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轺日记
五月初三日(西六月十三号),中国头等钦差出使大巨李仪叟宫太傅爵中堂,自俄境登火轮车而入德境。甫抵车站,遥见有上国衣冠如雁行之肃立者,中国驻德大臣许竹筼少司马暨以次各随员,出自柏灵恭迎相节也;又见有异邦剑佩如鹭序之随班者,德国御前大臣、九门提督暨京营督捕,奉德皇之命而郊迎也。中堂下车,华官脚靴手版,鞠躬为礼;德官脱帽露顶,握手为礼。德国上驷院属官已御四轮六马之朝车,俟于道左;旋即执策授绥,展 效驾。提督率马兵全队,督捕率巡捕一班,夹道护卫,迤逦向德都进发。
路经丹接镇,德国大船厂在焉。中堂停车入厂,厂主呈极新船图及地图多幅,充贽见礼。初,中堂之衔命使俄也,德国驻华大臣方在都门,知台旌将过梓乡,特遭使署武弁李裒德随行以充响导。总税务司赫鹭宾榷使,则以天津税务司德璀琳籍隶德国,且与中堂周旋最久,亦命侍行焉。及中堂使俄礼毕,德国总兵、前充中国海军副提督汉纳根,出境远迎。至是,中堂游于厂中,汉、德、李三君,左右追随,极舌人之妙选。(按:中堂在德之日,出入游息,三君无不追陪,文中未能悉志,省篇幅也。)游毕,重升安车,遂入德都。
德廷以中堂之来,于中德交谊大有关系,故于款迎之礼,务从其恭。特就“该撒好司”(旅邸名也,译言“皇帝屋”,华贵无出其右矣)代备行馆,不但饩牵丰腆、供张华美已也。先期顶问诸汉、德二君,具知中堂之所嗜。故凡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莫不投其所好。甚至中堂常吸之雪茄烟,常听之画眉鸟,亦复陈于几而悬于笼,则其余概可想见矣。
中堂既抵行馆,中德各官重入起居毕,先后辞退。从者导至寝室,但见壁间高悬摄影镜,则左中堂而右俾王也。俾王历相德三皇,有造德之大功,德人敬之过于君上。中堂在中国,则有补天浴日之伟烈,泰西人恒称之曰“东方俾斯麦”。今中堂垂老远游,竟至俾王相建功之地。德人以为两美必合,先奉小影并列楹间,是直以敬王相者敬傅相矣。坛席神明,其孰有加于此哉!
初四日,午正二刻,德皇升“耐芝堂”(译言宫中马兵厂,昔者普鲁士王行大礼处也),召见中国头等钦差大臣李鸿章。先遣朝车四辆,至“该撒好司”行奉迓礼。中堂长公子伯行观察(经方)、随员罗稷臣观察(丰禄)及德弁李裒德君登第一车,中堂与德国奉迓之鸿胪寺卿、男爵游司登君及随使译员某登第二车,诸随员登第三、四车,同向皇宫进发。德马兵排齐队伍,前导后随。夹道聚观者,共叹为肃穆威严,罕有伦比。
既至外庭,銮仪卫容兵及宿卫兵森然植立。游爵卿导中堂下车,诸官毕下,各整衣冠,趋入红楼门。御林军排列两旁,几无隙地。既抵“耐芝堂”大门,遥见德皇南面正坐,亲王贵戚暨大小文武百官,济济跄跄,咸就厥位。威仪隆重,凡皆以敬大宾也。
将近堂阶,随员止步,中堂独捧国书而入。向上三揖,敬呈国书,且致词曰:
使臣震仰皇威,已历年所。今来贵国,亲见朝野上下之德行教化。益信鸿名远播之贵先皇,贻厥孙谋,尽善尽美。寸衷羡慕,莫可言宣。矧蒙适馆授餐,款待之优,逾于常格。使臣德薄能浅,何以克当?然即此一端,已见中德之友谊,实较诸此外有约各国,更形洽比矣。(西报有曰:中堂甫自俄来,后此复将往法,而独向德皇作此语,未免失辞。)至敝国去年之祸,托赖福庇,俾辽南数地失而复得,五中铭感,至今不忘。
堂下随员闻语及于此,遂赍珍物数品,敬陈御座。中堂又曰:
使臣在国久任直隶总督,志欲别练新军。早知贵国陆军,雄冠五洲万国。曾蒙恩遣数武员航海而东,训练华兵。重以敝国频年购械铸船,皆蒙慨助,俾敝国军中得知战阵之新法。此情此意,山高海深。伏念使臣钦佩贵皇帝匪伊朝夕,常愿中德两国式好无尤。惟恨职守所羁,不能远诣贵朝廷一倾诚愫。今年忽奉使欧之命,顿忘老迈,星夜遄征。尤可幸者,今日得亲递国书,转致我大皇帝与贵皇帝互相钦爱之意,并遂使臣面达尊敬之忱。惟冀贵皇帝知我大皇帝命使臣远来之意,从此中德两国之交,传诸子孙,永远无极。下怀缕缕,不胜眷念之至。
译员旋操德语复述一周。德皇点首者数四,旋取案头预制答词,亲诵一遍。德璀琳榷使操华语述于中堂,曰:
朕今奉迎大清国头等特使、大才能、大名望、老大臣,中怀欣悦,匪言可喻。又知老大臣之来德意志,奉有新美文凭,表明贵皇帝与朕暨德意志全国益敦亲爱之意。朕亦愿披露真诚,以矢琼瑶之报。更愿自今以后,中德交谊,匪特不减于昔日,抑将更增于他年;而且中德两国,同有日长炎炎之势,共享升平之福。朕愿借老大臣回国之便,传谢贵皇帝致书之盛意。遥祝大国金瓯巩固,宝祚绵长。并颂老大臣旅祉骈蕃,多福多寿;凡在敝京都敝国境游历之日,安稳畅适。藉申朕喜卿来,无有敢阻之诚意,不胜庆幸之至。
中堂聆毕,复向上三揖,敬谨辞出。仍登原车。由原路旋返“该撒好司”。翌日,德国京报备录中堂与德皇献酬原文,以重其事。
端午日,清晨,中堂命驾出自行辕,专拜德国外部马旭儿男爵、弼箔赐丹大臣。少顷,外部大臣答拜中堂于“该撒好司”,恭代德皇赠中堂以“红鹰大十字头等宝星”,又以同类之头等〔?〕宝星赠公子李经方。是日下午,中堂展觐德皇之祖威良第一皇陵暨皇祖妣陵。按照西例,制就上品黄玫瑰花圈,缀以青桂树叶,下有花叶扎就一牌,文曰“李鸿章敬奉大德国威良第一皇”,安置陵巅,成礼而返。德皇威良第一,为百年来第一伟人,宜中堂之敬及其身后也。
初六日,未初初刻,德国御前大臣传德皇德后之命,特请李中堂茶会于新皇宫。皇与后亲为主席,德国各大臣率各命妇敬谨就列,各国驻德使臣暨中堂诸随员、中国使署各员簉座。
食点既毕,德皇请中堂同至御教场,阅御林军操演阵法。德皇升宝座。德国銮仪卫官预仿中国体制,制就大红缎凉伞高张于宝座之右;下设虎皮椅,请中堂安坐。总统御林军大臣传令开操,诸军遵令齐出。凡坐作疾徐进退离合诸阵法,各有人操华语以告中堂。少焉,枪雷息,药雾散,诸军演阵法于皇及中堂之前。德皇传谕少进,盖恐中堂老年,目力不能及远也。旋命分为两阵,各奏尔能。中堂不觉失声长叹而语皇曰:“苟使臣有此军十营,于愿足矣,况更多多益善,尚何幺麽小丑之足为华患哉!”德皇颔之。操毕,中堂辞归。
是日戌初,中堂与汉纳根军门、德璀琳榷使同登朝车,驰赴来复枪厂。厂主娄君鞠躬迎入,并预备小安车,使从者推之(其制略如沪上之东洋车,惟易前挽而后推耳),得以遍游全厂。厂中工匠六千名,机器四千副。中堂每至一处,不过略观大意,然历时已一点半钟矣。美人有麦心者,精于造炮,娄厂主以重金延之。中堂至其处,驻足细观之。又有娄之工人精造手枪处,名曰“宝休”,中堂亦留心审视。闻此枪于临阵之际,又可改作马枪,尤为灵便。娄随中堂后,逐一详告。中堂每至眉飞色舞时,辄拱手向娄称羡不置,且言“回国后必向贵厂购取一切利械也”。
初七日,上午,中堂出自柏灵,乘火车往馥蓝否得,重观德国陆操。考馥蓝否得一军,即随使武弁李裒德旧部也。今德皇命李裒德仍充领队,督率操演,以广中国名臣之眼界。李君曾膺中国“双龙宝星”之赐,至是,始奉皇命许其佩带,以壮观瞻。是日,校场中操步兵兜擒炮兵法。天气虽盛署,中堂衣冠危坐,无惰容也。操毕,各武员陪奉食点。下午,中堂仍乘火车,与随员同回柏灵。
初八日,德国外部弼箔赐丹大臣具柬邀中堂茶会,并邀许星使及中堂、星使各随员陪座。德之海部大臣及汉纳根、德璀琳、李裒德三君,又有前任驻津德领事某君皆与焉。会罢,中堂往拜德相何恩禄。是夕,德国电气会恭请中堂大宴。何恩禄相国答拜,倾谈甚久。
英电云:中堂与德外部谈次,更及中俄交涉诸要政,请德留意。
