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李香君探监,而且破例地亲自把李香君送到了牢门,假惺惺地说;“我是很看重侯公子的,现在他陷进了钦定大案,我是爱莫能助。不过可以贿赂狱卒,让你们伉俪相会。香君你是坚强的,这牢房里还奄很多人,希望不要见到你的眼泪。”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恰恰是:“你哭吧!女人的眼泪是软化男人最有效的武器。你的眼泪把侯某人浇湿了,下面的文章也就好做了。”
他把李香君推进了牢房。
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瞬间:李香君见到了遍体鳞伤的夫君:天哪!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公子吗?一别经年,音信全无,突然相会,本该是天大的喜事从天而降,可一见居然是阮胡子相招,就知道等待她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要她跟侯郎狱中相会,让她目睹公子刑后的惨状。侯公子见到了憔悴不堪的香君也是心如刀绞。这才分手几天!花容月貌不见踪影,不全是为了他吗?他是七尺男儿,不能保护一个对自己如此痴情的女人,实在是枉为男人!他只觉得一股悲壮怨愤之气涌出丹田,直冲喉咙,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其实,李香君更想哭。她是多么想扑进郎君的怀里,靠在他的肩头,尽情地哭个痛快,让思念的泪水放纵地流淌。
然而就在此刻,只听黄宗羲大吼一声:“不准哭!有人要看你的眼泪。”
这是一个更为残酷的瞬间!让一个弱女子在经历了无数的苦难之后,面对着世上唯一的亲人,久别重逢,还有比泪水更能表达自己感情的吗?可偏偏不让流泪!别忘了,她是为了眼前这个情郎才受苦受难的呀!为了他才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有多少委屈要靠泪水表达。在孤寂的折磨中,他是唯一的精神支柱,她是靠着对丈夫的思念才活下去的。现在,丈夫就在眼前了。还有比泪水更能表达这种坚贞的吗?然而,不准哭!
是的,不能哭。仇人就在眼前,他那双阴毒的眼睛就在看着你,等待着看你是如何的精神崩溃,庆贺他的残暴获得胜利。于是她强忍住了即将迸飞的热泪,无限蔑视地说:“你死了那颗心吧!”
四
弘光皇帝制造了“万马齐喑”的局面,同时也就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称孤道寡,名副其实。
短命的南明王朝只过了一个春节,按说,这是新王朝的第一个“过大年”,应当“普天同庆”“与民共欢”才符合祖宗的惯例;可是,这个春节过得连拍马屁的历史学家都噤若寒蝉。谁也不会料到,他竟然是在寺庙中度过的。
他当然不会去作和尚,而且也决没有佛心。但是帝王之心都是不可琢磨的。除夕之夜,弘光皇帝独自一人跑到了瓦官寺里,让马阮之流好不紧张。
其实,他是百无聊赖,不!说得准确一点,是突然萌动了一点点“家”的渴望而变得无限惆怅。是的,除夕是大自然降福人间阖家团聚的日子。他却发现帝王实际上是没有家的。这一天,所有的大臣都回到了自己的家,跟自己的亲人守在一起,距他很远了。他不是也有自己的老婆吗?可那么多的女人哪一个是他的老婆?哪一个都没有册封不说,还没有一个能跟他说上一句话的。这些江南姑娘,看起来倒是千娇百媚的,可是在那种时刻都变成了木偶,除了战战兢兢表示她们还是一条生命,剩下的只是一种“****”。他恨恨而发狠,一夜曾御十女,甚至让她们尸漂御沟,但是仍然寡趣,换来的只是无名的惆怅。难道除夕还要跟这样一些女人一起度过吗?当然不行。那么留在宫中不行吗?明天还要祭告天地,接受朝拜,忙迫不可名状的。然而,除夕却是“大战前的平静”。整个皇宫就像一座坟墓,守着那些操着“公鸭嗓”的太监,只会令他越发感到无“家”的孤寂,可悲的皇帝呀!此刻他感受到了另一种“孤家寡人”的滋味。帝王的权力再大,也无法阻挡时光的脚步,春节依然如故地来了。过春节,就得依然如故,让人们团聚,在民俗面前,帝王的权力依然如故,无能为力。
他受不了孤寂,就独自一人到瓦官寺来了。
瓦官寺很有名,主要是因为东晋的大画家顾恺之于寺壁画的维摩像,据说,当年这座寺庙集资时,顾恺之认捐了一百万。他当时非常穷,说出了这个“天文数字”,人人都在大吃一惊之后,说:“这是吹牛皮!”从此,顾恺之的名字就与“吹牛”联系在一起了,庙里的主持也看不起他。他对主持说:“你在大殿里给我准备一块白壁就行了,到时候必有百万。”主持照办,他就趴在大殿里百余日,画成了维摩画像。
他对主持说:“第一日参观者收费十元;第二日收费五万;第三日,随便交钱。”果然,第三天之后,参观的人就人山人海,收得的捐款远远超过了百万。
弘光的光临瓦官寺当然不是为了欣赏维摩画像。但是,他毕竟拉了几天胡琴,身上也不缺艺术细胞,这就为他的寺庙之行增添了些许的温馨色彩。他找了一个和尚来,说了一句人话:“朕与你不啻天壤,但在除夕之夜,却是同病相怜了。”
那和尚正是慧清,听了之后,就答道:“同为无家之人,但贫僧却是出家之人。”
“那我就不能出家了吗?”
