,情况立即起了巨大的变化,不说是一夕数惊,也得说终日不得安宁。济宁的太白楼已经被“流贼”堆上了马粪,众多的商号已经遭到了洗劫,他们只能加快了进程,谢绝了沿途所有地方官吏的招待,急急如丧家之犬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三条船还是次第地穿过通州,进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