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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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巾帼复仇(4)

老尼果然带上那只匣子离开了小山庵。

争功心切,奉命监视山庵的人,争先恐后地行动起来,报功的报功,尾追的尾追。不大的功夫在山路上就把个老尼团团围住了。这是他们“收获”的季节,他们等待着丰收。,

总督亲临现场,他那颤抖的手满怀热望地打开了那金翅金鳞的匣子。看到的却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哪里还有翡翠?

总督惊呼上当,急急率众人回到山庵。早已人走庵空,他气得掘地三尺,翡翠杳然。

事情的结局是:总督掉了脑袋,翡翠,还有那只匣子,流落到了民间。当然,民间就有了许多传说,越发为“翡翠文化”增添了神秘色彩。

郑妥娘一听说田雄绑了弘光皇帝投降了清朝,就义愤填膺:“我早就料到此獠必定是卖主求荣之辈!真可惜,当初未能以颈血与之同归予尽。”

杨龙友知道,她与田雄有旧,但是不相信郑妥娘会苟且事人,那田雄毕竟是粗夯之人。

往事历历在目。那是拥戴福王登基的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为了收买田雄以对付史可法,特在秦淮河上设宴。

“今天马阁部大人盛宴招待江北名将,我阮某借花献佛,送一曲《燕子笺》助兴。这《燕子笺》前日送至宫中,圣心大悦,以为是一代中兴之乐。田将军是江北屏障的中流砥柱,为我朝中兴名将。中兴名将品赏中兴之乐,诚乃一代佳话!况且还有绝代佳人来演唱,更是赏心乐事了。”

说罢,阮大铖就招手。一队妖娆,鱼贯而出,一个个花枝招展,一阵阵软语送香。

但是,田雄的一双贼眼还是一下子粘在了郑妥娘的身上:“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是秦淮名妓,真正的一株奇葩!”

这田雄,自称“玩过三千佳丽”。从北国脂粉到江南娇娃,他是广收博采,可此刻,完全傻眼了!只是手忙脚乱地不知该看郑妥娘的粉脸儿,还是该看那高高耸起的****。

可怜的田雄不敢造次,因为他风闻过这有名气的“辣妓”。虽然面孔很甜,足以使男人心旌摇荡,但却喜怒无常。使起小性子来,哭哭闹闹,也足以令任何男人退避三舍。还不肯接待庸俗之辈,听说初见面,先得献诗一首。曾有一位翰林递上诗笺,让她边批边讲,指出了若干纰漏,只能捧着满篇都是“红叉子”的诗稿,灰溜溜地滚出了她的绣房,以至两年之后提起这段事来,翰林犹汗颜不止。田雄自知才华远不及翰林,只能“欲近不敢,欲弃不合”地干瞅着。

阮大铖看在眼里,笑着打趣,填一句新词云:“中兴名将魂销矣!少一个丽人陪。”

田雄被窥破了心事,面孔微微一红。阮大铖慌忙介绍:“将军慧眼识佳丽。此女唤作郑妥娘,扮《燕子笺》中的旦角郦飞云,堪称色艺俱佳。”

田雄只好把眼神从郑妥娘身上收回来,欲说还休的“喔喔”了两声。

阮大铖却不以为然:“田将军尽可以看个够!俗谓‘秀色可餐’,更何况田将军是‘文武双全’,正配得上她一个‘色艺俱佳’嘛!”

对于男人像锥子一样的目光,郑妥娘早已习以为常了。不过听说眼前这一位是什么中兴名将,她就特意地端详了端详。只见他尖嘴猴腮,面目猥琐,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就不免心中冷哂:“如此一副尊容,也配是中兴名将!可见大明是毫无希望的了。”但又一想,人不可貌相。说不定这位来自江北的汉子在酒色之余,会作出一番事业来。待会儿让我面试他一番,看看他究竟是何等角色。

所以当阮大铖介绍田雄时,郑妥娘竞欣然接待了他。

可是,见面之后未说上几句话,郑妥娘就大失所望:这田雄确实只是个酒色之徒。只要她的身子,不要她的一颗心。

郑妥娘的一颗心是炽热的。她多么想对着北方来的中兴名将诉说一下衷肠呀!北方有她的故乡,有她的思念。眼前这条汉子,哪怕只有几句乡情的问候,她也会委身在他的怀里,满足他的欲望。可惜,只是一见面就动手动脚,搂着求欢。郑妥娘深深感到自己在田雄眼里不过是个“粉头”而已。而她,也明白了这个所谓的“中兴名将”的本来面目。她是“粉头”不假,但是决不肯卖身给一个从前方逃到秦淮河的将领。

她借口“身上不干净”而把欲火中烧的田雄推搡走了。

谁知田雄却锲而不舍。

此番再来,田雄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左手托着金翅金鳞的十二金钗——那是高价雇佣的金匠连夜打好的;右手拿着又香又艳的情诗——那是阮大铖挖空心思挑灯写成的。

