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蓝的天空低垂下来,仿佛快要压到了应天府大街上行人们的头顶。红彤彤的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天上的云彩似乎全都被烤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园子里的树荫下,坐着一位身着青袍的清瘦老者和一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正在棋枰前默默地对弈。灼热的阳光从他俩头上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了铜钱大小的块块光斑,晃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正在对弈之中的那位青袍老者也似感到了阳光的刺眼,不禁伸出衣袖在眼前轻轻隔挡了一下。
“咦?刘先生今天下棋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哪。”那中年文官微笑着将一枚黑子放上棋枰,顺势提走了青袍老者那边几枚被他阻断了“气”的白子,“杨某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吃掉了刘先生几个子儿!”
青袍老者深深一叹,忽然推枰而起,眯着一双老眼仰望着火盆一般热浪灸人的天穹,神情显得十分凝重,缓缓说道:“唉!从二月二十三起到现在,已经是整整干旱五十多天了——江南十八郡的百姓可遭殃了!这五十多天来,大家一直没盼来雨水,纵是栽了秧、播了种,到地里也是个死,年底的收成自是好不起来了!”
“是啊!”中年文官也放下手中掂着的棋子,站起身来,和他并肩而立,失声感慨不己,“李相国对这件事儿也焦虑得很,听说他要请应天府花雨寺的高僧来作法祈雨呢!”
青袍老者听了,眉头微微一动,伸出手来,缓缓抚了抚胸前的须髯,神色却是不置可否。他心底暗想:这李善长也真有些可笑,平日里不知修渠筑库以蓄水防旱,到了今年大旱才来“临时抱佛脚”,祈求苍天行云降雨,只是这般做法,却怕老天爷不“买账”啊!
原来,这青袍老者便是大明朝著名的开国功臣、现任御史中丞之职的刘基(刘基,字伯温,民间通称刘伯温)。那中年文官却是他朝中少有的几个挚友之一——中书省参知政事杨宪。今日刘基因身体不适未曾上朝,便在府中休闲养神,杨宪是在散朝之后顺道过来看望他的。
刘基站了片刻,又在藤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杨宪,问道:“今日李相国和太子殿下在朝中议决了哪几件事?拣紧要的给老夫说一说罢。”
“哦……杨某知道刘先生又在关心那部《大明律》在全国颁布实施的事了。”杨宪像是早就揣摩到了刘基的心思一般,微笑着答道,“李相国和太子殿下对这事儿也抓得很紧呀!据各大州府报上来的消息来看,大家对《大明律》在民间的宣讲和执行还是做得蛮不错的。荆州那里严格遵照《大明律》,对几个囤积居奇、大发横财的土豪劣绅进行了惩处,百姓对此是纷纷拍手叫好呢!”
“嗯……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刘基认真听完了杨宪的报告,不禁深深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又问道,“今日李相国可曾谈到陛下北伐胡虏又取得了何等伟绩?”
“徐达大将军的东路大军已经打到了通州,伪元帝早就弃了大都逃向了漠北,胡元之灭指日可待。现在只有西路大军形势有些可虑……”杨宪蹙着双眉,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陛下六日之前已达开封府亲自指挥西路大军,正与李文忠、冯胜等将军谋划着一举歼灭盘踞在山西境内的贼酋王保保,目前尚无任何战报传来。”
刘基和杨宪口中所称的“陛下”,便是洪武大帝朱元璋了。前不久,朱元璋担忧北伐大业,不顾个人安危,亲率大军,御驾征讨元朝第一名将王保保。但王保保一向深明韬略,智勇双全,又在山西拥兵近四十万,是元贼众酋当中的顶尖儿人物,极难对付。朱元璋是否真能如他自己所言将其一举歼之,在刘基看来,这个把握并不太大。因此,在和丞相李善长作为一正一副两位监国大臣的身份留守应天府的这段日子里,他最为忧虑的就是朱元璋此番的御驾亲征顺利与否。
此刻听到杨宪声称前方尚无战报传来,刘基的眉头一下紧锁起来,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其实,老夫倒并不怎么担忧陛下的龙体安危。陛下乃是命世之英、天纵奇才,自会逢凶化吉。老夫所忧之事,在于贼酋王保保倘若坚壁清野,固守山西,使我大明雄师求战不得,求退不能——双方相持不下,耗将下去……‘兵马交战,粮草为本’,我们就得千方百计为陛下多筹点儿粮食及时运送过去了……”
说到此处,他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炎炎烈日,满脸愁云,长叹一声:“你看这日头如此热辣,哪里有降雨泽民的迹象?唉,真是苦了黎民百姓了!”
杨宪听罢,也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前方打仗是急需粮食,后方却又无雨灌溉农田——我们就是下去催逼百姓也于心不忍哪!”
“但愿苍天有眼,能及时降下甘霖化解这场旱灾吧!”刘基又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在树荫下慢慢踱了几圈,仰面望向那蔚蓝的天空,表情显得十分复杂,“老夫是相信‘天人感应’之理的:陛下驱除胡虏、废除苛政、肃清四海,乃是天意民心所归,自会获得天佑人助。这一场北伐之战,必定是不疲师、不累民便可大功告成!”
