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黄庭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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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文(1)

上苏子瞻书

本文作于元丰元年(1078),时山谷任北京国子监教授,苏轼知徐州。苏子瞻: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苏轼时知徐州,山谷在北京任国子监教授。书:即书信。这封信作于二月,山谷并随信附上《古风二首上苏子瞻》诗,是苏、黄二人在互相闻名后的初次通信。

庭坚齿少且贱〔1〕,又不肖〔2〕,无一可以事君子〔3〕,故尝望见眉宇于众人之中〔4〕,而终不得备使令于前后〔5〕。伏惟阁下学问文章〔6〕,度越前辈;大雅岂弟〔7〕,博约后来〔8〕;立朝以直言见排〔9〕,补郡辄上最课〔10〕,可谓声实于中,内外称职〔11〕。凡此数者,在人为难兼〔12〕,而阁下所蕴〔13〕,海涵地负〔14〕,此特所见于一州一国者耳。惟阁下之渊源如此,而晚学之士不愿亲炙光烈〔15〕,以增益其所不能〔16〕,则非人之情也〔17〕。借使有之,彼非用心于富贵荣辱〔18〕,顾日暮计功〔19〕,道不同不相为谋〔20〕;则愚陋是已〔21〕,无好学之志,“予既已知之”者耳〔22〕。

庭坚天幸〔23〕,早岁闻于父兄师友〔24〕,已立乎二累之外〔25〕;独未尝得望履幕下〔26〕,以齿少且贱,又不肖耳。知学以来,又为禄仕所縻〔27〕,闻阁下之风,乐承教而未得者也〔28〕。今日窃食于魏〔29〕,会阁下开幕府在彭门〔30〕,传音相闻,阁下又不以未尝及门过誉斗筲〔31〕,使有黄钟大吕之重〔32〕。盖心亲则千里晤对〔33〕,情异则连屋不相往来〔34〕,是理之必然者也,故敢坐通书于下执事〔35〕。夫以少事长〔36〕,士交于大夫,不肖承贤〔37〕,礼故有数,似不当如此〔38〕。恭惟古之贤者,有以国士期人〔39〕,略去势位〔40〕,许通书者,故窃取焉。非阁下之岂弟〔41〕,单素处显〔42〕,何特不可,直不敢也〔43〕,仰冀知察〔44〕。故又作《古风》诗二章,赋诸从者。《诗》云:“我思古人,实获我心〔45〕。”心之所期〔46〕,可为知者道〔47〕,难为俗人言〔48〕,不得于今人〔49〕,故求之古人中耳。与我并世〔50〕,而能获我心,思见之心〔51〕,宜如何哉!《诗》云:“既见君之,我心写矣〔52〕。”今则未见而写心矣!春候暄冷失宜〔53〕,不审何如?伏祈为道自重。

注释:

〔1〕庭坚:庭坚为黄庭坚自称其名。齿少:即年龄相对于苏轼来说比较小。贱:即地位卑贱。

〔2〕不肖:原意指儿子不像先辈,常用来指儿子不成器。后引申为不贤。《商君书·修权》:“公私分明,则小人不疾贤,而不肖者不妒功。”

〔3〕事:原为从事,做。后引申为奉事,为某人某事服务。《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寡人不佞,不能事父兄。”

〔4〕尝:曾经。眉宇:指眉额,代指容貌,此处指苏轼。

〔5〕备使令于前后:意为鞍前马后效力。

〔6〕伏惟:伏着想。下对上陈述自己的想法时用的敬词。唐·魏徵《十渐不克终疏》:“伏惟陛下年甫弱冠。”阁下:你,一种尊称。此处指苏轼。

〔7〕大雅:指才德高尚的雅士。岂弟:即恺悌,指安乐和易的样子。

〔8〕博约:《论语·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即以文献典籍使其知识更加丰富。约,即以礼仪制度来约束其行为。后来:即后学之士,晚辈。

