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铎让“一线红”吓得胆战心惊,再也不敢到秦淮河冶游了。但是,他的“秦淮河情结”却依然强烈。
南方女人的细皮嫩肉对他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他索要秦淮名妓的名单,要按图索骥,要竭泽而渔,要驰骋疆场,要不愧到江南征战了一场。
然而,非常可惜,秦淮河上的名花大多都有了归宿:柳如是跟了钱牧斋,顾横波归了龚定孳,董小宛给了冒辟疆,李香君也嫁了侯方域。一时还没有“主”的,如寇湄,也都急急忙忙出家当了尼姑。这令他十分扫兴。他是“占领者”!被占领地方的一切都应该归他所有,怎么能容忍他人捷足先登呢?
他大为光火:“我不管什么‘名花有主’、‘君子不夺人所爱’之类,我向来就不想当什么君子。快!把她们当中最好的那一个给我拿将过来!”
当然有人就“推荐”了董小宛。
董小宛与冒辟疆大祸临头了。
阴霾笼罩了如皋的深宅大院,在冒府里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话。
“你果真想把我送给那个禽兽吗?”
“我又如何舍得?”冒辟疆叹了一口粗气说,“但是,又能如何?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那好。”董小宛掏出了一把利剪,“有了它,我不是死在你的面前,就是死在他的面前!”
“别,别!”冒辟疆夺下董小宛手中的剪刀,“千万千万别做傻事!咱慢慢从长计议。”
“有什么可以计议的呢?”董小宛凝重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心头积满了千言万语,她在期待着回答。
此刻,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只有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望着这虹彩犹存的大红喜字,她的心在滴血。凭着她的阅历,她的心细如发,怎么能不察觉到她与冒郎的爱情已经褪色。在她的心目中,冒辟疆虽然不是一个英雄,但是也决不是一个孱头。怎么能一遇到事就如此没有主意?面对强权纵然不能以死抗争,但是至少也不该逆来顺受啊!
她望着一筹莫展的丈夫,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那张只会叹气的嘴巴,想从那里掏出来一个度过难关的主意。这是她的靠山哪!这张嘴巴,多少次说过山盟海誓,多少次信誓旦旦,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些誓言言犹在耳,莫非真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两分飞”?
她明白丈夫所说的“傻事”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以死抗争的。她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愿望:“让我以死明志吧!我尽管不能进冒家的祖坟,但是可以做一名‘烈妇’,进冒家的谱牒!”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你死了,留下的冒家怎么办?他们会来要人的!交不出来,老爷子和我都会受到牵连。”
“依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去伺候那个魔鬼,来换取冒府的安宁?”
真是实话实说。这当然是冒辟疆的隐秘想法,但是一下子被董小宛毫无遮拦地揭露在面前,冒辟疆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怎么会呢?我还不至于卖妻求荣吧。”
这当然令董小宛十分感动。
然而,感动不是对策。董小宛的出示利剪是因为她已经想好了办法,只是等待时机说出来,让冒郎听命而已。
但是,冒郎却像天下所有的“真正男人”一样,万事都不会抢先表态。他们稳健得很,随时随地都是一种莫测高深的样子,令董小宛莫衷一是。最后还是“雌伏”了。
她含情脉脉,娓娓道来:“妾一生颠沛流离,历尽沧桑,最后沦落青楼,以泪洗面。得遇公子,已经大喜过望。又遇老爷不以‘下贱’见弃,容进冒府,更是菩萨格外赐恩。贱命有此转戾,夫复何求?唯愿终老冒府,上伺公婆,冀得欢心,为君铺席,白头偕老。作一名恪守妇道的贤妻良母,以报答郎君的拔掖之恩。不意晴空霹雳,祸从天降。贱妾给冒府带来了灾难。按说,本一烟花,贱躯何足惜?‘饲贼’也属天经地义。怎奈与君尚未恩断义绝。在妾来说,大恩未报。未能为君生下一儿半女,于心实在不甘。所以,思得了一个‘两全之策’——”
“什么‘两全之策’?”冒辟疆喜出望外,连叫,“快说,快说!”
“其实说来也非常简单。冒郎,难道尘世的龌龊肮脏你领教得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能当一个闲云野鹤,徜徉山林呢?”
“你是说让我归隐山林?那能解燃眉之急吗?多铎要的是你呀!”
