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衫青年并不立即作答,而是在树荫之下慢慢踱了几步,沉吟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刚才刘先生对小生说:若是前来毛遂自荐,则可到中书省或吏部报名应征;若是举报官吏不法之事,则可去御史台送呈状纸。可是这两个地方,小生都是碰壁而归啊!所以,小生迫不得己,只有来求见素以‘刚正清廉、公忠体国’之名播扬天下的刘先生反映案情了!”
“你在中书省和御史台都碰壁而归?”刘基抚着长须,缓缓开口了,“他们为何会拒绝你?你且把事情经过详细讲来。”
“其实原因很简单。”白衫青年面容一肃,沉吟着说道,“一、小生此番进京,本就是状告中书省和吏部,故尔不敢自投罗网,怕遭人灭口;二、小生半个时辰前到御史台呈上诉状,不料当值的监察御史吴靖忠吴大人一听小生所告的不法官吏的姓名,立刻便吓得面无人色,以‘草民告官,兹事体大’的理由推搪小生,死活也不肯接收小生的诉状……小生沉吟许久,‘一不做,二不休’,便干脆来了刘先生府中登门告状——刘先生身为御史中丞,是我大明百姓头顶上的‘朗朗青天’,应该会受理小生举报的这个弊案了吧?”
他这一番话犹如竹筒倒豆般噼哩叭啦说将下来,杨宪已是听得脸色大变,瞠目结舌,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惊道:“本官也是中书省里的人——中书省岂是你口中所说的‘藏污纳垢’之所?你究竟要状告中书省里何等样的贪赃不法之事?”
刘基却是面不改色,平平静静地看着白衫青年,见他双眸正视,目光澄澈,心中估量他不似信口撒谎之人,便微微向外摆了摆手。刘德见状,立刻会过意来,急忙退了下去,走得远远的。
待他走远之后,刘基才缓步走到那白衫青年面前,摆手止住了杨宪的催问,和颜悦色而又沉缓有力地对他说道:“公子为国仗义执言,不惧豪强,老夫十分敬佩。公子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老夫向你保证,你今日举报之事若是属实,御史台必定彻查到底,依律办理!无论此案牵涉到哪一级的高官权贵,御史台都绝不会姑息!”
白衫青年见刘基一字一句讲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禁心念一动,脸色便也严肃凝重起来,深深点了点头:“宋濂宋老师常常对小生提起刘先生,说先生秉心平正、大公无私、执法如山,小生今日一见先生您的言谈气度,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你认识宋老夫子?”刘基和杨宪听了,表情都是一愕。白衫青年含笑不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刘基静思有顷,忽然淡淡笑了:“我知道公子是谁了。”说着,慢慢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思索着说道:“前段日子宋老夫子曾给老夫说起他的家乡浙东长洲县里有一名青年儒生,学富五车,德才兼备,气宇清奇,胆识过人,实乃‘非常之器’、‘超群之材’。他多次将此人举荐于老夫,要求朝廷以国士之礼聘之。然而老夫近来忙于公务,还未来得及推荐给陛下……你今日却自己来了……”
白衫青年哈哈一笑,躬身深施一礼,语气于谦恭之中又带着一丝丝昂然的自负,说道:“小生今日之来,可不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前程,而实为我大明圣朝的长治久安而来。”
刘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却忽然转身向杨宪双手拱了一揖,道:“杨大人,你是中书省内之人,而这位公子又前来我处举报中书省不法之事——恐怕你滞留在此有些不便吧?”
“你……你……”杨宪一听,不禁拿眼瞪着刘基,“你这个刘先生,连刘某的为人也不相信么?”
“老夫当然是素知杨大人的为人,可是《大明律》有‘御史台查案之时,涉案部堂之官吏必须回避’的规定啊!——杨大人,老夫询问这位公子之时,你应该回避。”刘基说到此处,向着杨宪意味深长地一笑,“有些事情,恐怕杨大人还是主动回避、事先不知的好。”
杨宪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过来,伸手拍了拍脑袋,“嗨”了一声,马上一点头,立刻作礼告辞而去。
刘基目送他出府之后,方才转身向那白衫青年招呼了一声,请他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坐了下来,自己也坐在另一张藤椅上,两人开始促膝交谈起来。他执壶在手,为白衫青年倒了一杯清茶递来,从容温和地说道:“现在你不会有什么顾忌了——可以说了吧?”
