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自以为总算是把高正贤摆平了,心头暗自欢喜,便在“杏花香酒楼”和吴靖忠吃喝尽兴到初更时分才散去。他刚返回自家府邸门口,却见仆人胡二疾步迎了上来:“老爷,花雨寺的住持法华长老早已在府内恭候您多时了。”
“法华长老来了?”胡惟庸急忙下了马车,直奔进去。
里边,法华长老早在客厅台阶之下躬身而迎了。他一见胡惟庸到来,便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恭敬而道:“胡大人,老衲深夜前来叨扰,还望见谅。”
“长老这是哪里的话?”胡惟庸一边亲手牵了他上厅而入,一边煞是亲热地笑道,“您是李相国府中的座上贵宾,也就是我胡惟庸的前辈,胡某只怕自己招待不周才是!有劳长老您久等了!”
说着,他二人已经进了客厅分主宾之位各自坐下了。胡惟庸待上了茶,咳嗽一声,向两边丢个眼色,胡二便招呼仆婢们纷纷退了出去。
直到客厅上再无旁人,胡惟庸才开口向法华长老言道:“长老,胡某懂得您今夜此番来意——李相国已经给胡某打过招呼了:您不是又想在花雨寺举办一场祈雨盛典吗?该怎么开销、该怎么置办,甭管银子花多少,花雨寺自己放手去做!中书省会让户部把钱款及时拨付到位的。”
“阿弥陀佛!老衲在此代众弟子谢过李相国和胡大人的美意了。”法华长老绽颜一笑,向胡惟庸合掌俯首一礼,又恭然说道,“只不过,老衲还有一事请求胡大人和李相国曲为玉成:上一次举办祈雨盛典,被刘基中丞以‘欺天滥刑’之举所破坏。老衲和本寺众僧都为之痛心不已。这一次祈雨盛典,若想求得灵验,只怕须得有请当今陛下御驾亲临才可感天动地啊!”
“须请陛下御驾亲临贵寺祈雨?”胡惟庸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长老,您听胡某直言:当然,就你们花雨寺而言,若能请得陛下御驾亲临,自是光彩万分,也会促进你们寺里的香火更加旺盛——所以,您的心情胡某很能理解。但陛下乃是‘天之骄子’,玉趾轻易不出紫禁城,请他驾临贵寺,这个恐怕不易办到……”
“老衲非为本寺一时一世的香火鼎盛来求陛下移驾祈雨,乃是代江南千万百姓而求陛下一降玉趾的!”法华长老敛颜正容,无比认真地讲道,“胡大人,您这番话实在是不堪入耳——请恕老衲不能接受。”
胡惟庸脸皮顿时暗暗一红,正欲开口,却听法华长老又轻轻带了一句过来:“几日前陈宁大人找到老衲,请老衲执笔上疏状告刘中丞‘亵佛欺天、滥刑专恣’之过,老衲是当即就写好了交给陈大人带回中书省的——胡大人您应当看到那封奏疏了罢?为了江南各州各县的风调雨顺,老衲可是连刘中丞都得罪了……”
“这个……胡某已经听陈宁讲过了,所以,胡某才会把您法华长老视为前辈而敬事不已嘛!您的心,和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胡惟庸打着哈哈给自己圆着场,“不过,既然说到刘中丞——不,刘基老儿,胡某也就对您直言相告:其实当今陛下近期未能垂驾贵寺,主要还是听了刘基老儿那些‘鬼话’的蒙蔽,认为此次江南大旱的起因是‘在人而不在天’,故尔‘求佛不如求治’——长老您听一听,不是我们不想劝说陛下驾临贵寺祈雨,是他刘基挡在半路阻挠您这桩典盛啊!”
法华长老听了,只将手中佛珠缓缓捻动着,脸上也微微泛起了波澜,冷然说道:“天下星相易数之学,俱为济世佐治而生,皆是同出一源,本无高低优劣之分。老衲这些年也深研了一些内家秘笈,自信在天人之际的审时洞机、探象钩隐之上未必逊人一筹。他刘中丞凭什么欲恃一己独见偶然之明,而欲尽蔽天下万千有道之士?”
“好!长老您说得好!”胡惟庸将两只手掌拍得“啪啪”连响,哈哈笑道,“您这话听了,实在让胡某心头大快!胡某和李相国都盼望着能够看到您在命理易数之学上一举打败刘基这个妄自尊大的狂儒!”