“你要退隐山林当然也可以。”董小宛胸有成竹地说,“不过,我更神往的是:双双出家。找一座深山古刹,守着青灯古佛,在晨钟暮鼓声里,研讨佛祖的不二法门,虽没有了肌肤之亲,但是神与莲花相接,也许就能超越苦海,至少也可以逃脱人间的烦恼。”
冒辟疆大惑不解地望着眼前的董小宛。结识了这么久,还从来不知道董小宛竟有这样的志向。在他的心目中,董小宛首先是一个色艺俱全的秦淮名妓,否则,他也不会为她倾注那么多的精力。接触得多了,他才发现,这个名妓在众多的秦淮名妓中真是鹤立鸡群。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虚荣,也决不一味地追求享受。她要高雅得多,也要质朴得多。是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的材料。但是,无论她怎么高雅,但毕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无法超越尘世的女人,只消看看她生活得是何等精致就一目了然了。一个能够把咸菜做得五花八门的女人,怎么能耐得住尼姑庵中的清苦?董小宛的胸有成竹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见丈夫大惑不解,董小宛凄苦地一笑,说道:“我有夙根哪!先父就是在家居士,一生致力于佛学研究,在山野之中还颇有名气哩。”
“可我六根未净,还有家室之累。山林甚好,却非辟疆的安身之地。”
“你不是要与妾共患难吗?”
“可我还有老父——”
这时,突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不好了!不好了!”奴仆紧跑紧颠地进来报告,“官兵闯进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群如虎似狼的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大声喝道:“哪个是董小宛?”
没有人回答他,冒辟疆早已无影无踪。
董小宛凛然站了起来,威而不露地说道:“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董小宛是不能抢的!因为抢得了董小宛的身子,抢不去董小宛的心!”
那头目一愣,可旋即恢复了常态:“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来请你走一趟。你有话要对我们王爷说,尽可以进府去说去。王爷肯不肯听,那是他的事了。”
说着,就根本不理会董小宛的撕掳,也不跟冒家的任何人打招呼,架起了所要的美人就走。他们是“胜利者”,而“胜利者”是不受约束的,所以光天化日之下,照样抢人。
也许,董小宛的那句话有一点分量,听了喽罗的汇报之后,多铎煞住了立即享用美人的脚步。对多铎来说,“如何才能获取美人的心”,实在是一个崭新的课题。征讨中原以来,他真的没少玩过女人。尤其是南征,他是主帅,不知有多少人向他被窝里送女人。江南佳丽又小鸟依人,他也就兼收并蓄,一概受用。但是,从未想到过还有“心”的问题,“美人的心”?美人的心是什么样子?他苦思冥想,真的是非常茫然。也许是因为语言不同的关系吧,那些软软的吴语他只觉得非常好听,却决不会与她们进行交流。还用得着交流吗?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他在通常情况下,连衣服都懒得去为女人扒,让她们脱得光光的,他一见就欲火中烧,哪里还有心事去与完全陌生的女人交谈?往往是事情办完了,女人哭哭啼啼,只让他心烦。老实讲,不杀了她们,就算是“一夜夫妻百年恩”了,还去顾及她们的心?就算是有那么几个不哭的,她们会卖弄风骚,可是有心吗?她们的心在别的男人身上,只要事情办完了,他还昏昏欲睡,女人就提出了纯粹属于男人的要求,这种时候,那些女人的风情万种就越发惹起他的反感,哪里还可能交谈?
现在,这个秦淮名妓未曾上床就先提出了“心”的问题。既让他感到意外,又让他感到亢奋。他发誓要得到这个名妓的心。“怪道是名妓呀!原来还有‘心’的一说。我也不妨充当一次名士,看看名妓的心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他反常地克制自己的原因。仿佛一个顽童,拿到手里一只殷红的苹果,尽管馋涎欲滴,却偏偏要跟自己开一个玩笑,非等到烂了才吃一样。眼前只是嗅着苹果的香气,发挥着想像,等待着美人自动投怀送抱那种销魂的时刻。
然而,他的自制力毕竟被胜利消磨得太过分了。他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冲进了董小宛临时居住的房间。
呀!他一下子被眼前女人的美惊呆了,不!是逼傻了。你看那双眼睛!这是女人的眼睛吗?女人的眼睛怎么竟能如此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知道在这种时刻,他的眼睛对女人来说决不是可以冷漠对待的!他从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当然有一些风骚的眼睛,佯做羞涩却又风情万种,但是更多的,是充满惊恐、哀哀无告,这通常不会换来他的怜悯,而只会激发他的占有欲。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那羔羊压在身下,尽情地发泄胜利者的豪情。
按说,他面对女人的眼睛应该是游刃有余的,怎么能又呆又傻呢?
