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刺蘼:花镜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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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4·刺与花瓣与自欺

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是在几百年以前。

魔界与我故乡的传言截然不同,在古老的魔道物理世界也存在有高度发达的科学,在隔绝外界的封印作用下,没有阳光的第九狱呈现出紫色的永恒夜空。我能在长久的冥想中看到缓缓旋转着的星的轨迹,遥远而哀伤。天空是星的海,有着暗色的云的波涛。因为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所以我让每一个夜晚都在安宁的怀念中度过,自欺。

然后有一天深夜,我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影子。

我想那一定是王城里哪位官员的孩子吧。他酒红的短发只有末梢有点卷翘,像小猫的绒毛。那孩子与我一样站在楼顶仰望着星空,不时低头在画纸上落下几笔。他的水彩画浓郁却朦胧,就像透过眼眶泪水所见之景。

多半是我长时间盯着他的画看的缘故,他抬起头来,毫不畏怯地上下打量我。他深红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白色军服,跃动着好奇。他有什么想要表达,但在那之前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地盯着我的双眸。“你是天使吗?”

说完,他的小脸严肃地板着,除了藏不住内心小小激动的大眼睛,他看起来很是紧张。

那一刻我决定逗逗他。努力憋住笑,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得高冷。“本天使的确是天使。”

“那好吧。”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像外交官一样伸出稚嫩的小手。“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你喝草莓牛奶吗?”

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所有曾经的不堪都彻底随风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这颗空白心灵里的满足,短暂的,虚假的,像那孩子一样单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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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让我进去!”

议事厅外,几名贵族正纠缠着万魔殿守卫。

“实在抱歉,没有萨麦尔大人的命令,在下无法打开封印。”两名守卫中一袭黑衣的那名礼貌而抱有歉意地一低头,并没有让步的打算。另一名守卫样貌清秀,一头熟栗色的长发高高束起,身着盔甲。

“少废话,我儿子现在在里面对付那个狗娘养的杂种,快特么的给老子开门!”话音未落,一名粗野的贵族就冲上前猛踹他的小腹。有了一个暴发户作开头,护崽的魔族们一拥而上。

“那么,恕在下失礼了。”黑衣守卫仿佛对那一脚毫无反应般,后退了几步,立刻召唤出白骨镰刀来格挡。一个隐蔽的眼色,一旁的盔甲守卫立刻会意,悄悄离开了是非之地。他挥起镰刀,手下留情,只用柄部扫倒几名贵族,帽兜在混战中脱落,露出银白长发。

“在做什么?”

仿军风套裙的背后,逆十字束带随着下楼的动作微微摆动。

听到清凛的女声,议事厅外一众皆安静下来。一时间仿佛空气被凝结。

“艾利诺姆殿下。”守卫以会见高级将领的姿态恭敬地跪下,有了他作开端,魔族们也纷纷低头行礼,除了方才最是凶狠的一名中年男子。

“参见艾利诺姆殿下!”

名为艾利诺姆的女子约莫二十岁,白色调着装,末端卷曲的浅色长发收在皮外套的衣领中。她的眼眸是罕见的樱瓣红。从外套挂有的勋章看来,战绩不凡,拥有调动一个骑士团的权势。

端丽禁欲的外表,冰冷不可亲近之感。

“德斯?”

女子略有些惊讶。无视那些无能之辈,示意让他起身。“你姐姐呢?”

“刚才托她代我向父君报告此况。”守卫依旧恭敬地低头。

“那么,议事厅里现在是?”

“玛门殿下与未曾当选为魔君的贵族子弟们发生了口角,现在已经发展为斗殴。父君的意思是让在下与姐姐守住门口不得放行,任由他们去。”

“滚你妈痹,没了你爹你也做不得万魔殿的守卫!”一众贵族中传来怒骂声。艾利诺姆不由得回过头去,眼中是中年粗壮男子的嚣张模样。美人的细眉微微一皱。

换作是普通骑士,当然明白这时最好乖乖闭嘴,那么美貌的团长自然会当作未曾听闻。或许外表上看不出来,但艾利诺姆是所有骑士团长中脾气最好的一位。

然而中年男子的气焰不曾减弱,反而有欲压之势。“看你妈痹,老子今天就要给那白脸小杂种一顿痛打,谁作死拦着也一起打!”

“谁在作死?”