初九日,何恩禄相国盛设华筵,代德皇作东道主以宴中堂,先期具柬奉邀,并邀各贵客甚众。(按:是篇皆译自伦敦《特报》,计是号《特报》正于初九日之夕发印,故宴会之仪,未及具陈也。)
传言中堂将往四德町制造厂,观览大工。盖昔年雄冠北洋之“定远” “镇远”二舰,即是厂所经造者也。又将往基儿海口,即波罗的海与北海相隔处甫经凿通者也,德国海军聚焉。西人之闻之者,皆疑德待中堂至优极渥,必有大相维系之事,因而随在侦伺。或谓中德之交日密,将谋推广商务,但未闻中堂发一议论。报馆访事人遂多欲晋谒台阶,以探动静。中堂来者不拒,坦怀相与,一如其在俄都。或举中俄密约、满洲铁路等大事以为问,中堂语之曰:“中俄从无密约,有妄言予往俄都觌面画诺者,误之甚者也。予之往俄,专为联络邦交起见,与今之来德无以异。若论鲜卑俄路分支而过满洲一事,则诚有之;然无碍于华地,亦无损予华权也。”访事人又问华关增税事,中堂曰:“中国诚有是意,将藉之以还末次借款;且中国又思新借一巨款,即以新增关税为质亦可。”《特报》备录其语,因谓:如上云云,人宜分别观之;不可不信,亦不必尽信也。
初十日,中堂往四德町。德国船政大臣为东道主,特设盛筵,大会贵客以申敬意。席散,中堂赴船厂游览一周。即就德廷特备之旅邸,暂息劳薪。
【游历各国日记卷上第十三页:十一日(西六月二十一号),节相往四德町制造厂,观览大工。昔年北洋“定远”、“镇远”二舰,皆所造也。】
【十四日(西六月二十四号),往基儿海口观海军。】
十四日,李中堂行抵汉勃儿,德国通商大口岸也。汉勃儿官商闻中堂将来,先期预备款迎盛礼,并设大宴以娱宾。不料中堂骤感风寒,不能赴会,主人不免扫兴。
伦敦《中国新闻纸》(此报多纪华事,故名)云:亚洲中国之大臣,比来奉使而至欧洲者,岁不绝书。然以在华之功业言之,恐无能出李中堂之右,且以在欧之名望言之,亦恐无能与李中堂相侔。是故踪迹所至,观听一倾。笔有所书,书中堂也;口有所说,说中堂也。且俄、德、法、英各报,无不争相传述。甚至衣冠翎顶,声音笑貌,悉为之逐细描摹,犹恐不能涌塔毫端,粲花舌底也。或用摄影之镜,或借传神之笔,不啻金铸少伯,丝绣平原。更无论其居心行事之合宜,动容周旋之中礼,务先睹以为快,恐失晨之贻羞矣。然亦有不免误会者,非访事之疏忽,则传译之纷歧也。访事人或用短写之法(泰西访事人有以点画勾角之类自作记识,归而具录成文者。凡议院之记言,公堂之录案,以及酬酢往来诸大事,无不尚之,名曰短写法。人语甫竟,我笔亦停,盖便捷莫有加于此矣),或发择要之电,不惮烦琐,不惜经费,抑且时不论早晚,事不论详略,总而言之曰,洪纤毕具,微显胥赅而已。
若论中堂之在中华,入朝为宰相,在军为元帅,临民为总督,交邻为通商大臣,西人无不重之。或更缘德国有贤相俾斯麦,中堂适与之遥遥相对,遂称之为“东方俾斯麦”,中堂已早有所闻。俾斯麦之在德也,历相三君,化邦为国;德之荣名,忽焉盖世。一切军国大事,往往俾王为政,德皇多垂拱仰成。中堂倾慕之忱,亦复匪伊朝夕。今幸垂老远游,竟至王立功之地。王亦素耳中堂名,两美既合于一方,两贤岂厄于一见?故王虽致仕家居,久不与闻国政,及稔中堂驾至,亦复东道情深。
西历六月二十七日(华五月十七日),中堂预与王约,访诸其家(王家距汉勃儿不远,中堂顺道访之)。美国报馆访事人得睹盛仪,与闻伟论,旋发电达其本馆云:李中堂与俾斯麦王订约届期,即乘火车直造王邸。夹道来观者,业已蜂屯蚁聚。火车既停,中堂徐下。身穿之黄马褂,盖已失而复得者也。(西官一经褫职,绝少复官;恩赏若被追还,亦难重得。故以是为中堂奇。不知中国体制,赏罚各不相谋,功罪亦各不相掩也。)俾王闻中堂将至,盛服待于门首。二人遥相见,即遥相揖。彼此长身玉立,万众已共耸然。既而互行渐近,相与握手。礼毕,即共立谈。译员侍立于旁,代传问答诸语。至尊极谦,皆人世所罕有。
