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魏施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忽接到魏国平的电话,说有要紧急事让自己过去一趟。魏施原不想去,听得魏国平语声有些凄然,还是走到车站候车。
见到魏施,魏国平只是抬起头说了句‘帮忙收拾些衣服’便又低头整理行李。
“这次去哪?”对魏国平的外地出差魏施早已习以为常,他虽见到家里似被小偷洗劫般满室狼藉,椅翻凳倒,还是不免照常一问。
魏矢上学去了,丘红亦不在家里。
魏国平先问后答道:“你说这些衣服放哪里去好?这次不是出去,是他们要我搬出去住。”
魏施闻言气道:“凭什么?这是你租的房子,他们要你搬出去,那谁来给这房租?”
魏国平显然不愿多作解释,岔开道:“问你衣服放哪里?偏说些不相干的话又何必呢?”
魏施道:“你让我找地方,又不告诉我原因,我怎么知道选的地方合不合适?”
魏国平指了指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行李袋,道:“就这两袋东西,都是些冬天穿的衣服,还有什么合不合适,等我出去之后再替我寄过去,今趟赶车不方便拿。”
魏国平和魏施各扛着一个袋子走在去魏施姑姑家的路上,约摸有一站路的距离,说远不远,谈近不近。走在前面的魏施忽听见魏国平在身后喊自己,他停步转身。
豆大的汗珠从魏国平的额头顺着他方长的脸庞直滑至下颚,再落往地上,魏施突然觉得,他们扛搬着的不是魏国平的行李,而是这父子俩不平凡的坎坷命运。
如果当初魏国平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魏施望着父亲滴淌在睫毛上的几颗汗珠,道:“你将屋里的东西搬走了,以后回来住哪?”
魏国平喘着气道:“最近几个月小家伙不晓得怎么了,每次都让我滚,原本我在外面的时间就多过待在武汉,这以后干脆不回得了。”
魏施疑惑问道:“我瞧他平时一口一个‘爸爸’喊得那么亲热,让你得偿十几年来我没有唤你的愿望,他只是同你闹闹,这么好的儿子哪会赶你走呢?”
魏国平将肩上的行李袋搁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用手抹了抹额上刚因过度体力劳动而新凝成的汗珠,续道:“你也不用这般说,好不好也就这着,他还说要去告我,怨我为什么要生下他,趁我睡觉时骑到脖子上扇我的脸,仿佛我是与他有着深仇大恨的人,每天都在打闹。那个女人也变了,原来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老是比着你,说我偏向你多一些,我肯定是要先将你的事情弄团圆,毕竟你是老大,他现在还小……”他估计一时说得急了,把自己给呛到了,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从魏施站的角度看去,他正瞧见魏国平右鬓似遮还露的白发桩,心中忽地被不明事物给撼了一下般,道:“这次出去就不用回了,我不需要你弄团圆,在外面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魏国平咳了一会儿,盯着行李袋的拉链道:“回不回再说,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混得再差,他们的生活费和你的结婚钱终归会到位,你还要买房子————”
魏施摇了摇头,叹道:“我们家就这样了,最不济也就是三个人各过各的,至差也再坏不到哪去,买不买房也就这么着了。”
魏国平双目射出坚定神色,沉声道:“各过各的只能说明我们家是个悲剧,我们活这一辈子只有尽量为下一代着想,你还没结婚就说这话,我这身体只要还能做,干一天便算一天。”
魏施听着他的话,没有言语,目光停留在十字路口等候交通灯的一辆黑色甲壳虫上。
魏国平将行李袋重新置于肩上,走了几步,感触道:“你总说自己是寄人篱下,那我该算是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我们家所有的遭遇经历,也不必过往回首,现在眼下我只想看到你结婚,也算是了却心头一桩事。”
魏施跟在他身后,看见魏国平衬衣背心处早已湿透,汗渍兀自未干,衣衫紧贴着背,沉重的行李袋压在他的右肩上,使得他的背脊微微弓起,脑袋往左偏侧,脖子上围了一圈汗珠。这么一路走来,他的脚步已略显蹒跚,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又一脚迈出,不知被路边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魏国平打了个趔趄,身子晃了几晃。魏施正想上前相扶,他已自己稳住身形,右手重新稳了稳肩上袋子,继续朝前走去。
魏施紧随其后,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欲语还休。
当魏施顶星挂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耳畔仍回响着姑姑埋怨魏国平悔不当初的话语声。
几个小时前发生的这一幕与往昔何其相似,就在十几年前他魏施仍未懂事的那个濛濛细雨的下午,自己被母亲周秀芳从他们租的房子抱到外公家里,剩下魏国平独自一人;十几年后的今天,他却这般模样地卷铺盖被驱逐出来,外出打工,忙忙碌碌,却又是为了什么?