艾利诺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毫不客气。

这般与寻常弱女子毫不相同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对方。

“想护着他?你个臭婆娘平日一脸清高,今天咋了对着小年轻念念不忘啊?看你那骑士团长的位子也是巴结男人爬上来的吧——”

啪——

没人看清艾利诺姆是怎样下手的。一瞬间,壮硕男子的脸上浮现深到透血的指痕,身子已然保持不住平衡,几个趔趄才勉强站稳。

“你的长子就在我负责的军校班念书。前几日那小子在会议上对着几位前辈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俯首帖耳,”艾利诺姆脱下她的白色手套,看似随意的动作暗含着鄙夷的意味。“如果我是靠着男人才做了团长,那么你一个男人靠着女人肚皮里的孩子往高处攀,又是什么性质呢?”

手心燃起火系法术,将那副手套烧得一干二净。

转过身,冷冽的目光扫过每一名已然不敢有所动作的低阶贵族。

“诸位应当知道,为了有如今的魔界,几位前辈在你们见不到的地方流过多少血泪。

我的确只是一介骑士团团长,在我之上,还有众多诸位根本没有资格会见的高级将领。如果认为聚众闹事就能蔑视魔君的威严、践踏魔界的法律、得到你们想要的一切的话,”樱色的眸里赫然显现锐利的杀机,“不妨先试试看能否过得了我这一关。”

话音未落,她身后不远处的壮硕男子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陷入暴怒。

艾利诺姆不曾回头,一个漂亮利落的扫踢正中中年男子的侧腹。属于女子的纤长腿型看起来力度不强,男子却已经遭受重创,痛苦到无法发出惨叫。

“当你感到疼痛时,不妨想想这位忠诚的年轻人。”不为所动,俨然来自寒冰深渊的无情幽灵,美貌隐隐可见潜藏的女王本性。“他被一群权贵围殴时,所受的伤痛比你严重数倍。

也不妨想想你的妻子。她分娩时的痛苦与危险,更是早已超出了你能承受的极限。无论医学技术精深到了如何地步,你等之辈都永远不会因生育而死。”

说这话时,她的眸里掠过受伤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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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视众目睽睽,玛门穿过叠着昏迷同类的血污地面,淌血的手心凝聚起爆破魔法,魔道粒子冲击着破裂的血管内壁,伤口诡异地翻开。

但是门奇迹般从外部被打开了。透明天花板长廊里熹微的光投在面前的人身上,那个人的气息仿佛夜花幽香。她轻启唇瓣,但是什么都不曾说。因为眼前的一切令她不可说。

八百秋夏。那是星尘之海尽头、沉默雕像的眼泪从溢出到滴落人世的时间。眼眶酸涩时仰望夜空的孩子在八百年里已经长成了俊美青年。他一袭暗色衣装掩盖不住几近迸发的锐意,像是湮灭光明的最后夕照,明烈张扬,潜藏着黑夜般寒人骨髓的决意与残酷。他是荆棘笼中的天堂鸟,天生注定拥有不羁的色泽,却保留了花朵本有的丝柔触感。当他的脆弱暴露出来,他出于本能地猛烈反击,用可怖的尖锐荆棘刺穿血肉。但是除去这一切,他仍然属于花,最温柔最敏感的那一种花。

也许最终的最终,天堂鸟花会与束缚他的笼子缠绕一体,用这曾伤过他的苦涩兵刃又去伤透了谁,在黑暗颓败的扭曲天堂中狂乱绽放,忘却期许,直到永远。

尚处于迎敌状态,他深红锋利的目光将艾利诺姆从头到脚刮过一遍,又看到她身后怒而不敢言的贵族家长,缄口不言,低头准备擦肩而过。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艾利诺姆对待熟悉的幼兽般轻言道。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望着一只狂躁的豹猫,温和而平淡。

深红的双眸眨了眨,其中的阴鸷依旧没有散去。玛门停下脚步,等她的下一句话。

“我理解你们两个的尊严紧密相连的感受。”撇开目光稍稍斟酌用辞后,她抬起双眼,浅笑莞然——这其中并没有其余的用意。

“无论对你还是她,尽早显露出本来的样子。”

语毕,她擦着他的肩走进弥漫淡淡血腥味的议事厅。

“我还记得。”在那一瞬间,她听到这美丽的恶魔的低语,充满磁性。

背对着她,玛门露出几近令人折服的微笑,暗藏着早已失去的单纯,每当高空的寒风吹过,这座青涩的城府就冷得瑟瑟发抖,而他大多数时候佯装麻木。八百年前充盈了艾利诺姆的心的东西现在满满地塞进他心上的疤痕,撑得伤口撕裂。

Mammon,这个名字的隐喻是,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