白衫青年见刘基如此礼敬于他,急忙垂手站起,谦恭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生姚广孝,在此谢过先生美意了。”
“老夫早就料到是你姚公子了嘛……”刘基淡淡笑道,“宋老夫子曾送了姚公子的一首诗给老夫看过,老夫记得很清楚——
‘独上绝顶俯沧海,万潮争啸云竞飞。
‘昂首但见天压来,双臂高擎扬远威。’
公子的诗写得很好啊!你自喻为撑天撑地的栋梁之材,豪情可嘉啊!”
姚广孝有些腼腆地笑了一笑,急忙摆手道:“书生意气,虚浮之词,何足挂齿?况且我这首诗中的平平仄仄也不那么贴切……先生取笑我了!”
“不过,老夫感到奇怪的是:听说你不是已经在苏州府寒山寺出家为僧了吗?据说连法号都有了,叫什么‘道衍’?但今天看你的装束,怎么似乎还是一身儒生打扮?”
“先生说得没有错。小生现在的确是在寒山寺寄了名的佛门俗家弟子。只因我年幼之时体弱多病,相士席应真前辈建议我父母将我寄名于佛门之中以免灾咎,所以我从小就是寒山寺名下带发修行的弟子。而小生成年之后服膺儒学,和‘吴中诗杰’高启先生素有交游,也常在清流文苑之中来往。所以,我通常还是以姚广孝之名、姚斯道之字入世接物的。”
“原来如此!”刘基轻轻颔首,只是像一位慈祥的长者微微含笑看着他,那神情、那气度,令人如沐春风。
姚广孝这时却静了下来,正了正脸色,肃然说道:“小生今日来见先生,确是有贪渎大案要举报。您在朝中,应该知道上个月底陛下奔赴开封府平贼之前,曾下了一道‘求贤令’,明文规定由中书省承办,面向全国各郡县征召贤能才智之士罢?”
刘基面色肃然,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件事……”
姚广孝双眼直盯着刘基的眼眸,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您也知道,小生乃是长洲县人氏,这道‘求贤令’发到我们长洲县时,县内的富豪韩复礼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韩通入仕当官,便拿钱买通了县令吴泽,向中书省送呈了韩通才艺过人、可以入仕的公函荐书。韩复礼拿着这份公函荐书,专程跑到应天府,走了中书省一个五品都事李彬的‘门路’,送了三千两白银给他——就这样,把他那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傻儿子安排到了吏部当官,听说他还准备继续活动,在明年把这个傻儿子外放到哪个州郡去当知府呢!”
“确有此事?”刘基皱了皱眉,双目寒光一闪即逝,语气却是十分平静,“你可有证据?”
“小生岂敢在这等弊案上撒谎?他们做的这些贪赃不法之事,是后来被小生的知交好友、长洲县的县衙主簿穆兴平知道了后才告诉小生的。”姚广孝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状纸,向刘基递了过来,“这份状纸里附有穆兴平的证词,他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写得很详细……而且,韩复礼的儿子韩通根本就不通文墨,愚钝无比——先生可以将他召来一审便可辨清真伪虚实!”
