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刺蘼:花镜残像
2779600000004

第4章 03·花刺

“你就独自住在这年久失修的古董里吗,贝尔菲格露?”

贝利尔从书页后抬起头,眼中依旧映着小型魔法阵,语气凉薄。“还有个几乎不存在的哥哥。”她似乎很不喜欢谈论这件事。

“看来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很抱歉。”

“不,那并非你的错,给我一个把事情一吐为快的机会吧,亡灵先生。”她纤细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指捏住书页似乎要籍此拥有把伤疤撕开的勇气。“不过···我该叫你什么呢?”眼眸睁开一条缝,饶有兴味地望了过来。

————————————

人间公元1589年10月16日,万魔殿高层文件室。

高级将领模样的成年男性接过助手递来的文件袋,将其中的稿纸逐页阅读,脸上逐渐浮出会心的微笑。他留着褐色的长发,一双深邃眼眸呈现出碧玉之色。

“只要是你处理过的东西,我都会感到很放心呢,玛门。语句有力而颇具煽动性,尽管你我明知其中不少事实属空穴来风,但平民是不会注意到这点的吧?真是精明的人啊。”

他的助手闻言一笑,“那不是您栽培的成果吗,萨麦尔殿下?”年仅十九岁的外表,酒红色的头发为了适应高速作息而剪短,西欧五官,虹膜一片深红充斥着锐气。用萨麦尔的话说,自家助手是懵懂乖乖女和情场老女人都喜欢的类型。

萨麦尔望着短发青年,隐约能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笑言:“那可要好好珍惜这段时光,很快我们就会互称殿下了。”

名唤玛门的助手微怔了一下。“您是说笑吗?还是——在下近来让您感到失礼了......?”

“你总是很敏感。”轻轻拍了拍踧踖之人的肩,萨麦尔稍稍凑近,碧眸迅速扫过无人的门口。这个小动作让他看起来亲近了许多。从贴身口袋里取出加了封印的信封,在玛门面前晃了晃,“这个,是路西法殿下指名给你的。虽然我是在他面前尽力为你减少阻拦了,但他还是有意让与你地位相近的贵族们知道了这件事,你明白······他的用意的吧?”

冥冥中,命运的齿轮微微偏离了轨迹,发出冗长的巨响。

在玛门犹豫着接过信封的手上轻轻按了按。“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哪怕是为了你的妹妹。”压低声音轻笑着,萨麦尔再次拍过他的肩,存好稿纸,离开了文件室。

信封四角的藤蔓花纹有很舒服的质感,不用去看玛门也知道里面是些什么。魔界从来不缺高层领导者,金字塔状的官僚系统直接导致了官高一级压死人的弊端。路西法虽然比耶和华——恶魔从不需要避讳直呼上帝的名字——要好说话得多,但他并不会轻易拆解魔君的权杖。作为王者,最后能相信的只有力量,或许从小陪在身边的萨麦尔在他眼中也只是一串战斗力数据。玛门仅仅是在地图上年轻有为、从未带领过军队的路西法幕僚的私人秘书罢了,突然得到提拔,必然会引来不满,而后魔界反对路西法的势力亦会趁势大做文章。

但是路西法从来不移动没有把握的棋子,他宁可在自己的回合里静静地思考一整天。

玛门把信封揣在衣兜里,指腹压过纸张表面留下些皱痕。他杵在原地锁紧眉头,试着推理出所有可能遭遇的刁难。他感到跳动了一千九百多年的心脏此刻的兴奋与不安,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着。然后万魔殿的钟塔传来悠长声响,肃穆阳光照亮浮动尘埃,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张熟悉却也很陌生的脸。

女孩从他的记忆里回过头来,酒红色的柔顺长发落满碎花。她正在拍落满头的花瓣,一脸负气的样子。

但是不小心与玛门对视的刹那,她却悄悄撇开视线,抿着小嘴故意不露出满溢的欢欣。

那一天草长莺飞,尊堂尚在。

————————————

万魔殿的议事厅,平常都是开放给王都的普通贵族们使用的,也是通往高层官员办公场所的重要转折口。巴洛克风的古典装潢配以魔族的暗色,点缀飞扬流金花纹,处处体现出深渊民族本性里深沉保守与桀骜洒脱的两面。

黑色是夜空的颜色,是最初映在魔族眼中的阴谲,古老大陆的序曲,赋予心灵处变从容的宁寂。

金色是夕阳的光辉,罪孽生灵们最为奢侈的渴求,象征神治的衰亡,期许此后挣脱枷锁的希望。

最原始最古老的魔族信仰着被人类称为自然神学的东西,耶和华仅仅是短寿的篡位者与说谎家,并且他们相信一切归还于“原本”的时刻终会来临。

尽管最初的他们都已经化作斑驳的墓碑。

玛门踏下回旋楼梯时,开始有眼神刺了过来。议事厅内早已聚集了一干人等,四下里不断传出窸窣杂音。无数的眼睛紧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捅出一身的孔。