郑妥娘对田雄的再次造访十分不悦,但是也只能十分无奈地接待了他。

郑妥娘微微一笑,扫了那做工精细的金钗一眼,说道:“将军既然是中兴名将,见一个烟花女子,倒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哪里,哪里?实在是不成敬意。”田雄望着郑妥娘的笑脸儿,受到了巨大的鼓舞,真正是“色令智昏”,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不是吗?此刻郑妥娘那副娇态儿,着实迷人:细眉微微一扬,灵活的眼珠儿一转,从两片红殷殷的嘴唇里,露出洁白的玉牙来。乌黑的发髻上那朵鲜艳的红玫瑰与那一对翡翠的耳坠儿交相生辉,使那俏丽的脸上有无穷的魔力。这才使得田雄竟忘记了方才郑妥娘的提醒:她不过是一个烟花女子,居然把她当成了顶头上司,毕恭毕敬地说话了。

郑妥娘睥睨了那金钗一眼,瞅定了田雄说:“只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

“不敢,不敢!”田雄诚惶诚恐,慌忙解释,“这是十足的成色,为了……”

“为了什么?”郑妥娘截断了田雄的谄媚。

“当然是为了表示我十分的爱慕了。”田雄终于找到了一诉心曲的机会,赶紧表白。

“何所爱?”

“当然是小娘子你了。”一副嬉皮笑脸。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一看郑妥娘的神色,立即又缩了回去。

突然,郑妥娘又喝问:“何所恨?”

田雄茫然不知答案。

“不知恨,焉知爱?”

“这……”田雄嗫嚅。

“国破家亡之日,人人心中充满仇恨。莫非将军竟忘了祖宗不成?”

田雄望着眼前凛然相对的郑妥娘,深深地感到了她那鬓角上的玫瑰花,虽然十分艳丽,却着实带着令人畏惧的硬刺了。可是,他又十分合不得眼前这个十分艳丽的女人。所以明明受了奚落,却仍旧如痴似醉地呆在那里。

这令郑妥娘慌乱了。她原想这句重话一出,田雄必然汗颜知羞,讪讪而去的。不料这田雄竟然如此厚颜无耻,仍是表情木然地用一双色咪咪的眼睛望着自己。

因为此刻,田雄在尽情地发挥着他的想象力:粉颈、****、雪肌、玉腿……花柳温柔之地,风在暖暖的吹,歌在悠悠的响,酒在汩汩的淌……一切都醉了,一切都带着脂粉香。

但是,现实却冷酷地粉碎了他的美梦。雪肌樱唇的美人令他可望而不可及。在瞬间的寂静之后,他想起了阮大铖的那些艳词,就诚惶诚恐地献了出来。

岂料郑妥娘不屑地连看都不看:“只怕这是出自阮大铖之手吧?”

“难得小娘子慧眼,这正是阮圆海的手笔。”田雄倒是忠厚老实,因为他知道这是征服女人的不二法门。

“那好吧,我先读一首诗给你听听吧!”

田雄茫然,说到诗,他只能听美人摆布。

郑妥娘不等他做声,就朗声诵起来:

烟笼寒水月笼纱,

夜泊泰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田雄继续茫然,郑妥娘却厉声说道:“阮大铖这老贼!他的《燕子笺》,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歪诗,正是今日的《后庭花》!你一个带兵的将领,平日受皇上的隆恩,吃朝廷的俸禄,当国运衰败、危如累卵之际,正是你精忠报国之秋。你不在前线戮力杀敌,却跑到了这里来寻花问柳,何以报吊死煤山的先帝?何以对刚刚登基的皇上?”

田雄愕然之极了。他万万想不到一个烟花女子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令他一个封疆大吏无言以对。

眼瞅着田雄恼羞成怒,马上就要发作,郑妥娘却给了他一个下台的“软梯”:

“是谁陷将军于此不仁不义之地?还不是那阮胡子?他把你拖了来,让你沉湎酒色。我一烟花不足惜,可将军的英名呢?”

郑妥娘再次失算了,她过高地估计了田雄。田雄根本就不管什么“英名”,只想玩弄“烟花”,再次动手动脚了。

郑妥娘峻拒。

田雄气喘吁吁,连连起誓般地讨好:“答应我吧!你要什么都行,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够给你!”

“那好。”郑妥娘挣脱了田雄的纠缠,“你果真有爱我之心,我也不要月亮,只要你的一颗恨心。”

“恨心?”

“对,恨****之心,你能提着阮贼的头颅来见我,我一定不用你动手,脱得一丝不挂,笑脸相迎。”

田雄傻眼了。无论他的色心多重,但还没有达到杀大臣以取媚烟花的程度。

郑妥娘笑吟吟地把他推出了房门:“你果能杀敌,带着捷报来也行。我可不愿背一个误将军爱国的罪名。”

那十二金钗从窗户上扔了出来,表明了一个娼妓的分量。

“辣妓”的名声不胫而走,秦淮河上沸沸扬扬。一个妓女能藐视大人物,且把十二金钗视若粪土,该不是发了疯?