〔9〕以直方见排:为直言而被排挤,排斥。见,被。(hén),排斥。

〔10〕补郡:即出任地方州郡官。辄:就的意思。最课:宋代的体制,官员任满一年,由上级的官府考核其优劣,为一考,考核优秀的叫最。课,考绩。

〔11〕声实:指外在的名声与内在的实质。内外:指处于朝廷之中与出任州郡地方官。

〔12〕难兼:难以兼得,难以兼而有之。

〔13〕蕴:指苏轼的内涵,涵养。

〔14〕海涵地负:指其才德像大海一样兼收并蓄,涵纳百川,像大地一样负载万物。

〔15〕亲炙:亲受其熏陶,教诲。光烈:指光华与浓烈的香气,此处指苏轼的学问人品如同光华与浓烈的香气。

〔16〕增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增益,即增加,增强。

〔17〕则非人之情也:则不是人之常情。

〔18〕用心于:把心思用在某处。

〔19〕顾:只是。日暮计功:天黑以后只是独自计算一日的功利得失。此句说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

〔20〕道不同不相为谋:此语见于《论语·卫灵公》。这句是说此类人与苏轼不同,故而他不愿意受那些人的教诲。

〔21〕愚陋:愚蠢浅陋。

〔22〕(yí):傲慢自满的样子。《孟子·告子下》:“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予既已知之矣。’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

〔23〕天幸:非常幸运。

〔24〕闻于父兄师友:受教闻道于父兄师友。山谷幼时家贫,父早丧,曾从其舅游学于淮南。

〔25〕二累:指上文中的日暮计功和无好学之志的两种态度,这两种态度均对人的成长没有好处,故而称为“累”。

〔26〕望履幕下:指亲自拜访苏轼,受其教诲。

〔27〕禄仕:指俸禄高低,仕途高下。縻:牵制,束缚。《孙子兵法》:“不知军之不可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

〔28〕承教:承蒙教诲。

〔29〕窃食:即做小官,此是山谷的谦词。魏:即北京。山谷于熙宁五年除北京国子监教授,魏即指北京大名府,因其所处之地为汉时的魏郡,故山谷称之为魏以代指北京大名府。

〔30〕会:正逢,适逢。幕府:原指将帅在外以帐幕为府署,后也指衙署。彭门:指徐州。时苏轼知徐州。相传尧时封彭祖于此,秦置有彭城县。

〔31〕及门:亲自到老师门下受教。过誉:苏轼《答黄鲁直书》:“轼始见足下诗文于孙莘老之坐上,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轼笑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斗筲:这里指才能知识浅陋,是山谷的谦词。

〔32〕黄钟大吕:十二乐律中开头的两个音,声调洪亮。这里用以说明苏轼的赞誉使自己的声名益重,为世人所知。

〔33〕心亲:指两人的心性相近。

〔34〕情异:性情心志相异。连屋:连屋而居,指距离非常近。

〔35〕坐:贸然。通书:写信互通信息。下执事:在下当差者。用作敬称,以表示不敢直指其人。

〔36〕以少事长:年轻人奉事年长的人。事,为某人服务。

〔37〕不肖承贤:才识短浅的人承受贤人的教诲。

〔38〕礼故有数:本应遵循一定的礼节。不当如此:而不应该像这样贸然打扰。

〔39〕国士:指一国杰出的人材。期人:期望人,要求人。

〔40〕略去:不加考虑。势位:即权势大小与地位高下。

〔41〕非阁下之岂弟:若不是你和顺乐易。岂弟:见注〔7〕。

〔42〕单素处显:指山谷自己处于孤单寒素的境地,但能够独立特行。《庄子·天地》:“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

〔43〕直不敢也:只是不敢这样。指自己贸然写信打扰,请苏轼谅解。

〔44〕仰:敬词。山谷自谦地位低下,对苏轼只能仰视。冀:希望,希冀。知察:知道了解。

〔45〕“我思”二句:出自《诗经·邶风·绿衣》,其意思是说我思念故人,她实在合我的心意。此处指苏轼合于自己的心意,故而投书门下。

〔46〕心之所期:心中所期望的。

〔47〕可为知者道:可以给了解自己心意的人去说。

〔48〕难为俗人言:却难以给不了解自己心意的俗人去说。此句与上文“可为知者道”出于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49〕“不得”二句:即孟子所说的尚友古人的意思。《孟子·万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50〕并世:指同时代。