“我们都在等你,‘亲爱’的玛门。”等他停下脚步,像是发起者的栗发青年开口了。“不过,很快就变成玛门‘殿下’了吧?喂,各位,还不快行礼。”青年恶笑着环顾一周,拍了拍手。

“那时的我对你们也构不成威胁吧?”想装作不在意,玛门撇眉,露出苦笑的表情。那是遗传自一个没落贵族世家的伪装天赋。他怀里揣着一叠文书,暖色彩绘玻璃透出的光把他笼罩在一片温暖柔和里,甚至有些朦胧。

“老子可不吃你这一套!”另一名束发的年轻人几乎要冲上前来。“喂,罗弗寇,你不说点什么吗?”他转过头望向同伴。

旁边的高挑贵族子弟冷哼一声,极有风度地一撩浅紫色长发,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虽然性格很是糟糕,但他端正的五官给人一种教养良好的感觉。

“呿。”束发者在气势上败下阵来,恨恨地出声。

“可别得意,我们罗弗寇少爷是给你面子,你小子最好别嚣张。”立刻又有毫不相干的人站出来。玛门深红的眸打量着罗弗寇,“是吗。”心底有些欣赏那人的高傲,他凛然一笑,微垂的睫毛遮不住毫不退让的锐气:“那么,我很想幸会一下。”

“你小子——!”

“无聊透顶。本座可不是白白给杂碎当枪使。”罗弗寇依旧微扬着头,不客气地架开身边的临时小弟,一队护卫跟在身后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外头传来名车轮胎刮过地面的清响。

“So?”玛门揣着衣袋站在原地,那张帅脸丝毫不掩饰轻蔑嘲讽。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在场魔族,立刻有人上前来作势要挥拳。

“心态真差。”一下锁住对方攻势,他简短评论道。

“可怜,不像你,有个杂种妹子还一副优越感满满的模样。”口舌上仍不愿落于下风,攻击者讥讽道。

“杂种······?”

气氛骤然一冷。随着肋骨断裂的脆响,沉重躯体无力倒地。

玛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眼中燃起比沉暮更为深邃的阴鸷。

————————————

俯视整个万魔殿议事厅的高处廊台上,褐发的英俊男子饶有兴味地望着厅堂内打斗的年轻人们。可以看出是一群年轻魔族围殴其中一个···不,严格说来,是一个痛殴一群。被围住的人一头酒红短发,末梢微卷;西欧面孔深红眼眸,肤色略显苍白,颇有些血族的气息。

“觉得有趣吗,路西法殿下?”

角落里的人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毫不留情地痛击在同龄人的小腹,玛门无视对方面部表情扭曲的惨状,踏过几具生死未卜的躯体。

“然后呢,是谁?”

不为四周为数众多的对立者所动,一个利落的肘击正中迎面而来男子的要害,他侧身避开倒下的敌人,冷冷问道。红瞳平静地映出面前堆叠起来的昏迷魔族,甚至不加掩饰流露的轻蔑。

又一名男子从背后冲来。玛门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不屑回头就轻易闪开男子的拳头。体格壮硕的男子在惯性作用下向前冲倒,听得到被压住的几名魔族的惨叫。

“这种时候还想维持祖上可怜的单挑礼仪么?”不动声色地抓住身后另一名发起进攻的壮硕男子的手腕,玛门看着不算精壮,却一个过肩摔将其狠狠砸在万魔殿的坚固地面。万魔殿的地面材质采用魔化处理的凝血石,抗击打程度在魔界矿物中数一数二,此时也被惊人的冲击力撞出深长裂缝。

寻常的过肩摔并不会致死,然而在施暴时,那双深红眼眸里瞬间充满残忍的快意,且有意对准男子的要害。就像小孩子若无其事地杀死虫子,眼前的美丽同类的眼中没有一丝仁慈。或许是察觉到此,几名魔族为之一颤。

——尽管这在萨麦尔的认知里充其量是“小孩子之间闹别扭”而已。

“脊髓横断了呢。要比常人花更多钱买棺材板吧?”予已濒死的男子以诅咒般的嘲讽,青年的瞳带着不变的藐视笑容扫过一众挑衅者,有人开始退后了。

在那些或恐惧或怨恨的魔族中,一名身材瘦小的少年无意间与他眼神交接。少年单薄的身体颤抖起来,松鼠一样的大眼睛里竟盈满胆怯的泪水。

“玛门···”