“当然可以,不道我佛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吗?”
这话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机锋”,但是,所有权力的拥有者都十分敏感,如果慧清今天不是唯一的陪游人,他就可能龙颜大怒。今天,皇帝只是不乏愠怒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了。这气氛就有些冷,两人都不说话。
弘光皇帝遥望不远处的宫殿,那些琼宇楼阁此刻都无声无息,黑魃魃的,很像模模糊糊的怪兽蹲在那里,若隐若现,很给人一种恐怖感。那里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点生气,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敢再看了。
慧清也在看那些宫殿,下意识地与方才说的“屠刀”联系在一起:“这种景象实在不是一种好的征兆,过分冷寂了。眼前这个皇帝,他能够认识到这种不祥吗?正如他对‘屠刀’讳莫如深一样,他对‘不祥’也讳莫如深。那么,他又何必在这除夕之夜来这佛门净土呢?”
乖戾的皇帝偏偏要谈这佛门净土:“南京的寺庙很多吧?听说有一首唐诗还特别提到了?”
“不错,那诗人叫杜牧。”
“那诗是怎么说的?”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好诗!这个南朝的皇帝,能得到诗人的夸奖,很是不简单。听说这个杜牧是个很不驯服的角色,被皇帝骂着‘薄幸’。”
正所谓“秀才见了兵”,面对故充风雅、一知半解的帝王怎么解释呢?说你说的不对?那‘薄幸’二字分明与杜牧联系在一起,他自己就说‘赢得青楼薄幸名’。可那是对帝王的控诉啊!貌似自我解嘲,其实却是对自己怀才不遇命运的愤慨,这能对眼前这个自鸣得意的皇帝讲吗?那就不啻是对牛弹琴!在至高无上的皇帝面前,慧清只能噤若寒蝉。
皇帝继续饶有兴趣地讲谈佛门:“眼前这座瓦官寺也是这个南朝皇帝修的吧?那他是不是‘立地成佛’了呢?”
话题又绕了回来,慧清决定不再缄默,他有义务来宣讲佛家的理论,来跟帝王的逻辑相对抗。帝王手中有权,兜里有钱,但是,却恰恰因此而没有真理。他不是皇帝的臣子,没有必要为了皇帝的宠爱而不替真理说话。于是他开口了:
“他不会成佛的。因为他没有放下屠刀;能否成佛,不在于花了多少钱,塑了多少像,盖了多少庙,烧了多少香。而全在于一颗佛心。佛祖有道:‘佛在我心’,是说人人皆可成佛。但是,帝王却绝对不能成佛。”
“何以见得?”
“因为他不肯放下屠刀!”
“恩?”
“不仅不肯放下,反而越来越留连。”
“不会吧?我就萌动过削发为僧的念头。”
“我相信陛下的心愿是真诚的;然而,你身边的人肯放下屠刀吗?”
“朕可以颁旨。”
“这根本就不是颁旨的事!况且,陛下的屠刀早已把他们的心戕杀殆尽了,他们和陛下一样,心田里是容不得佛根的。”
“为什么?”
“陛下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来?那种种欲望在我们佛家看来,都是孽根,需要根绝的东西。在一般人的心里,佛心与孽根是相互消长的,不断礼佛,就是不断铲除孽根,佛心不断结缘,最后摆脱苦海,登上彼岸。可是,一进入官场,就身不由己了。孽根恶性膨胀,而且官越大,膨胀得越快,很快就把一颗心占得满满的了,哪里还有佛心的容身之地?佛心是在孽根充塞之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所以整个官场也就陷于万劫不复的世界。”
按说,这样的一席话应该说得弘光皇帝毛骨悚然才是,可是他已经完全麻木了。这倒不是冻的,他穿着狐皮大衣。他只是说:“我的大臣的确都不会出家,都对我忠心耿耿。我管他们有没有‘佛心’,只管有一颗忠于我的心就足够了。”
这时候,东方已经出现了若有似无的一抹晨曦,隐隐约约的听到了零零落落的鞭炮声,弘光皇帝要马上回宫了,等待他的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去听真真假假的“万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