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小宛几乎在一夜之间“窜红”了,跻身于秦淮名妓之列而成为佼佼者。这是因为演戏。
十里秦淮,不仅流淌着脂粉****;而且传播着文化艺术。十里香粉,十里锣鼓。这里是“南昆曲”的发源地。在董小宛的身边拥塞的秦淮名妓,个顶个的都是色艺双绝的著名演员。在中国的演艺界,历来有所谓的“捧旦角”的传统;“京剧”由男人“反串”那是一个例外,与清末“玩相公”的陋俗相连。能“捧角”的都是有钱有势的男人,他们要“声色之娱”,就跟当代的“异性按摩”一样。
那天是演南曲《莺莺传》,饰演张生的陈圆圆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拖了去游湖,临时拉了她去救场。她本来只是一个弹琵琶的,俗话说,“救场如救火”,她连妆都没化就更衣登台了。好在是轻车熟路,唱词之类不会出什么差错,倒也应付下来了。
然而,观众却狂热地认可了,喊好声络绎不绝,压过了扮演红娘的柳如是。柳如是的红娘是名震遐迩的,她把那个美丽善良的丫鬟演得活灵活现,有“天下第一红娘”的美誉。通常情况都是,她一出场就掌声雷动。但是,这一场却让位给董小宛了。
也许因为她没来得及化妆,天然的素面朝天,扮演的奶油小生就有了几分阳刚之气,倾倒了那些脂粉丛里的“软虫”吧,他们看这面貌一新的小生,风度、姿容、神态、动作,无一不掀起艺术的狂风;再加上那念白、唱腔,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的张生”。“一炮打响”,董小宛成了秦淮河上的“拔尖名妓”。
大有大的难处,盛名之下,名妓有更多的血泪。她只能偷偷摸摸地搬家,在“半塘”的河边,筑了一座小房子。竹篱茅合,仅房前屋后有几丛茂竹而已。但是,这仍然没有档住嫖客的脚步。
有一个叫张均亭的,自取雅号称“情斋”,据说是步钱牧斋后尘的意思,也在秦淮河上附庸风雅;不过,他充其量只能是一个“业余名士”,早年他忙得很,是“锦衣卫”的“地下骨干”。他竭精殚虑,不仅用眼睛,而且用鼻子,为“东厂”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魏忠贤为代表的“阉党”垮台,他却成了漏网之鱼。他只是地下状态,单线联系,即使绝密的名单上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不能以“东厂余孽”视之。但是在“地下任职”期间,他却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有看的见的,他的地下金库里黄金外流,谁也说不清他在捕杀“东林党”人的过程中聚敛了多少财富。当然还有看不见的,在操纵他人的生死大权时,他结下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随时随地的都可以在其中呼风唤雨。
这似乎是一个规律,只要看看几百年后的苏联就会一清二楚。那些大大小小的“克格勃”们,在他们“效忠”的党被取缔、“捍卫”的政府被推翻之后,哪个不发了大财?他们当年各个都是声嘶力竭地反对资本家的,可是国家变了色,他们一个个就都成了超级资本家。
张均亭就在这种规律中活得如鱼得水。此刻他在秦淮河上瞄准了董小宛。
他也装模做样地“投诗求见”。这是秦淮河上名妓的规矩,对此,他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入乡随俗。
可是,董小宛一见就哑然失笑:那些“香腮”“蜂腰”之类,固然也俗不可耐,显示了“枪手”水平的低劣,但是还不失为一种“套话”:可是说她的“莲足”云云,可就无异于胡说八道了。
董小宛几近天足。自幼不见母亲,名士父亲又不管女儿的“此等俗事”。董小宛这足,也就缠得极其有限了。但是在青楼里,“缠足”却是绝大的时尚。宋代以后,对“三寸金莲”的崇拜,一代胜过一代。嫖客捧着妓女的小脚,又亲又啃,简直像发了疯。名士们加了点“雅举”,歌之咏之,但也要“依之偎之”,在小脚的熏陶下如痴如醉。
明代的小足之风更是大行于世。有人说当时“五尺童子,咸知艳羡”。在妓院里,更成为最主要的审美标准,那个顾横波所以能在“媚香楼”上指挥队队须眉,依次奉献,原因之一就是她“弓弯纤小,腰肢轻亚”。相反,大名妓马湘兰脚稍微大了一点,就有人写诗嘲讽:“吉花屋角向春鸠,沉水香残懒下楼。剪得石榴新样子,不教人似玉双钩。”
好一个董小宛!她可不比那些一心取媚男子的妓女,为了迎合嫖客变态的性心理,以显示脚小为荣。当即她就在那仰摹小脚的艳诗上抄录上这首诗,掷还给了他。那张均亭捧着,可就呆如木鸡了。他立在“半塘”水边,茕茕孓立,形影相吊。他实在看不懂“批示”的意思,难道一个妓女会说自己脚大?可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什么呢?他进退维谷,捧着个“批示”左看右看,甚至倒过来看,百思不得其解。这“批示”就成了“天书”。
幸好这时郑妥娘走了来,瞥见了这个呆伯,替他解了围;“董小宛脚大,配不上你。你知趣还是赶快走吧!”