杨宪听着,站在一侧默默点了点头。是啊,现在大家也只能作如此之盼了。
“对了,杨大人……”刘基静立片刻,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脸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杨宪,说道,“从今天起,如果北伐大军那里有什么战况讯报和战事图簿送到中书省来,还要麻烦请你抄一份给老夫看看。唉……老夫若非如今身染沉疴,耐不得鞍马之劳,也上不得疆场,此番北伐必会追随陛下前赴开封府的……”
“刘中丞……陛下让您在后方好好养病,您就在家好好养病吧。”杨宪甚是关切地说道,“您这段日子里,实在是不宜操劳过度啊……”
“不妨!不妨!”刘基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老夫如今在府里养病闲着也是闲着,倒还抽得出时间对那些战况讯报和战事图簿揣摩揣摩,没准儿能给陛下和冯将军、李将军他们想出几个点子送去,也算多少有些助益……早一日打下山西,朝野上下也可早一日松一口大气……”
“唉……刘中丞,您真是……好吧!杨某一有前方战况讯报和战事图簿便立刻给您送来就是……”杨宪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您啊!总是这么闲不住……”
正在这时,刘基府中的老仆刘德匆匆走进了园子,向刘基禀道:“老爷,府门外有一青年书生前来求见。”
刘基听了,斜眼向杨宪看了看,笑了一笑。杨宪也会意地一笑,心想:又是哪个贪图“捷径”一步登天的狂生来找刘先生“钻门道”了!却见刘基笑容一敛,对刘德正色答道:“一个青年书生?怕不是来找老夫说说文章,谈谈治学的吧?你回去告诉他:他若是自负才学出众,想来老夫这里毛遂自荐,可以自行前往中书省或吏部投送名帖,接受他们的考核征召;他若是想来举报有关官吏贪赃枉法之事,可以前往御史台送交状纸,监察御史们自有公断。在这私人府第之中,任何陌生来客,老夫一概不予接见。”
刘德听罢,恭恭敬敬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杨宪却不多言,只是缓步走回树荫下的棋枰旁边,看着那黑白纵横的棋局,微微笑道:“先生和杨某的棋弈还没结束呢!来,我们继续下罢。”
刘基头也不回,缓缓说道:“棋局如此,你还要下么?老夫现在确是被你吃了四个子儿,但二十三着之后,你就要以输我十四个子儿而收官。”
杨宪一听,倒也不以为忤,只是笑道:“先生休要拿大言唬我!你且过来与我一战!”二人正说着,却见刘德再次折身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纸条,向刘基禀道:“老爷,小的前去劝他不走,他还送了一张纸条给您。他说:以中丞大人的谋国之忠、察事之明、执法之公,您一见他写的这张纸条,必然会接见他。”
杨宪一听,不禁“噗哧”一声笑了:“这青年书生也真是有趣,削尖了脑袋偏要钻您刘老先生的‘路子’,可笑可笑!”
刘基微一沉吟,接过那张纸条,拿在手里,向杨宪招了招手,道:“你且过来,大家一起看一看他到底写的是何内容,为何他就那般肯定老夫一见他写的这纸条便必定会接见他?”
杨宪淡淡地笑着,走近过来,和刘基一齐向那纸条上看去,却见那上面写着这样一番话: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只可惜,昔日暴元之秽政,复又见于今日之大明圣朝,岂不令人扼腕痛心也?!
杨宪读罢,又惊又怒,失声叱道:“这书生好大胆!竟敢出言不逊,亵渎我大明圣朝!快快让人把他拿下!”
却见刘基仍是低头静静地看着那纸条上的话,神色似有所思,半晌也没作声。那书生以刘基所著的文章——《卖柑者言》反讽于他,倒令刘基心念一动。他忽然抬起头来,深深地向着府门方向望了片刻,方才摆了摆手,止住了杨宪的怒叱之声。杨宪一副怒气难平的样子,气呼呼地看着他说:“唉呀刘先生,这书生的话尖刻得很,亏您还这么沉得住气……”
“杨大人暂且息怒。你还别说,他不写这段话倒也罢了,今天他写了这段话,老夫倒还真想见他一见了!”刘基静静地看着杨宪,淡淡说道,“古语说得好:‘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聋,邦其倾矣。’这书生敢出此非常之语,必是见了非常之事方才有感而发……刘德,且去请他进府来见,老夫倒要看看他究竟所为何事而来。”
说罢,他语气顿了一顿,又盯着杨宪忿忿不平的表情,慢慢说道:“若是查实了他确为信口雌黄、谤讪朝政,再议他的罪过也不迟。”
杨宪沉着脸点了点头。刘德见状,急忙应声而去。
隔了片刻,只听得足音笃笃,刘德一溜小跑领行在前,他身后有一位身着白衫的高瘦青年,生得玉面丹唇、剑眉星目,举手投足之际恍若玉树临风,清逸不俗,缓缓迈步潇然而来。
这白衫青年走到刘基、杨宪面前,却是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躬身深深施了一礼,道:“小生在此谒见刘先生和杨大人。”
刘基伸手轻轻抚着颌下长须,只是含笑不语。杨宪脸上微露嗔色,上前一步,冷冷问道:“大胆狂生,你竟敢以暴元秽政比拟我大明圣朝——你可知罪?”
白衫青年听见他这般声色俱厉,却不慌不忙,微微笑道:“杨大人言重了,小生岂敢妄议朝政?小生今日前来,是想揭发大明圣朝开国以来第一大吏治弊案!此案不破,天下百姓对大明圣朝自有评说,悠悠众口,岂独小生一人?——杨大人稍安勿躁,且听小生细细道来。”
“吏治弊案?”杨宪一听,立刻变了脸色,心头一阵剧震,“你这书生,今番前来要指证何人?有何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