他和任何平凡的普通父亲一样,只希望与妻儿在一起,只是想有个家,有个在外面经过身心疲惫的打拼后可以回来休息的家。
既然周秀芳无法给予,他便要去另外寻找一个新的。
可惜到头来命运仍是用一贯的作风手法,同他开了这么个玩笑,最终他渴求的家依然是当初的那个家,那个将他驱逐抛弃的家,那个成员虽变,形式与结果却依旧不改的那个家。
但无论是哪一个家,最后都是拒绝了他。
他魏国平只得一个人长年在外,流离失所,有家不能归,有儿无法抱。
魏施与这父亲这半生实是聚少离多,魏国平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想找回当初未能履行一个父亲的义务责任,无论在情感或是经历上,他都想弥补挽回这段逝去的光阴。
但他又得到了什么呢?魏施现在只看到一个快六十岁,带着高血压糖尿病的人为下一代生活四处奔波,以致背井离乡,无家可归。
也许人的命运确是生来注定,随着年龄与经历的不断增长,魏施对此的认识亦日益加深,过往的历史已不可重来,上一代的遭遇便如一本深刻的教科书,鞭策他去规范自己人生的路途。
已有多日未去公司的魏施这日来到办公室,但见房内灰尘满布,空无一人,窗帘被风吹的左摇右摆,墙上粘贴的团队集体照似支撑不住疲惫的躯体,将一半身子垂了下来。髙征的桌上摞着一叠离司报告,分外强调着这空室的冷清氛围。
一个难听的嗓音传入魏施耳中:“哟——这办公室里的人都去哪啦!怎么像全都走光的模样?哦!我说哪,还剩着一个呢!”
魏施循声望去,说话人正是杨兰,她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惬意地欣赏着眼前冰清水冷的景象。
魏施淡淡道:“你知道这办公室的人都去哪了吗?”
杨兰故意问道:“你是在问我吗?你们团队的人,我怎么会知道?就冲你那态度,我就是碰巧知道也不告诉你——”
“那劳烦杨经理,请问您知不知道我们团队的人上哪去了?”
“早这般说不就行了。”杨兰叉着腰道“你正巧碰上我了,换个人问还真不知道,我刚好知道你们几个主管的情况:老吴在家打麻将,有段日子没上班了;老谭的老公来找她要儿子,两人打了一架,老谭将他男人的眼睛抓瞎了,他老公把她的腿给敲断了,现在都还躺在医院呢!郝馥倒是没见着面,听我团队的咸宁人说她回去了,喂,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主管不在,你们团队的小鬼也差不多都走光了;对了,对了,髙征好像开了一家什么什么服装店,其他的就不知道啦——”杨兰笑着道,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当真比哭强不了多少。
一个大好团队如此分崩离析,回想昔日这办公室里的欢声笑语,忙碌身影,换成此刻的独桌孤椅,魏施不禁唏嘘。
如果说讲师竞选时的插曲算作意外,那这空冷凄清的场景就属人为了,正因一个集体内的声音逐渐由统一而至分散,才最终导致现在的局面。
魏施忽冲着杨兰道:“那天你说要我知道得罪你的后果,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姜始终是老的辣,当真受教了。”
杨兰又‘嘿嘿’地笑了两声,才道:“你这般不明不白话语到底是在捧我还是在骂我,魏老师的学问太高深了,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听不懂。”
魏施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着什么,嘴上续道:“你原本和髙征关系密切,我得罪你在先,齐康跑来算账在后,这两件事有着关联;髙征本意令我一心工作,与你同谋,却没想到谭晓启这么一闹反帮你一把,让髙征将整个团队都赔了进去。如果我没有猜错,髙征团队变成这副光景,你杨经理的团队应该奖励、待遇都翻倍了吧!!”
杨兰咧嘴笑道:“你可不能无凭无据胡乱猜估呀!你们团队是先进集体,多少团队羡慕不得了,锦旗高挂,谁人不眼红呢?我有什么本事,老姜再辣,也不能让别人集体辞职啊!只是你们团队小孩子太多,经不起一点挫折风浪罢了,没有主管看着,便一个个成了逃兵。这社会你不去吃人,就只有等着被人吃,没有人会来可怜你的,你们招别人进来时就应该教他们少些天真,着眼现实。”
已被香烟熏得黄中透黑参差不齐的牙齿从她咧开的唇缝露了出来,直瞧得魏施眉头大皱。
虽然恼怒其卑劣的手段,可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他们团队一如既往的齐心和睦,又有谁能从外面加以破坏呢?