不料张均亭这个“雅士”一开口就脏得令人作呕“我只要**好。”
“呸!”只气得郑妥娘吐了他一口,拂袖而去。让他继续当一座“伟大的塑像”。
难得的是,这个张均亭锲而不合。他认识很多人,其中真是不乏“皮条客”,想见一个妓女,还不易如反掌?
于是在一个宴会上,他如愿以偿了。
十分作怪的是,他抠心挖胆要见的人,见了面却“稀松平常”了,特别是在那一群“花蝴蝶”当中,显得毫无色彩,几乎要被人遗忘了。台上台下竞判若两人:上了妆,绝顶风流;卸了妆,却又绝顶端庄。真搞不懂这个董小宛是怎样的一个人。然而,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感受到她“抓人眼球”的魅力,那双眼睛,像秋天被晨雾笼罩的湖面,清新得沁人肺腑,又幽静得令人遐想。张均亭在扫视了几眼之后,那目光就从脂粉队的油光艳影转移到了董小宛身上。这种注视,只能用一个“粘”字来形容。他目不转睛,宛若利锥,看得董小宛心惊肉跳。
宴会如仪,董小宛不能不逢场作戏。张均亭竟毫不掩饰他的粗俗,二话不说,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拉起了董小宛的手。这是贻笑大方的,按照秦淮河上的规矩,嫖客与妓女到达肌肤相亲的地步,要有一个很长的过程。这既是“情调”,更是“教养”,哪能如此“猴急”?
全场愕然。张均亭却旁若无人地陶醉在幻觉之中了。仅仅只是轻轻的一碰,他就魂不守合了。那嫩白,令他头顶走了三魂,脚底跑了七魄;那滑腻,又让他浑身除了那点地方都酥软得不可名状。要不是有众人在场,他就会立即把眼前这个粉头压成齑粉的。眼前这只粉嫩的手只能为他所有。
董小宛一边挣扎,一边娇嗔:“看你!”
张均亭却把住了这只手不肯放,不仅不肯放,反而一手攥紧了;另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只戒指。
这只戒指耀得众人眼睛发亮!这可是一群见过世面的名士、名妓,可谁都没有见过如此大的“祖母绿”。价值连城呀!
见众人都注视着这只戒指,那张均亭十分得意。他一面摩挲着董小宛的玉手,一面拉拉着口水说:“这么美的手,光秃秃的,让我心痛呀!”说着,他就把戒指不由分说地套在了董小宛的手上。
花朵艳羡,有人鼓掌。在场的男人可就表情各异:四公子之一的方密之很为董小宛庆幸;侯朝宗在庆幸之余,又偷偷地瞥视一眼李香君,显示了几分担心;冒辟疆却冷眼瞅着董小宛,看她会不会接受“伧夫”的馈赠;唯有那个混迹欢场的长者钱谦益,拈着胡须,莞尔而笑,莫测高深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好一个董小宛!只见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那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却把它放在了一个盛满了鱼刺的盘子里,然后不亢不卑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娼妓,与大人只是初次见面,就蒙大人如此厚爱,实在担当不起——”
“不!不!不!”那“伧夫”急急打断了董小宛的话,“它代表了我的一颗心,你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董小宛完全不理睬他的恭维之词,继续冷峻地说下去;“我怕戴着它会像这些鱼刺一样,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只好奉还了。”
无可奈何,张均亭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戒指。
接着又有了另一场闹剧。客人们争着要董小宛弹琵琶,“伧夫”张均亭又不可一世地“摆阔”了:“你弹我点的一曲,我赏你十两银子!”
真是斯文扫地!这里尽管是一个“销金窟”;但却不能明目张胆地铜臭熏天。冒辟疆就想逗一逗眼前这个俗不可耐的蠢物。他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我出二十两。”
张均亭以为可找到了“斗富”的机会,就立即抓住了“机遇”,马上喊出了:“五十两!”
“六十两。”
“八十两!发!发!发!八十两。”
“一百两。”
“二百两!”
