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贤!正贤!”刘基呆了片刻,突然惊醒过来,扑上前去,捧住了他被鲜血染红的面庞,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忘情地喊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这么傻?”
高正贤勉强地睁开眼来,苍白如雪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孩童般纯真的微笑,声音低弱,断断续续地说道,“中丞……中丞,高……高某再也不能追随您在朝中肃……肃贪除奸了——万望中……中丞多多保重……”
他的声音渐说渐低,他的头也越垂越低,到得后来细若游丝,再也听不见了。
刘基仰起脸来,望向文书室外大院当中蹲着的那只青铜狴犴,任由脸上热泪横溢,像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一样抱头泣不成声。
黄河峡口南岸的要塞寨楼顶上,一张彤红色的“明”字大旗被河风刮得猎猎作响,宛若雄鹰一般展翼而翔。
从了望台遥望出去,对岸的元军营垒犹如黑云点点,在滔天的浊浪之中隐隐现现,若远若近。
寨楼的议事阁中,三十一岁的大明荣禄大夫李文忠岸然而立,全身披着漆亮的山字纹重甲,如同一座铁人般站在那里,凛凛的威风直逼得人肃然生畏。
在他面前,征虏右副将军冯胜、征戍将军邓愈、镇国将军郭兴、永兴亲军指挥使费聚等人一排儿坐着,目光齐齐前视,看向的却不是李文忠,而是站在李文忠身旁的四皇子朱棣。
朱棣虽然年纪十七八岁,但他那魁梧英武的身形显出了他异乎寻常的早熟与夙成。再加上他本就是应天府皇宫大内的骁骑校尉,自李文忠以下西路大军诸将谁也不敢把他当作黄口小儿看待,而是视为足可与己比肩的武将枭士。
“四皇子殿下是陛下以绝密手诏派到我西路大军中的督军官。”李文忠神色峻厉地说道,“关于他的身份和抵达我军的消息,请在座诸位必须严加保密,不得向外泄露。若有泄密者,休怪本将军以军法处置!”
冯胜、邓愈、郭兴、费聚等齐声应道:“我等遵命!”
李文忠将手一伸,向朱棣欠身而道:“我等有请四皇子殿下训示方略。”
朱棣微一点头,目光往左侧一掠:那边的白柏木高架上悬挂着黄河峡口一带的明元两军交战军事地图。他持着一根细长铜尺,上前指指点点着,侃侃然谈了起来:
“此番本督军秘密前来,是带了刘中丞的‘锦囊妙计’而来的。昨日本督军已经听取了李将军、冯将军两位的详实报告,再加上这几天本督军在峡口要塞上下八十里地带反复踏看地势形胜,可以认定刘中丞的这条‘锦囊妙计’完全可以和当前实地形势结合起来巧妙施用了。”
冯胜、邓愈等一听是刘基的“锦囊妙计”,都不由得面露喜色,李文忠含笑言道:“督军只管讲来,我等洗耳恭听。”
“好的。”朱棣右手一抬,将铜尺指向了地图上的各个要塞地址标记,款款讲道,“诸位将军已经很清楚了,王保保的元军主力就集结在对岸的四十里连环营盘之中,但他的屯粮之地却在北岸腹地的‘豹子丘’那里。所以,我们只能是‘三管齐下’、雷霆出击,才可以使王保保首尾不能兼顾而左支右绌!
“为此,我大明的全部兵力可以一分为三、协同并进:其一,由李文忠、邓愈两位将军率领大部分精锐主力继续扼守峡口要塞,密切注意对岸敌情,随时准备疾速出击;其二,由冯胜将军大张旗鼓地带领一部分兵力转向西边佯攻龟缩于陕西潼关的胡元守将李思齐,借此吸引王保保的注意力,使他误以为我军有隙可乘;其三,由郭兴、费聚两位将军择取一支精干人马绕到黄河下游去,悄悄渡河而过,先行潜入北岸腹地之中隐伏下来,在敌营后方伺机而动。”
“启禀督军大人:胡寇在对岸沿线布下了大量的斥候暗探,我等若往下游方向稍一行动,则必被他们侦知动态啊!”郭兴沉吟着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朱棣显然对此早已成竹在胸:“这个细节,刘中丞也事先料到了。他的建议是:你们这支狙击奇兵完全可以换衣易容,伪装成河南境内的落难流民,分成一小股一小股地散布在南岸各处津口,然后陆陆续续渡过河去,约定在某处谷林之中汇合,再行伺机出击!他们的斥候看到了你们那一身的难民打扮,应该不会产生太大疑心的。”
李文忠在一旁开口补充道:“这样罢,我们还来个‘虚中有实、真中有假’,郭将军、费将军到时候可以找一批真的河南难民与那支易容乔装的狙击奇兵混杂而行——如此一来,元军斥候就更加不会起疑了……”
郭兴听罢,和费聚互视着点了一下头,没有异议了。
这时,冯胜又冒出了一个疑问来:“我们若是大张放鼓去打潼关,万一反而真的将李思齐引了出来,这又该如何应对?”