被那熟悉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青年微微一笑,却像是根本没有倾入感情,剑眉下红眸深邃得看不出想法。

“我还以为你终于被他们抛弃了,梅利琳姆少爷。”隐约可窥唇间的獠牙,玛门的话语里带有隐藏的刺,就像他对于亲密的友人并不会称呼其姓氏。

正如了解他的刺所在,少年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是玛门留给他的是流盼间几乎拒绝一切的讥诮。他本身就像暖色的暮光,在温文下隐隐然散发着锋芒,宛如夜幕的冷涩。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变成另一个人。

万魔殿的议事厅,祭坛正中燃着幽蓝的火,逆十字上刻有各方魔君的名号。魔族的传说中,七名魔君代表七宗不可饶恕之罪孽,七把交椅各有其主之时,便是亚米吉多顿揭开序幕之日。

现在,逆十字上远远不足七人之名。

他们是认为他总有一天会属于那里吧。没落贵族的末裔,虽身为高阶恶魔,却有着无法解释来由的血族特质,对盐或是银器都毋须惧怕的杂种的顽强血统。仪表堂堂的变态。

就像为了目睹一场好戏,不知是谁下令将厅门绝对关闭了。

议事厅是血的器皿,而他们是其中相斗的毒虫,幕后的主人早已选好了他最欣赏的那只,等着制成最凶恶的虫蛊。

玛门早就察觉到是这样。无论用暴力还是口才,平息得了这场风波,七魔君之一的位子就是他的;反之,他就是一介小丑,还会被各路魔族以各种借口索要过分的损失赔偿。

——比如,将屈辱施加在对女眷的合法强奸上,逼迫他年幼体弱的妹妹屈尊出嫁。

想到这里就心口一痛,自我保护的本能几近使他冷笑出声。

他的妹妹一直生着病,他在意她,也害怕她。记忆里那具小小的柔弱的身体大多时候总是蜷缩在被窝里,一双褐色大眼睛怯怯地窥探着他的心情。

她以为他讨厌她,以为他也离开了她,以为每个人都会伤害她。

小小的她不知道,如果能有哪怕再多一点的权势,便不会被更专业的医师拒之门外。

无数个早出晚归埋头工作的日子积攒的机遇,差点就被这帮不成器的渣滓给毁了。

玛门强行压抑住积蓄已久的戾气。镇定。殴打过的痕迹已经无法消除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顺势强词夺理。

“姑且不论是谁煽动一群乌合之众反抗敌基督的旨意,”红眸的余光注视身后紧跟过来的魔族们,静下来的议事厅里恶魔的声音平静到可怕。“既然已经点燃了杂碎们卑微得可笑的怨火,那么不除掉自大的火源可不行呢。”

感受到背后的窃窃私语,残忍而美丽的青年轻蔑地一笑,拿起祭坛旁的仪式刀,毫不犹豫地划开手心。鲜红的血滴落在火盆中,霎时间燃烧的苍蓝喷涌开来,直冲厅顶。在爆燃的火焰中,那只手丝毫未伤。

“被敌基督选中的得势者的血能使祭坛里的灵魂产生共鸣”,也是传说的一部分。耀眼的火光映照下,玛门的脸苍白而遍布不可靠近气息。稍稍眯起已然血红的双眼,转过身扫视四周。

“看清楚了。那是我的血,你们所不屑的···所谓‘杂种’的血的燃烧。如果还有谁搞不清状况的···”举起仪式刀对准视线方向,

“那就用你们尊贵纯正的血统来向敌基督禀报,或者,像你们之前几百年里无数次扬言的一样,来徒手打败我试试看。”

那是某种穿透心底的震慑,就像是行走在林间时偶遇灵性的猫科动物,人的心被吸引,并折服。

————————————

“很精彩的一场暴力统治。”

萨麦尔托着腮,很是满意地观看着结果。“路西法殿下如何认为呢?”

原本坐着安静看书的黑发君主抬起头来,竟有些身处世外的惘然。然后,他终于从书中回过神来,会意一笑。

“我可不喜欢看猫发怒的样子,萨麦尔。”

萨麦尔也笑,轻轻拨开他额前的一缕垂发。

“据说在‘终点’之后,与‘来生’相连的空无里,存在难以到达的广袤空间。那片空间是灿若星尘的齿轮之海,存放生者死者的命运。没有人能直接碰触巨大的齿轮,因为齿轮的守卫者是‘衰亡’。但是,在一生中的重要节点,即使是不经意的小小举措也能使自己的齿轮发生偏转。单个齿轮偏转时产生的推动力,是否会因此影响到附近的齿轮呢,萨麦尔?”

“你总是话里有话,小路西。”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