清兵攻破南京之后,杨龙友已经骑虎难下。

原来南京城破之后,清朝曾派鸿胪寺丞黄家鼎去招降。杨龙友将他臭骂了一顿之后,让刀斧手砍了。这激怒了清兵,派出了新降大将田雄讨伐。田雄一气把杨龙友赶到了处州,重兵合围,好似铁桶一般团团围住了处州这弹丸之地。

田雄恩威并施,希望“共事新朝”,他愿担保。

杨龙友接到了田雄的劝降文书,举棋不定。郑妥娘却突然从大营里消失了。

原来,郑妥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找到了田雄的驻地,又大模大样地镇住了他的士兵,顺顺利利地见到了这个色魔。

“怎么?侍奉了新主子,捞得了封侯的资格,就把我给忘了不成?”郑妥娘故做嗲声,媚态十足地先声夺人。

田雄抬头一看丽人,先自骨酥身软,及至听到莺声,骨头就化作一缕轻烟,再一见竟是勾过他魂魄的秦淮名妓郑妥娘,那轻烟可就立即着了火,烧得他一刻也按捺不住了。

戎马之事立即抛在一边,风流韵事立即进行。他屏退左右,要把中军帐篷权充花柳之场。

田雄迫不及待地撕扯郑妥娘的衣服。

郑妥娘可不能让他轻易地脱,因为身上藏有剧毒的药。

田雄撒野。

郑妥娘一边活泼泼地笑着,一边半推半就地躲闪:“你现在都贵为王侯了,还这么猴急的!好像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不错,不错。”田雄气喘吁吁,“当王侯就是为了玩女人……”

他在尽情地发泄,狂吞郑妥娘给他的“****”。

桃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

回到杨龙友处,杨龙友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见郑妥娘憔悴不堪,又心疼又心急地问:“你到哪里去了?”

郑妥娘疲惫地一笑,不回答他,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咱俩下盘棋吧!”

“你……”杨龙友服从惯了,又见郑妥娘十分严肃,就只好摆棋盘。

很快,郑妥娘弃子不顾,全力封住杨龙友的一只边马的退路。然后,站了起来。

“明白这盘棋吗?”

“这……”

“你这边马已经无路可退了!”

“可你的主帅……”

“我的主帅早已死了!”郑妥娘幽幽地说,“恰似今日的天下大势!”

“这……”

“我已诱杀了田雄,你想投降也只能死路一条!

杨龙友目瞪口呆。

郑妥娘把那珍藏的金钗盒拿了出来,从容不迫地走到杨龙友面前,双手擎着说:“妾曾经对官人说过,这里面的珍宝将给你带来辉煌的前程。今天到时候了,有了可以完成它的使命的机会。”

杨龙友愕然:难道大军压境,她要用珍宝去贿买一条生路吗?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去诱杀田雄呢?

他满腹狐疑地望着郑妥娘打开了钗盒。

天呐!里面竟是几圈坚韧的线绳,展开来也不过两丈多。绳子旁边是一把半尺多长的匕首,锃明瓦亮地闪着寒光。

杨龙友茫然。

郑妥娘徐徐地说:“如今天下情势,官人比我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以处州形势而论,门外区区数十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怎敌田雄的数万大军?抗则如卵击石,降则后路已绝。我在田雄尸身旁边留下了你的告示,怒斥了这卖国巨贼,官人之忠孝美名已远传朝野了。现在唯有杀身报国是唯一选择,两种自尽方式任你选择其一,另一留给妾身,我将与你同时殉国。”

杨龙友望着那绳索,它仿佛是毒蛇伸着火红的引信,令他不寒而栗;再瞅瞅那匕首,寒光灼灼,也令他颤抖不已。他哪一样都不想拿,迟迟疑疑地不肯动手。

郑妥娘厉声喊道:“你真枉为了男子汉!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所争的就在此刻,你还犹豫什么?”

杨龙友却还在犹豫。

郑妥娘声色俱厉了:“你这一辈子所以为士林不齿,被青楼讪笑,就在于优柔寡断!既没有勇气作恶,何必与马阮结党?既没有勇气从善,又何必对我明誓?我真替你羞愧!”

“我……”杨龙友迟疑着把手伸向绳索了。

“快!”郑妥娘催促他,“清兵已破了城门,你即使想在草野之间苟活也来不及了。”

果然,那烧杀抢劫的声音隐隐可闻。

杨龙友毅然拿起了绳索。

“等一等!”郑妥娘又拦住了他,“食朝廷俸禄而不能救国,此为罪臣。罪臣焉能有冠带?快把朝服脱去!”

杨龙友从命,把帽子、朝服去个干净,只穿着内衣上吊自杀了。

郑妥娘望着杨龙友渐渐气绝,手足僵硬了。这才鼓掌而笑着说:“平生的志愿今日得到酬偿了!身为女子不能报效疆场,但能与一知己双双殉国,也不遗笑于后人。我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她拿起了那把匕首,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在刺之前,她又深情地望了吊在窗棂上的杨龙友一眼,莞尔一笑说:“可惜呀,杨郎!竟不能让你蘸着妾的热血画一朵梅花。不过,你画的梅花,是留在了妾的心上了。”

说罢,她把那锋利的匕首一下子刺进了自己的喉咙。殷红的鲜血溅出来。她含笑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