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很平常的话,几乎要打下了她的眼泪,她含着热泪感激地望了老者一眼,感到他是那么慈祥、那么善解人意。她记住了这张脸。有人告诉她,那老人叫钱谦益,表字牧斋。是当今的“文坛领袖”,“天下第一名士”。她就更记住了这个名字
哪个被叫着“子龙”的年轻公子,倒是很有胆量与她同居,对此,钱牧斋拍手大笑:“好!一个是才女加神女,一个是才子加神童。才同神同,非一般的才子佳人所可比拟。只可惜,‘秋塘风雨难为继’一语,当初就有一点箴言的味道——”
少男少女可不管什么箴言,他俩沉醉在热恋的狂欢中,忘记了一切。“花月正盛开”“半醉倚轻红”“名妓与名士”的浪漫声震太湖,这欢乐的日子就太短促。“家庭环境的复杂”淹没了,如同太湖水一样的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经济形势的陡然窘迫”令陈子龙“与君沦落同江河”的豪言壮语全部化作了泡影。他乖乖地回家做他的孝子去了,留给她的只是一首接着一首的《梦江南》。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还须牵。好想要他怜!
她只能悲叹:无论她如何努力都进不了陈家的大门。像陈家这样的名门大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一个妓女的。她才华横溢,足以淹没整个世界,但是,跟“神女”占了一点边,那就不如白痴;她貌若天仙,足以征服全体男人,但是,有一点“神女”的影子,那就弃如敝屣。拒绝一个妓女进门,那是不用商量的。陈子龙不会企图说服深受“程朱理学”熏陶的乃翁的。但是他善于“作伪”,偏偏讲一些“国难当头,要与皇帝分忧”的话语,这就越发令她柔肠寸断了。
短暂的才子佳人的浪漫生活并未能改变她的身份,她仍然是秦淮河上的妓女。一个叫周道登的孝廉为她赎了身,纳为小妾。然而,等待她的仍然是无边无际的俗不可耐的苦难。
古往今来普天之下“孝廉级”的男人都下作得不可名状,灵魂肮脏得令人齿冷,但是却概不例外地拥有一副老实巴交的外貌。在中国,孔老夫子早就说了:“子居乡党,循循然,木讷,似不能言者。”“嘴拙”反而给人以高深莫测的印象,于是就“又红又专”了。这样的人是“极品人才”,“举孝廉”之类当然非他莫属。自然也可以捞着诸如“小校长”、“副科级”之类的职务。他们的本事明明极其有限,却偏偏要装腔作势,所以个顶个的俗不可耐。让柳如是与这样一个“寡趣”的人相伴,还不刚好应了一句俗话:“好花插在牛粪上”?
何况,周道登妻妾成群。那群小妾对柳如是嫉妒得发了疯,竞联合起来生生地把一个裸体的老公从柳如是的卧室里拖了出去。柳如是不与她们计较,但是她们嫉妒如初。为什么?因为柳如是的才华是无法掩饰的。一群只知道涂脂抹粉的妖娆女郎当然在无端吃醋之外,只能处处寻衅闹事。
好一个柳如是,居然用自己的私蓄掷还了周道登的赎身钱,然后拂袖而去。重返秦淮河,仍然高举艳帜,让众多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但是,毕竟年纪“大”了。妓女是“美女经济”,对年龄十分苛求,尽管她们也可以颇为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吃“青春饭”的,但她们的“服务对象”却有“洁癖”,像吃黄瓜一样,越嫩越好。雏妓一般在十三四岁就被开了苞,色鬼们以蹂躏幼女为能事;十七八岁“走红”的岁月十分短暂,接近二十就亮起了“红灯”——要赶快寻找归宿。柳如是的归周道登便未尝没有“寻找归宿”的意思,然而“遇人不淑”,再作冯妇已是“大龄窑姐”。幸亏她色艺双绝,身价才没有一落千丈,否则还不是让人弃如敝屣?然则,她毕竟二十多岁了,岁月不饶人。美女是一代一代涌现的,“供大于求”是铁的法则。她急于寻找自己的归宿。
天赐良机!那个穿梭于妓女丛里的杨龙友告知她:钱牧斋的夫人死了。什么?“风流教主”中馈缺位,天哪!还不乘虚而人?如果不能抓住这种良机,那就不是柳如是了。
柳如是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娇艳的花。大红的襦裙上端特的开了一个很大的领口,露出了一抹****。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柳如是要“俏”也与众不同,反其道而为之。加之又没忘了戴上满头的茉莉化,就与那雪白的****相映成趣了,显得格外性感。
她亲自驾着一叶扁舟,直奔虞山,打听到钱谦益的“半野堂”所在,就登门求见。
她自报家门之后,就听到里面有响动,心想:什么“当今李(白)杜(甫)”呀?同样是一个好色之徒。就未免有点失望。岂料很快就恢复了寂静,莫非吃了“闭门羹”?