“一千两!”张均亭声嘶力竭地喊。全场一下子被镇住了:此公“烧包”到了如此地步,也真蠢到了极点。董小宛递了一个眼神给冒辟疆,示意他不必与“蠢物”一般见识,冒辟疆就偃旗息鼓了。
张均亭却以为自己高奏了凯歌,他洋洋自得地瞅定了董小宛,说道:
“怎么样?现在该给我奏了吧。”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欢场的规矩就是“有钱的王八大三辈”。董小宛含着泪水拿起了琵琶。
不料,她弹了极其有限的几个音符之后,就听见“砰!”的一声,乐曲嘎然而止,唯闻丝弦颤动的余音。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冒辟疆拖着长腔吟起了唐诗,还给了董小宛一个会心的眼波。董小宛感激地举了举琵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只好请你来续弦了。”
第二天晚上,这个张均亭又光顾了“半塘”,幸好郑妥娘在场,他还不至于过分胡闹,但夜色已深,他还赖着不走,留宿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他用主人的口吻向郑妥娘下了“逐客令”:“你还不快走吗?耽误了买卖找谁要钱去!”
郑妥娘哪能吃这个?她对张均亭之类的心事洞若观火也深知董小宛决不会接待此类“伧夫”。现在,“图穷而匕首见”,公然向她挑衅了。她岂能不还击?于是她开口了。
“买卖?和谁的买卖?你买双不喘气的破鞋还得商商议议,不能强买强卖呢;何况是大活人!“
张均亭未免语塞,望着正气凛然的郑妥娘有点胆怯,但是一想到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妓女,就陡地“气吞万里如虎”了:“别忘了你们是在秦淮河上!是秦淮河上的女人!”
“秦淮河上的女人也是人!”郑妥娘理直气壮地说,而且,十分挑衅地问,“对不对?还是你朝思慕想,想往被窝里搂的女人!”
张均亭一下子焉了,竟反常地忸怩了起来,他颞颥地说;“你们本来就是卖的嘛!”
“不错,不错!在你眼里,只有买卖。那好,我跟你做一场买卖吧!拿一百两黄金来,老娘就陪你睡一晚上;想找我这董妹妹,就趁早别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做梦去吧!”
一个“癞蛤蟆”尽管骂得他十分沮丧,但是他自持有钱,还要继续往董小宛的脚背上跳。他腆着个脸,恬不知耻地说:“这要看董妹妹的意思。”
董小宛恶心了一个晚上。起初,她不能不敷衍,但却越来越反感,恨不得他马上离开,让她与结识不久的妥娘姐姐说说知心话,岂料这个张均亭得寸进尺,不仅不走开,反而赤裸裸地表露了那种卑鄙的欲望。那个时刻,她连死的心都有:“他不是人!也不拿你当人!在他的眼中,你只是一个粉头,一个可以花钱购买的粉头。完全可以想到,他在购买到手之后,‘捞本’会有多么贪婪,多么粗暴!”她实在不想接待这样粗俗的客人。
但是,既为贱妓,身不由己。她在秦淮河上是孤身只影,无亲无故的;仅有一个养母还多灾多病,需要她挣钱来养活。眼前这个“手帕姊妹”虽说以“侠妓”著称,但同样是一个弱女子,面对有钱有势的粗暴嫖客,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做好了备受蹂躏的准备。
不料“侠妓”郑妥娘却说出一番话来:“知道门户人家的规矩吗?今晚上她的‘孤老’要来,你还是乖乖地走吧!”
青楼里确实有一个约定俗成,却又不容违反的规矩,就是:孤老优先。所谓“孤老”是指第一个替妓女开苞的嫖客。他花巨资“梳弄”了稚妓,就终生享有优先权。他来了,其他的嫖客就必须立即倒炕。郑妥娘用的就是这个“杀手锏”。
此语一出,连董小宛都大吃一惊。她立即明白了“手帕姊妹”的用心,感激地看了郑妥娘一眼,就顺势点了点头;但是内心十分紧张:这是扑风望影的,万一问“是谁”,可让她怎么回答!
果然担心立即变成了现实。那张均亭在听了这一声“炸雷”,一下子呆若木鸡之后,一看到董小宛的羞涩表情,就猛的清醒了。他条件反射般地呐喊;“是谁?”
“是谁”,此刻又变成了董小宛头上的“炸雷”了,他确实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一时就显得语塞。
张均亭却洋洋得意,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可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了。他提高了嗓门,再一次追问:“是谁?”
郑妥娘却胸有成竹,这时就替她解围了:“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问这个?”
“哼!”张均亭鄙夷不屑地回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拒客的道道儿?我可是老嫖客!”
他很自豪,俨然在卖弄自己光辉的历史。
郑妥娘对他也嗤之以鼻:“老嫖客更得懂得规矩!我这就给你请去。没你死皮赖脸地‘丘’在这里,该来的人早就来了。”
说罢,她就翩然而去了。
张均亭将信将疑:看她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又突然走开,都不像在帮着董小宛拒客;然而,哪有约好了迟迟不来反要人请的嫖客?依他的经验,这样的嫖客准是孱头。他不想走了。
再说,此刻的董小宛,由于忐忑不安,未免满面红晕,越发显得春意满腮。张均亭就恨不得马上搂过来,尽情地发泄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