纵然要怪也只得归诸于他们团队自己身上,而那些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更是无从埋怨,魏施随口问道:“你的儿子该和我差不多大吧!他做什么工作?你也用现实社会这概念教育他?”
杨兰收止笑容,脸上现出几条忧虑皱纹,略一沉吟道:“他倒没你上进,我和他爸爸离婚后就送了他出去当兵,最近才回来,我和他说不上几句话,也没找工作,整天游手好闲。”
“那你怎么不将他弄进公司来锻炼锻炼?”
“早试过了,干了一个月就拍桌子摔椅子走了,他那种脾气哪能干这事,保险得好言好语,好声好气地同别人慢慢磨,况且我受别人白眼无所谓,我们家也就这样了,不然让他也在外面低声下气。”
魏施道:“你疼惜儿子不想让他在外面受苦,团队里的每一个人的家长不都是一般想法,又有谁人做父母的希望作践自己子女,任其吃苦受罪,遭人轻视,唉——每一个家都有每一个家的理由,杨姐,你为人父母在外面奔波拼命,应该将心比心呀!”
他此时称杨兰为杨姐,心中已无怨恨。如此结果现在即便全归诸到她身上也于事无补,一番谈话,又道出一个母亲的心声。魏施只觉得人生似梦,那些不完整的家庭其实与普通家庭一般无二,只因人心各思各想,总不满足于现状,才引出万千矛盾纠纷,致难圆破镜,在凡尘苦海感受诸般离苦。
杨兰不知是感触魏施的说话,还是想起自己儿子,一时无言。
魏施径自拿起扫帚清洁房间,将沾满尘灰标有‘先进团队’的锦旗擦了擦,放进髙征抽屉,送杨兰出来,关窗锁门,迈步而去。
那一叠离司报告仍是静静地躺在桌面,只是新增加了一张署名‘魏施’的表格,黑色碳素墨水的字迹兀自未干。
魏施将目光投向正在被机器和工人斧凿而逐渐成型的高楼大厦,与月亮轮番换岗的阳光似监督工程进度般洒满工地,令黑夜白天交替不停忙碌。
因李霁菲所致难以排遣的抑郁逐渐消散,当刚知晓她将嫁人的消息,确是悲伤难过。虽然时隔两月,他的心依旧会不受控的抖颤。
但他却从没有想过去怪她怨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结婚更是两个家庭六个人的事,他只是有那么由一个愿望而采取的实际行动,而没有深思熟虑的打算计划。
这并非说他魏施心血来潮,头脑发热的瞬间冲动,而是婚姻这个概念,中国社会的固有传统实是比世界上大多数国家要讲究和慎重一些,无论是物质还是心里方面。
即便李霁菲答应委身下嫁他魏施,自己又能怎样呢?
是先让她见见分居却未离异的老爹老娘?然后带回那只算得上暂有使用权不怎么宽敞更谈不上温馨的家来吃顿饭?再上门去和未来岳父岳母讨价还价般商量礼金、酒席、车子、房子问题,以及他这个想娶人家女儿的一穷二白的混小子的责任决心?还是谈谈连他自己都茫不可知的未来幸福生活?
或是带着她用所有积蓄去周游欧洲,在佛罗伦萨那用三色大理石镶嵌得美轮美奂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里祷告;去罗马的万神殿一睹这被米开朗基罗赞为‘天使的设计’的风采;到君士坦丁堡赏那恢宏壮阔的浮雕,躺入万豪罗马酒店浴缸中惬意享受玫瑰牛奶鸳鸯共浴;再至威尼斯白大理石的雷雅托桥上缠绵悱恻……待风花雪月,甜蜜温馨,醉生梦死之后,等到囊中羞涩之时再去左讨右乞地为生活奔波,向那个时候因变成负担而毫无浪漫可言的她为日后柴米油盐的着落而发脾气?
归根结底只是自己过分窝囊,所有情况无非是物质基础问题,才令这一切想象与现实有所偏差。但如可能,这世上哪个会不欢喜富裕充足的生活,而刻意去选择贫穷。
远处回荡工人敲打钢铁的叮铛声响,其中一个正用焊枪连接原本同宗却不同源的钢材两端,闪烁的蓝光耀眼刺目。
他的爱没有消逝,只是伴随着她一起离去了,那些都已转化成无形无质的回忆与思念,散落在了数不清记不明的百千个黑夜与白昼里。
或许刻下才是最好的结局,在这段有缘无分的爱恋中,魏施尝到了爱情的幸福与辛酸,甜蜜和苦痛,这段感情令他经历了自由恋爱的由始至终,让他成熟起来。以后这些回忆会伴随他一生一世,带着这份感觉去经历更多茫不可测的因缘,体验既旖旎又令人哀伤的情遇。
周秀芳的声音传入耳内道:“吃饭了,每次都得三催四请的!”