然而,他确实是又呆又傻了。因为这双绝美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佻,更没有卖弄风情的矜持,也没有勾起男性冲动的羞涩,或者莫名其妙的畏惧。有的只是一种完全成熟的女性美,庄重大方,不乏温柔,端庄秀丽,恬静贤淑。面对着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有一种司空见惯的镇定,显示着让人心悸的从容。多铎完全被镇住了。他觉得眼前这个美人放射出圣洁的光芒,只可遥望,不可近亵。只能顶礼膜拜,不能掌上玩弄。
奇迹发生了——他大叫一声,猛的冲了出去。随便找了一个小丫头,把进屋之前的冲动发泄净光,然后唉声叹气。
住了不到三天,他又忍不住了。这次他决定好好与美人交流交流,以赢得美人的芳心。他是有备而来的,带着一块非常名贵的玉。这是一对精雕细刻的汉白玉蝴蝶,连翅膀都栩栩如生。多铎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递在董小宛的面前,不乏温柔地问:“喜欢吗?”
他这温柔不全是装出来的,当然有着对羡慕虚荣女性的期待,但是,他更想借题发挥,如果董小宛继续采取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他就可以大发雷霆,说这个贱人不识抬举。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美人居然莞尔一笑,开了口:“喜欢。”
多铎大喜过望,忙说:“喜欢就给你!你喜欢它的什么?”
“我喜欢它的坚贞。它的白玉之白,决不同于白雪之白。白雪太容易被玷污了,而且也经不起阳光。白玉不管有怎样的狂风暴雨,也不管有怎样的烈日暴晒,它的洁白,决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仍旧晶莹剔透,白得耀眼!”
多铎再是一个蠢人,听不懂其中深邃的含义,也明白这不是些好话。他原本期待着美人会解开纽扣,把这双玉蝴蝶挂在玉颈上,像其他的女人那样,让那双蝴蝶在深深的乳壕里翻飞,那时,他就可以完整地享受这个美人了。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却只听到一些似懂不懂的话。一时就茫然无所应对。
董小宛却继续与他谈玉:“这块白玉雕刻虽然十分精美,但是却缺乏人气。”
“人气?”多铎大为惊诧了。
董小宛在心里说:“权当对牛弹琴!不过不妨对牛挥鞭。”于是说道:“玉通人性!从古到今,只有仁人志士才配佩戴它,它是君子美德的象征。女人也是一样,只有好女人才配佩戴美玉,没有美德的女人佩戴美玉,只是对美玉的亵渎。”
“牛”发起了牛脾气,强行要把玉蝴蝶套在董小宛的脖子上。董小宛冷冰冰的,令他气喘吁吁:“你就是一个好女人!天下第一个好女人!”说着,就要去扯董小宛的裤子。
董小宛庄重地问:“你为什么硬要给我呢?”
这一问,多铎倒回答得十分脆快,他一下子变得非常聪明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了得到你的一颗心哪。”
他正为自己的聪明十分得意时,却听得美人说道:“如果我仅仅因为一块玉石,就心甘情愿地与你苟且,那我还是一个好女人吗?”
多铎下意识的一愣。
董小宛乘机说:“好女人的心是买不到的,再说,我也不配佩戴美玉。”说罢,就把那玉轻轻地摘了下来,放在了床边。然后,置若罔闻,仍旧静坐如初。
多铎只好非常尴尬地抓起了那块玉,离开了美人。
他改变了策略,决定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地向董小宛求婚:“我要娶你当我的福晋,是堂堂正正的大福晋,不是在人之下的侧福晋。”
多铎十分热切地说。在他看来,一个王府的内当家的,那是多少女人朝思暮想的崇高地位呀,不仅在王府里一呼百应,就是在朝廷上下,也是众人仰慕的朝廷命妇。这样的地位难道还买不动一个****的心吗?他确实有点头脑发昏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美人毫不动心,只是异常平静地说:“且不说我已经是有夫之妇,就是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汉族女子,你有勇气冲破满汉不通婚的律条吗?”
多铎刮目相看了:眼前这个女人实在太神了!她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连我们大清王朝的事也都了如指掌!他本来就是用福晋当诱饵来吊美人之心的,这时就信誓旦旦地说:“我为了你,完全可以不顾那些臭规矩!我爱娶谁就娶谁!”
“就算你有这份心,可是你的哥哥睿亲王会同意吗?还有,那些铁帽子亲王,众多的贝勒,他们又会怎么说你?你果真会为了我这样一个下贱的烟花女子不顾一切了吗?”
多铎确实无话可说了。他越发觉得被这个女人吸引得太难受了。仿佛捧着一块炙烤得异常鲜美的羊羔肉,既诱人,令你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又烫人,使你根本无法下口。
但是,他越发想从心灵到肉体,完完全全占有这个美丽的尤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