俾斯麦王云:“噫!大国位尊望重之名臣,何幸而辱临敝地哉?”中堂尊王为“西拉内的”(言其高且静,如穆然在云霄之上也),而注视其面目,曰:“向者,侧闻西纳内的之大功大德,不解何以造到神妙不测地步;今见西拉内的之目,如睹西拉内的之心矣!”俾王尊中堂为“劳黼铁纳丝”(有高贵胜人之气象),答曰:“劳黼铁纳丝亦已成就奇勋矣。”中堂曰:“若与西拉内的相衡,则不如远甚。”王曰:“大好,大好!总之,我等皆不过欲自完本分耳。”言次尚未肃客登堂,王见中堂有劳色,即延入内。
叙坐既定,二老臣各自述其衰迈之景。中堂问:“王玉体何如?”王曰:“夜恒不能熟寐,甚以为苦。”中堂曰:“仆亦常觉痛楚。”王曰:“仆幸不痛,惟不能终夕睡乡耳。”中堂指示颧际伤痕而曰:“此处伤痛尤剧,且又曾染风疾也。”是时,王邸已设点筵。主宾入座,共道国政。中堂之随员、译员同簉座,各国新报馆访事人皆在旁记录语言。
中堂先启口曰:“仆之所以来谒西拉内的者,有一事之乞垂清诲也。”王曰:“何也?”中堂曰:“欲中国之复兴,请问何道之善?”王曰:“辱承劳黼铁纳丝明问,惜敝国去贵国较远,贵国之政平时又未尝留意,甚愧无从悬断。”中堂曰:“请问何以胜政府?”王曰:“为人臣子,总不能与政府相争。故各国大臣,遇政府有与龃龉之处,非俯首以从命,即直言以纳诲耳。”中堂曰:“然则为政府言,请问何以图治?”王曰:“以练兵为立国之基,舍此别无长策。夫兵者,不贵乎数之多也。一国之兵,不必逾五万;特年必以少为贵,技必以精为贵,斯所向无不利矣。”中堂曰:“中国非无人之为患,特无教习亦无兵法之为患。仆于三十年来,务欲警醒敝国之人,俾克同于贵国,乃仍弱不可支,赧颜滋甚。仆见今天下之精兵,莫贵国若矣。仆虽无官守,亦不如在直隶时得主拨付军饷之权;惟异日回华,必将仿照贵国军制,以练新兵。且需聘教习之武弁,仍惟贵国是赖也。”王曰:“练兵之法,更有进者:一国立定一军,不必分驻全国,但择中权扼要之处,群聚屯扎。不论何时何地,若需兵力,一闻军令,立即成行。然又不可不预备军行之路。想劳黼铁纳丝筹之熟矣。”
点筵既撤,有人取仪器入内,或以镜,或以笔,为二老臣留影;为分为合,亦不一其类。俾王旋出一册,中皆天下名贤翰墨,请中堂同命笔焉。中堂忻然援笔记幸晤之由。译员述于俾王, 谦无匹。答曰:“仆闻王盛名三十余年,不过如空谷之应声耳,今乃觌面见之,直如剑气珠光,不敢逼视。”俾王愧不敢当。临别之际,主宾复相与揖逊,恭敬逾恒。中堂登火车时,众人仍延颈跂踵,其有望尘不及者,犹若闻道旁太息声也。
英《肆拨呆达报》馆派驻德都访事友报称:李相、俾王相见,一穿黄马褂,一佩“红鹰大十字宝星”(德以鹰为国徽,故其头等宝星特镌其形,而缀于红色大十字上。俾王功高望重,宜膺此赐。李相聘于德,德皇亦赐以此类宝星。其为尊宠,当复何如),盖德素无品极之服也。而其首则冠御赐之玉冕,其手则执先皇之介圭,其腰则佩登坛之宝剑。此三者,自德先皇威良第一谢世后,更无第二人一得其赐。故王之荣光,世无伦比。然王既归耕陇亩,非遇国家之大典礼、宾客之大朝会,罕有同一日而三彰其荣者。今款接中国大臣,而竟全行佩带以显特恩,则其尊敬李中堂,亦已罕有伦比矣。(此下尚有一长段与上译之美电相同,故从删节。)
二人同食点心之际,谈及德国外交之政。俾王曰:“今敝国宰相兼外部大臣、亲王衔何恩禄,与仆同事三十年,才长干济,用能恩威并用,以固邦交。”又谈及中德立约事,王言:“德国向欲与中国订同心之雅。一千八百八十四年,仆与曾侯(谓曾惠敏公)议订事件,即怀此志。”(此下所记,又与上篇相类,再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