魏施道:“下午五点就吃晚饭,也真够积极的。”
“有什么办法?待会老头子打牌回了,他便要下厨,只有一把锅,你想怎么样?要不八点吃也行——”周秀芳没好气回道。
这个家曾因吃饭而发生多次矛盾冲突,故有现在的各自分时段开伙。
魏施麻木地望着桌上的两菜一汤,这一个星期每日都与熟悉的且无甚新异的番茄打交道,西红柿鸡蛋、糖醋番茄、西红柿肉末汤……碗中几颗青豆孤单地在番茄汤中载浮载沉,绿色球体点缀着红色汁水,如同形单影只不合群的落魄者。
魏施心中好似被堵住了什么,他只感说不出的怨愤,抬手将桌上碗碟一股脑全掀到地上,连带打翻周秀芳刚盛好递来的一碗米饭。
瓷盘陶碗落地发出粉身碎骨的清脆响声,饭菜转移阵地从桌上来到地下,汤水流汇成一滩阻隔破渣碎片四散分离的防御线护城河。
周秀芳无法理解地瞧着魏施,她张口要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嘴,终是没有出声,旋即蹲下身拾拣碗碟碎片。
望着桌面上的物事被魏施旋风扫落叶般挥至地下,他的心里忽闪过一丝痛快,继而周秀芳替他清理这痛快后的凌乱,魏施侧眼瞥见母亲额前那因无情岁月雕刻而成的风霜皱纹又增添了许多,头一次留意到没有护理滋润致干枯分叉的缕缕银丝。勤俭节约仍穿着自己高中校服的母亲,正用那双因濯洗而变得满布粗糙老茧,且干燥破裂的手在替他魏施打扫着由于自己突发神经导致的碗碟狼藉的残局。
魏施的嗓子眼似有东西哽咽,心底一阵莫名颤动,好半响吐出句话:“我又找了份新工作,明天去武昌上班,中午带饭去。明早我自己起来炒菜,你不用管了。”
周秀芳出奇地没有做声,只是低头清理着残渣,不一会儿周天胜回来,各人做着各自事情,便如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魏施亦早早休息,无梦无语。
天刚蒙蒙亮,魏施起床从冰箱取出准备要烹炒的蔬菜,来到厨房门口,看见一个身影正在炉灶前费力地擦着抽烟机的风扇。日积月累下,油渍已凝成黑色的固体粘稠物粘在风扇上,很难清理。
散在发卡两旁的银丝随着这人的身体动作在空中飘舞,那瘦弱身子支撑着半驼的背脊,显得十分吃力。
魏施没料到周秀芳会起这么早,看着她的背影,他心中有些痛,那是自责愧疚的痛,自己在这个家不经意的成长中,母亲亦在操劳中渐渐老去,那取代黑发的根根银丝便是最好证明。
他曾经一度怨恨这个家,怨恨父母,为何他魏施会在这个环境下成长,而不能像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那般生活。
但他却从未换个角度想过,自己比那些刚出生便缺胳膊少腿,或是终身居住在战火区、难民营的人又不知幸福了多少倍。
那些真正苦命的人又该去怨恨谁?
知足者方能常乐。
至少现在他能够自己养活鼻子下巴之间的这张嘴,不向父母伸手。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从没往这方面细想过,这并非说他没有考虑子女孝道这类事,只是在魏施的潜意识中不自觉地将其忽略掉,想当然地认为,尽孝道是功成名就之后要操心的事,眼下首要是出人头地。但这尽孝与出人头地有无矛盾冲突、利害关系,就是他自己从没思索过的了。
他经常用还未功成名就来安慰自己,借以逃避内心良知忠孝的责备。
但父母却从没有这样,因魏施未孝敬自己便埋怨愤恨,而是无论何时都在这无奈现实中尽量做好自己本分,纵然箇中有些情非得已的事与愿违。
周秀芳不知魏施站在门口,转身欲清洗沾满油渍的抹布,倒被身后人影吓了一跳,待她看清是魏施后,忙解释道:“油渍将风扇裹住了不好抽风,炒菜时容易被烟呛着。”说罢又低头冲洗抹布。
一缕初晨曙光照进厨房,投射到魏施热泪盈眶的脸上。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