刘基接过状纸,慢慢阅看起来,过了半晌,他才重新卷好了状纸,轻轻搁在石桌棋枰之上,双目似闭非闭,状如老僧入定,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此案证人证词确凿,可见这姚广孝前来举报之事确系实情,那么长洲县县令吴泽、中书省都事李彬等就应该受到惩处!但是,听说这个李彬似乎是丞相李善长的侄儿。而且,李善长所总领的中书省一向又以“清廉务实,勤政优绩”之名为朝野上下所称道,皇上为嘉奖、表彰他们,还曾亲笔御书了一张“官清吏廉”的金字大匾悬于其堂门之上!如果让皇上知道李善长所辖的中书省在开基立国不及半年便出了这贪渎大案,必会对李善长及其中书省内官吏这一向廉明勤政的作风有所置疑,也会对他们有所贬斥——这让素来极好颜面的李善长如何下得了台?况且,自己将要查处的又是他李善长的亲侄儿!这对他的刺激将会更加强烈!唉!这事儿可真难办呐……
但是,纵容李彬等贪官污吏徇私枉法,又岂是我大明社稷之福?上下贪墨、政以贿成,是危及国本的大害啊!刘基心中一念及此,便回忆起了自己当年出仕元朝时所遭遇的那些事来。那是十五年前,自己曾任元朝浙东元帅府都事,参与了平定逆匪方国珍兄弟之乱。那时,方国珍兄弟拥兵数万,在台州一带烧杀掳掠,全无抚民安众之举,只有割据称雄之心。刘基见状极为愤慨,便极力主张不能姑息养奸,对方国珍兄弟“掠夺百姓,滥杀无辜”的暴行要追究到底,必须将他们绳之以法、捕而斩之。却不料方国珍见势不妙,派人从海路潜入大都,用重金贿赂收买了元朝当时的执政大臣,反而一道诏令下来,对方国珍进行了“招安”,晋封他为一方大吏;却对刘基的正确建议横加指责,说他“伤朝廷好生之仁,且擅作威福”,将他免职并羁管于绍兴。贿赂之行,竟使得朝中黑白颠倒,是非淆乱一至于此!也正是从那时起,刘基愤然生出弃官而去之心,走了与腐败不堪的元朝决裂之路。
而今,李彬等人竟敢在大明朝开国之初,便以身试法,贪污受贿——此风一开,岂可小视?自己身为监察百官、纠劾不法的御史中丞,又怎能坐视大明朝重蹈当年元末秽政之覆辙?
想到这里,刘基霍然一下握掌成拳在石桌棋枰上重重一擂,暗暗一咬牙,硬声硬气地说道:“这个案子,我们御史台决定受理了!不管它涉及哪一位高官权贵,也不管将来查处它的阻力有多大,老夫都要一查到底、惩处到位,决不手软!”
姚广孝静静地看着刘基那一脸坚毅果敢之色,不禁肃然起敬,深深躬身行礼谢道:“既是如此,小生就代天下百姓谢过刘先生了!这天下百姓都盼着我大明圣朝在这个案子上给他们一个公道。”
刘基听罢,神色也很是感慨,抬起头来,瞧着姚广孝,缓缓说道:“这样吧,姚公子先暂且在老夫府中住下,这样更安全一些。同时老夫马上赶赴御史台去布置一下,把长洲县的吴泽、穆兴平以及韩复礼父子先召来讯问一番。”
姚广孝沉吟片刻,冷静地说道:“刘先生若是真要在此案上着力,那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断出击——如果稍有迟疑,李彬他们听到了风声,抢先把一切罪迹掩盖起来,反而不妙!毕竟,《大明律》里规定了官员只要贪污六十两以上的白银便要判处‘斩立决’之刑,更何况他们贪的是数千两白银啊!”
刘基深有同感地抚须点了点头。他向外唤了一声,招了招手,让刘德过来,吩咐道:“你到后院去收拾几间干净的屋子,把这位姚公子好好安顿下来,不许怠慢。”
刘德听罢,应承一声,便往后院办理去了。
姚广孝却向刘基深深一笑,道:“小生谢过刘先生了。不怕刘先生见笑,小生倒不会和您客气什么。久闻刘先生学究天人、博古通今、神机妙算,小生也正想拜您为师,留在贵府向您多多请教,以求增才进德。”说着,便向刘基一头拜将下来。
刘基慌忙躬身来扶,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姚公子快快请起!老夫岂堪为你之师?你只要不嫌敝府简陋,在此居住下来,和老夫切磋才学,老夫已是惊喜过望。拜师之事,还是日后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