〔51〕思见之心:想要见到你的心意。

〔52〕“既见”二句:《诗经·小雅·蓼萧》:“既见君子,我心写矣。”意思是我已经见到了君子,抒发我心中的衷情。写,抒发,倾吐,为渲泄的引申义。

〔53〕“春候”句:指春天气候冷暖变化无常。

黄庭坚的这封《上苏子瞻书》,十分诚恳地表达了他对苏轼的仰慕之情以及愿意拜在苏门之下的渴望之情,言语恳切,极富感染力。可与诗歌部分所选的《古诗二首上苏子瞻》对读。

东郭居士南园记

此篇文章作于山谷任太和令时。文章虽以“园记”为题目,实则标举一种以儒家思想为底蕴,又融入佛、道思想的超越自身忧患而臻于道境的人生哲学,是通过对自然的审美而达到内在的超越。作者以东郭居士为例,阐述了此种道境的获得过程。东郭居士:文章在结尾时称东郭居士为新昌蔡曾子飞。新昌属于江南西路的筠州。

以道观分于崭岩之上〔1〕,则独居而乐〔2〕;以身观国于蓬荜之间〔3〕,则独思而忧〔4〕。士之处污行以辞禄〔5〕,而友朋见绝〔6〕;自聋盲以避世〔7〕,而妻子不知〔8〕,况其远者乎〔9〕!

东郭居士尝学于东西南北〔10〕,所以游居,半世公卿,而东郭终不偶〔11〕。驾而折轴〔12〕,不能无闷〔13〕;往而道塞〔14〕,不能无愠〔15〕。退而伏于田里〔16〕,与野老并锄,灌园乘屋〔17〕,不以有涯之生而逐无堤之欲,久见蘧然独觉〔18〕,释然自笑〔19〕。问学之泽〔20〕,虽不加于民,而孝友移于子弟;文章之报〔21〕,虽不华于身,而辉光发于草木,于是白首肆志而无弹冠之心〔22〕,所居类市隐也〔23〕。总其地曰“南园”〔24〕,于竹中作堂曰“青玉”,岁寒木落而视其色,风行雪堕而听其声,其感人也深矣。据群山之会〔25〕,作亭曰“翠光”,逼而视之〔26〕,土石磊〔27〕,缭以松楠〔28〕;远而望之,揽空成色〔29〕,下与黼黻文章同观〔30〕。其曰翠微者〔31〕,草木金石之气邪?其曰山光者,日月风露之景邪?不足以给人之欲,而山林之士甘心焉〔32〕,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也。因高筑阁曰“冠霞”〔33〕,鲍明远诗所谓“冠霞登彩阁,解玉饮椒庭”者也〔34〕。蝉蜕于市朝之溷浊〔35〕,翳心亨之叶〔36〕,而干没之辈不能窥是儒之仙意也〔37〕。其宴居之斋曰“乐静”〔38〕,盖取兵家《阴符》之书曰:“至乐性馀,至静则廉〔39〕。”《阴符》则吾未之学也,然以予说之,行险者躁而常忧〔40〕,居易者静而常乐〔41〕,则东郭之所养可知矣。其经行之亭曰“浩然”〔42〕。委而去之,其亡者,莎鸡之羽〔43〕;逐而取之,其折者,大鹏之翼〔44〕。通而万物皆授职〔45〕,穷而万物不能撄〔46〕,岂在彼哉〔47〕!由是观之,东郭似闻道者也。

东郭闻若言也〔48〕,曰:“我安能及道!抑君子所谓‘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者也〔49〕。我为子家婿,轩冕不及门〔50〕,子之始氏怼我不才者数矣〔51〕。殆其能同乐于丘园〔52〕,今十年矣!可尽记子之言,我将之南园之石〔53〕。它日御以如皋〔54〕,虽不获雉〔55〕,尚其一笑哉〔56〕!”予笑曰:“士之穷乃至于是夫!”于是乎书东郭之乡族名字,曰新昌蔡曾子飞〔57〕,作记者豫章黄庭坚〔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