法华长老微微摇头:“只怕朝廷不会给老衲一个机会与刘中丞当众一决雌雄……”
“这个机会您会得到的。”胡惟庸倏地笑容尽敛,眨了眨那一双“黑豆眼”,阴沉沉地说道,“不过,在您和刘基老儿论道斗法之前,胡某还是想试一试您的数术造诣究竟如何……长老请恕胡某直言,此事关系李相国与刘基老儿之争的成败,你我都丝毫大意不得啊……”
“这个无妨。您想测试老衲的数术造诣?”法华长老探过身来,向胡惟庸凑近说道,“好吧,有请胡大人伸出左掌给老衲一观。”
胡惟庸直盯着法华长老一举一动有无异常,面色凝重,同时缓缓把左拳伸到他眼前,然后五指一张翻了开来,任他看去。
法华长老竟似面无异色,一边朝他左掌仔细看着,一边侃然言道:“果然是‘吉人自有祥瑞之兆’!胡大人,您这掌心里有一幅极深极长的‘川’字纹——‘川’者,乃‘前程似锦,滔滔不绝’之意也!预示着您日后必能位极人臣、权倾四海!而且……而且这主纹之上还生出了‘金枝纹’,分为三路伸入中指之间,那更是贵不可言!胡大人,您千万不可自轻了,说不得王侯之爵亦在您掌握之中也!”
胡惟庸听了,心底暗喜,脸上却装着若无其事:“长老您就是喜欢拿这些甜言蜜语来哄胡某开心!胡某是‘问凶不问吉’的……”
法华长老略一点头,径自便问:“胡大人您可是在三十七岁之时大病过一场,而且患的是肺疾?”
“您怎么知道的?”胡惟庸一怔。
法华长老淡然而笑:“当然是现在看了您的手相才知道的。”
“这个……这个,胡某的确曾在三十七岁时患过一场肺疾,在病榻上躺了三个多月,也确实是病得不轻……”胡惟庸双眼之中精芒游走闪烁,若信若疑,“不过,胡某当年患那一场肺疾之事,还是有不少同僚同乡知道的……”
“哦?胡大人怀疑老衲这个推断是问了李相国他们这些知情者才说的?”法华长老莞尔一笑,“是么?”
“这个……不是,不是。胡某还请长老再选一件事情来推证一下……对长老您的易学修为,胡某是衷心敬佩的。”
“那好!老衲就再点一件坏事出来讲给您听一听——这事儿,只有天知、地知、您知和老衲知!”法华长老将他左掌拍了一拍,道:“您近来是否常做恶梦?——您这条‘阴德纹’被截了一个缺口去……唉!想不到胡大人您身为宰辅之器,本该度大如海,竟也会有这摧婢杀仆之事!就是它损了您的阴功……”
听了这话,胡惟庸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确有摧婢杀仆之事,但也不为奸情。去年年底他发觉手下一个仆人闲时竟在偷阅自己枕下暗放的《房中秘戏经》,一怒之下便让人把他捆了重打八十大板。结果那施杖之人使了狠劲,竟把那仆人活活打死了。这事儿本是十分隐秘,外人哪里知晓?再加上他使了一番手段,便把那仆人家人亲戚的口全封死了,这秘事早已石沉大海。谁曾想今夜竟被法华长老一语道破?唬得他冒出了一额的冷汗!
片刻过后,胡惟庸定下心来,也不多话,只拉着法华长老的手轻轻一捏:“这阴功若是损了,该当如何补救?”
“唔……只要胡大人您自己信了就行!老衲愿意亲自主持一场法事,为被胡大人误伤致死的仆婢超度一番。这样,大概还是能助您胡大人‘百尽竿头,更进一步’的!”
“好!好!胡某当然是信了!那一切就有劳法华长老您了。”胡惟庸沉沉而笑,“胡某在此还要请长老您对胡某未来的前程大势指点一二——胡某不胜感激!”
法华长老坐回了木椅之上,徐徐捻动着那串佛珠,闭目深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平静而道:“这个……老衲只有冒上天谴之险,为胡大人您赠上几语了:胡大人姓‘胡’,而‘胡’者,即是‘狐’也。狐与犬同类。在十二地支之中,犬为‘戌’,故尔狐亦为‘戌’。‘戌’与‘丑’,一为‘火库之土’,一为‘金库之土’,所以它俩是相刑相害的。而‘丑’为牛,所以凡姓名之中含有‘牛’字者,便是您的灾星。您一定要切记多加小心!”