“你若能真把李思齐这只‘缩头乌龟’引诱出来却实在是太好了!只怕李思齐未必会上这个当!”李文忠微笑着说道,“冯将军——你应该是带着弟兄们‘一边走,一边听’,主要还是应该注意东边的风声,随时准备回师驰援峡口要塞——督军你继续讲。”
“李将军看来是完全领会了刘中丞的方略精义。将军,您就照着他的意见去办。”朱棣点了点头,又将铜尺往地图上沿着黄河北岸沿线轻轻一划,继续说了下去,“王保保一向贪功好胜,在明面上见到冯将军已是分兵抄袭李思齐,以为我军驻守峡口要塞的兵势必然有所减弱,一定会集中他的全部精锐兵马猛扑这峡口要塞而来……在此同时,郭将军、费将军你们就率着那支潜伏在胡虏腹地的奇兵乘机猝然发难,从偏僻小径直趋‘豹子丘’,出其不意,一举劫了他们的粮草!这样一来,王保保后方粮仓失守,他的三十万大军便必溃无疑了……”
“此计高明之极!”邓愈一拍木椅扶手,大声赞道,“刘中丞实在不愧是诸葛孔明再世!我等图谋设计,只知其一,最多能‘再知其二’,但他竟能‘由一及三’,当真了得!”
“邓将军,您且先莫额手加庆。当郭将军、费将军他们进攻王保保的‘豹子丘’屯粮之地时,正是峡口要塞这边形势最为危急之际!稍一懈怠,必有不测之患!因此,在实施这‘三管齐下、分头并进’的锦囊妙计之前,我们须得加紧筑牢峡口要塞这里的营垒工事,一定要做到固若金汤、雷打不动!”
“这是何故?”费聚有些诧异地问道。
“唔……通常而言,若是庸才之将,如汉末‘官渡之战’中的袁绍之流,在得知其粮仓被劫之后,必是弃营而逃、溃不成军;但王保保非同常人,依着他雄毅好战之心性,说不定反而会借此振奋士气,效仿韩信当年‘背水一战’的打法,弃‘豹子丘’而不顾,来一场‘绝地大反扑’,不夺下峡口要塞死不罢休!所以,李将军、邓将军,你们一定要冷静自持、沉着应付、顽强抵抗,全力顶住他的疯狂反扑,然后才能乘隙反攻、直取对岸!”
“好的。这样罢,督军大人你就和文忠一起留守峡口要塞坐镇指挥罢!”李文忠眉头一展,忽地笑着又道,“在临战之时,我便请你公然露面,以四皇子兼督军钦差大臣的身份登坛阅军——这样做了,必会令我方士气大振的!将士们看到陛下连皇子都派到前线亲自作战了,谁不会感奋万分、踊跃杀敌?”
“这是自然——本督军甘愿被你拿去做鼓舞士气的最后一枚‘炮仗’!本督军也将始终和全体将士一起并肩战斗在峡口要塞城楼上!”朱棣毫不畏怯,坦坦直直地就答应了下来,“本督军还要在这里强调一下:当王保保在猖狂反扑无效之后,他终会弃营而逃——此刻,诸部在疾速追击之际,切勿停下步伐去缴获他们沿途抛下的军械与辎重,而要不顾一切去追捕王保保本人。只有抓住王保保,才是此番战役中最大的胜利!这也是刘中丞一再认真交待了的头等大事。他说:‘一日纵寇,百世之患。’王保保枭勇狡诈,实非小敌,倘若此番让他乘隙逃脱而去,日后必成无穷后患……”
“阿棣,这两三年少于见你,真没想到你竟已变得如此老成明慧,实乃我大明社稷宗藩之福啊!”
李文忠是朱元璋大姐的儿子,曾被朱元璋养为义子,与朱标、朱棣等自幼游处已久。所以,在私底下的场合中,李文忠见了朱棣,自然是亲热万分的。他一边深深感慨着,一边在朱棣寝帐里的客座高椅上坐了下来,抚摸着自己的前额,向朱棣说道:“这两三年里为兄谨奉陛下圣旨南征北战,几乎每一天都过着‘刀头上舔血来解渴,马背间枕戈而待旦’的日子——你瞧为兄的鬃发都变得有些花白了;谁见了会相信为兄只是个今年刚过三十一岁的小伙儿啊!”
“大表兄为我大明朝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立下的功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大表兄你是好样儿的——你一直是小弟心目中的楷模呐!”
“呵呵呵……你的嘴巴还是和以前一样甜!为兄能够看到你如此迅速地成长起来,心头也很高兴啊!徐达大将军总有一天会老去,遇春大帅总有一天会老去,为兄也总有一天会老去——到时候,大明朝的这方江山就该由你来为陛下和太子殿下守护了!将来太子殿下以仁德文治抚理天下,你用智力武功荡尽外寇,真可谓是‘天生日月,惠临万民’!陛下一定会对此欢欣无比的!”
朱棣爽朗地笑了:“这也还要大表兄今后在军旅之中对小弟多多指导、教诲才是!”
李文忠摆了摆自己那宽大的右掌,就像轻轻摇着半把蒲扇:“你在应天府里深得刘先生之兵法真传,日后稍加阅历,便会超越为兄之上——为兄岂敢在你面前妄提‘指导’二字?对了,谈到刘先生,为兄正有一桩心事问你呐:此番刘先生和李相国在李彬一事之上如此僵持不下,这究竟是何缘由?为兄近来观阅邮书邸报,见到中书省鼓动了那么多官员攻击刘先生,真是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啊!”
“那么,大表兄,你认为李彬受贿三千两白银而循私卖官,究竟该不该问罪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