果然,不多的时候家人就走出来,挥手让她离开:“老爷说了,不见俗妓。”
原来,钱谦益刚听到柳如是的名字,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丽人的倩影。他想到了当年的那只花船,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及至远远地望见了门外的那朵花,他就嘎然止步了:“不过一船妓耳!”
他玩了一辈子女人,总是有选择的。
柳如是好感动:真的是名不虚传!好一个“东林领袖”,风流也不离“清流”本色。自己的试探获得了完全成功,就欣喜若狂,立即把满头的茉莉花,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那黑亮如漆的自然本色。然后递给家人一张纸,说道:“这是我呈给学士的一首诗,烦你奉上,试问牧斋见也不见?”
家人莫名惊诧地望着眼前的这位“奇女子”:她不避唇枪舌剑,毅然亲自登门,造访一个陌生的男人,就已经十分出格了;如今又要赠诗、还敢称老爷为‘牧斋’,这不显然要与老爷称兄道弟了吗?虽说老爷文名远播,经常以文会友,但眼前的女子对自己的诗就那么自信吗?
钱谦益漫不经心地接过来那张纸,还没有读诗,就被那字迹镇住了。那书法娟秀,而又充满了阳刚之气;因为是一气呵成,又令那阳刚之气咄咄逼人。他迫不及待地读那诗篇: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机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朦。
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这诗用了不少典故,似乎在考察他的学问;意中又含着浓浓的春意,令他心悸魄动。这女子慧中秀外,含蓄又豁达。他一叠声地高叫:“快请!快请!”,把“一朵花”捧到了上座上。
两人想见恨晚,从此开始了热恋。从嘉兴鸳鸯湖归来,就难分难合。柳如是说:“天下唯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钱学士者不嫁!”钱学士也欣然表态:“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非才如柳者不娶。”
对此,唯有郑妥娘嗤之以鼻:“才子佳人的落套故事而已。”
这是一场在中国文人中被反反复复津津乐道的婚姻,其脍炙人口的程度几乎是无法比拟的。原因就在于它的“不相称”:一个是曾经当过朝廷命官的文坛领袖;一个是自始至终卑鄙下贱的欢场名妓。地位悬殊得不啻天壤。而人们更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不相称”:一个是年逾花甲须发苍苍的驼背老翁;一个是风华正茂皮肤嫩白的花季少女,黑白分明得也不啻冰炭。据传在他俩的新婚之夜,黑皮老公笑着对白肉娘姨说:“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柳如是也毫不含糊,立即回答:“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这个“笑谈”里面有没有辛酸?历史上的墨客骚士都用那“超越物欲”的话头来蒙骗大众,其实造成这“黑白婚姻”的根本原因却在于另一个“不相称”:一个是富甲江南腰缠万贯的王族尊长;一个是贫贱如洗身无分文的卖身窑姐。没有这一个“不相称”,哪有才子佳人的故事?
但当时却在“腾议”之后,引起了众多“名士”的艳羡。年龄在一天天的增长,谁不希望自己也当个“老风流”?
所以,当那个“过分疲劳”酣睡了一个早晨的“风流教主”醒来时就已经“贺客盈门”了。
他们大都带着自己的“相好”,“名士”与“名妓”济济一堂,好不热闹。其中有两对颇为引人注目:一对是陈圆圆与冒辟疆;一对是李香君与侯方域。这是两对真正的“郎才女貌”,就要演义出众多的秦淮河上的爱情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