“牛?姓名中含有‘牛’字?”胡惟庸自语了几句,心中却想:我中书省有个新进的都事就是姓“牛”,看来自己得找个机会将他驱逐出去才是!
正在这时,法华长老又轻轻点道:“不过,天机玄妙难测,似浅而实深。当年司马懿篡魏,‘牛继马后’之谶便应运而诞。司马懿为绝后患,将朝中一切‘牛’姓之人或驱或除,涤尽无余。不料五十年后,灭了他西晋一朝的却是匈奴酋长刘渊;而一百五十年后,篡了他东晋一朝的,又是寒门枭雄刘裕……”
“哦……原来如此!长老您的这番指教,胡某永远铭记在心。”胡惟庸于静听之中,便已懂得了法华长老的言外之意:既然那“牛继马后”谶言中的“牛”与“刘”是相通的,那么自己姓“牛”的灾星亦是同样姓“刘”!“牛”本与“刘”为谐音字嘛!不过也是,除了刘基此人堪为自己命定的灾星之外,谁又配得上和我胡某作对?!
法华长老将胡惟庸这时脸上表情的一切细微变化都瞧在了眼里,眸光中隐隐波动,却让人看不出他自己的深浅虚实来,似乎是那殿中漠然端坐的佛像般不可揣测。
在哈哈笑声之中,胡惟庸已是敬了一杯香茶上来:“法华长老,您果然是料事如神的活菩萨!胡某也相信您一定能击败刘基这个妖儒!到那个时候,胡某愿与李相国一道联名上奏推举您为本朝的护国大法师!”
御史台的文书室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室内这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高正贤静静地坐在案几之前,慢慢地抚摸着刚从铁柜里取出来放到案几上的那一摞李彬之案的案卷文档,神色显得十分黯然。
今天下午在“杏花香酒楼”见过胡惟庸之后,他想了许多许多。其实,他并不是为郑氏一事而担忧自己的安危祸福。他也并不在意自己的宦途沉浮。但是,透过“杏花香酒楼”之事,看到胡惟庸他们如此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枉纵李彬,他有些望而生畏了。“淮西党”中人结党营私、一手遮天,竟达到了这般无孔不入的境地,实在令他暗暗胆寒。
刘中丞单枪匹马仅恃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能对付得了他们吗?如今,李善长、胡惟庸、陈宁他们引用花雨寺法华长老的话纷纷攻击刘中丞是“欺天滥刑,必致不祥”,对他的弹劾也是一天紧似一天、一日猛似一日——虽然现在陛下对刘中丞暂时还没有说什么,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刘先生只身一人又能苦苦支撑得了多久呢?
也许胡惟庸说得对!只有乘机将这几册案卷文档烧了,李彬一案便会“死无对证”,那么李彬就有可能在陛下的默许下得到从轻发落,而“淮西党”人就不会再紧揪着刘中丞不放了。也许,刘中丞就会在这场惨烈无比的“党争”之中安然脱险了吧?
念及此处,高正贤不禁沉沉叹了一口长气,在御史台与刘中丞相处时的往事一幕幕在他脑际掠过,他唏嘘着、感慨着,泪湿衣襟:今夜,就是自己该为刘中丞沥血相报的时候了!
静静地坐了半晌,他慢慢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来,“啪”的一响,轻轻擦亮开来——火折上那跳动着的一簇光焰深深映射进他清清亮亮的瞳眸之中,宛然便似两朵绚烂的夏花夺目地绽放着。
高正贤忘情地盯着那簇火焰,喃喃地说道:“阿婉……你先走了一步,我现在追你来了……”说着,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自语道:“刘中丞……高某不能再陪您在朝中肃贪除奸了……您要多多保重啊!”右手微微颤抖着,慢慢地将那燃着火焰的火折子向那撂被盖了火漆密印的案卷文档凑了过去……
“慢!”一个苍劲而深沉的声音在门口处乍然响起!这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顿时让高正贤拿着火折子的手在半空中猛地一震!他抬头循声看去——不知何时,文书室紧闭的扉门已被推开,刘基正面色沉凝地站在那里,一瞬不瞬地深深凝望着他。
“刘中丞?”高正贤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火折子上的火焰“噗”的一下被从门口处涌进来的夜风吹灭了。文书室里一下暗了下来。然而,室门开处,院外银亮的月光便如流水一般奔泻而入,映得刘基须眉俱亮,恰似一尊圣像在门口处巍然而立。
刘基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无限伤感。他一字一句慢慢开口了:“姚公子果然没有看错!——你这个懦夫!”
高正贤一听,双目泪水顿时夺眶而出,猛地跪倒在地,哽咽着说:“先生!就让高某和这些案卷文档一起自焚了吧!烧了它们,就一了百了了!御史台就太平了,朝廷上下就太平了——您也就不用再遭到他们的谩骂、攻击了……”
刘基慢慢走了进来,缓缓弯下腰,伸手轻轻扶起了他,长叹一声,深深凝视着他的面庞,道:“你……你好糊涂!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在舍身为公?是在舍己为人?是在以身报国?——老夫就会感谢你?御史台的人就会感谢你?大明圣朝就会感谢你?!”
说到这里,刘基的声音蓦地提高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要烧这案卷文档的时候,天下的黎民百姓会不会答应?《大明律》会不会答应?……为了报一人之私恩,就做出这等不遵律法的蠢事来!这还是老夫瞩以重望的高君吗?!”
话语至此,刘基的眼圈也是一片通红。
高正贤只是跪在地上重重地叩着头,没有答话。
“若是依你今天这般心思,老夫当初又何必接手这个案子?今天所遇到的这一切阻挠和干扰,老夫当日早就料到了!”刘基深深地叹道,“伟男子大丈夫立身行道,有所必为,有所不为:秉公执法、肃贪除奸,虽百镞攒身,乃老夫之必为;结党营私、谋权保身,虽功名唾手可得,乃老夫之必不为。你就是为老夫牺牲了自己、烧掉了这案卷,老夫亦不会感激你——你自思今夜这番做法,与那一帮跳梁小丑朋比为奸、以私废公的举动,又有何异?”
高正贤听得泪流满面,一时哽咽着答不出话来。
刘基亦是深深地凝视着他,默然不语。
隔了半晌,高正贤慢慢平静了下来,便将今日下午在“杏花香酒楼”里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告诉了刘基。刘基听着听着,不禁眉头越蹙越紧,末了竟是一声劲叱,怒冲冲地在文书室里急速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胡惟庸、吴靖忠他们竟敢使出这等卑鄙、下作的伎俩来要挟你!……罢了!罢了!你马上随老夫进宫面见陛下,将他们这鬼蜮伎俩公诸于众!”
他话音落地,文书室内却是一片沉默,高正贤竟是一声未应。刘基讶然回首,见到高正贤向自己凄然一笑,缓缓说道:“刘中丞,您认为陛下如今还能为我们御史台主持公道吗?您难道没有看出来,陛下这段时间对李彬一案置而不问,对他们的疯狂弹劾不加制止,本就证明了他在内心深处也是偏向于‘淮西党’的!毕竟那些人是当年随他出生入死的故旧啊……他怎么会为了您一个而得罪了这一大批人呢?”
刘基听了,面色微微一滞。但他只是略略踌躇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沉着:“陛下再念旧情,也不会允许朝中群臣背着他徇私舞弊的。为了大明王朝的江山永固,他不会容忍任何人在他眼皮底下弄权使诈……胡惟庸、吴靖忠他们简直是在‘玩火自焚’……”
“刘中丞不要再说了。”高正贤平平静静地说道,“毕竟高某私纳军属为妾属实,已是触犯了《大明律》——‘淮西党’人会借着高某这件事对您大做文章、大肆攻击的!中丞目前是身受百谤、岌岌可危,高某怎么忍心再给您带来这等不利的影响?”
他讲到这里,眼眶里忽又盈满了莹莹泪光,凄凄一笑:“唉!大明王朝的纲纪还须中丞一力整肃,高某却于半途弃中丞而去,真是惭愧啊!”说着,突然一转头,将额侧的“太阳穴”对准案桌尖利的桌角撞了过去!
这一下,猝变横生!刘基竟未来得及伸手拉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头撞得血流满面,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