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之上,画着一位儒服老者正倚着烛光,伏在桌上,一手拿筷往自己嘴里扒着饭,一手执着一本书籍在认真阅读,依稀可见那书籍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庄子》二字。这张画像的线条虽然有些粗糙,但它的作者却还算是把画中老者的动作神态都惟妙惟肖地勾勒了出来,很生动也很逼真。
朱元璋坐在紫光阁御书房里,右手拿着这张画像饶有兴味地看着,左手捋了捋垂在胸前的须髯,呵呵地笑个不停。
正在这时,阁门外倚立着的宦官宣了一声:“太子殿下求见。”朱元璋笑着应了一声,话音未落,却见朱标已是一把掀开珠帘,“噔噔噔”几步闯了进来。朱元璋斜眼一瞥,看到他一脸激愤之色,不免微微一怔,却并不理他。
“父皇,儿臣有要事要奏……”朱标欠身说道。
“等一下!”朱元璋扬了扬手中那张画像,唤朱标近前来看,“标儿哪,你且过来看一看这张画……”
朱标闻言一愕:父皇一向最是不喜吟诗作画,今天却是平生第一次喊自己来陪他赏画!这倒有些异常!他不及细想,只得走了过去,接过那画看了起来。凭着自己从对历代名家名画的鉴赏中得来的经验判断,他觉得这张画像的笔法太过直白,并无超凡入圣之处,根本算不得是什么佳品。
正在他思忖之际,却听朱元璋嘻嘻笑着问他:“你看这画上的老头儿像谁?”
“像……像谁?”朱标拿起画像认真细看了一番,“儿臣也觉着有些眼熟,只是不好乱讲……”
“唉呀!他就是你的那个老师——宋老夫子啊!”朱元璋笑道,“你看画得像不像?”
“果然像宋老师……这眉眼、这举止、这神态,也真是只有宋老师才会是这样的……”朱标一听,急忙将画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片刻,不禁暗暗点头,忽又心念一动,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父皇问道,“可是谁又会把他画在这上面呢?”
朱元璋这时却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从龙椅之上站起身来,缓缓踱到朱标面前,神色平静地说道:“这是朕的锦衣卫和检校官昨天晚上飞檐走壁到宋府宅中潜察到的情景。看到这一幕情景的那个锦衣卫识字不多,就干脆把当时的情景画成了这幅画给朕报了上来。看来,宋老夫子果真是嗜书如命,竟到了这般废寝忘食的地步!也好,他把自己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读书之中,自然就不会跑到外边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宋老师本就是一位谦谦君子,从来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父皇……您居然不相信他,还要派人去监视他?!”朱标听了,不禁气得满脸通红,“儿臣实难理解您的这种做法!”
“哼!你懂什么?古书上讲:‘为害常因不察,致祸归于不忍。桓公溺臣,身死实哀;夫差存越,终丧其吴。亲无过父子,然广逆恒有;恩莫逾君臣,则莽奸弗绝。是以人心多诈,不可视其表;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信人莫若信己,防人勿存幸念。’”朱元璋冷冷盯了他一眼,森然说道,“朕不派出这些锦衣卫和检校官对朝中群臣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进行明查暗访,又岂能做到‘察奸于无形之中,明断于千里之外’?那朕岂不成了困居深宫的‘聋子’、‘瞎子’?”
“父皇既能这般‘察奸于无形之中,明断于千里之外’,那么您可知道:御史台来报,主办李彬一案的监察御史近日因为承受不了各方重压,已经撞壁自尽了!”朱标听罢,不愿与父皇在那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便接过他的话头顺势进言道,“请父皇不要再把李彬这个案子悬起来不裁不断了!针对这件事,您应该给朝廷上下拿出一个明确的说法以正视听了!”
“那个撞壁自尽的监察御史可是名叫高正贤?”朱元璋微微皱了皱眉,“朕听到有人禀报,这高正贤是由于私纳偷跑的‘寡妇营’里的军属为妾,被人察觉后畏罪自杀的。也好,他这样一死,人死罪灭,倒是一了百了,没有玷污他们御史台一贯公正廉明、一尘不染的名声,也没给他的上司兼师父刘基丢脸!”
他说到这里,不禁抬头望了望中书省那边的方向,胸中涌起无限感慨:“同样都是别人的属臣,同样都是别人的弟子,中书省那个李彬,就比不上高正贤这般‘知耻而后勇’啊!朕倒是希望李彬能学一学高正贤,干脆也来个畏罪自杀算了,免得死撑着让自己的老叔父和上司们在朝廷里丢人现眼!”
“父皇既也认为李彬确是有罪当罚的,那又何必一直对他这个案子拖而不决?”朱标有些不服气地说道,“闻善而不能进,知恶而不能除,父皇此举实在有失万民之望!”
“你这小子又在胡说什么?”朱元璋听得朱标这般说他,那两道扫帚眉立刻往上一竖,双目寒光凛凛,逼视着朱标,“你竟敢面斥朕之是非!难不成你急着想来坐朕这张龙椅?到那时候,你就可以‘闻善而尽进,知恶而尽除’了?”
他这番话实在是说得太重了,唬得朱标一头拜倒在地,双眸泪光闪闪,哽声道:“父皇这么说,实在是让儿臣去死呀!儿臣犯颜直谏,也是一心只想着助我大明社稷能够长治久安,心中绝没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请父皇收回这番训斥。”说着,跪在地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父皇。
朱元璋站在阁中静了半晌,方才将胸中怒气慢慢平伏了下去。他余怒未息,仍是脸色铁青,衣袖一拂,对朱标冷冷说道:“别哭了!站起来说话!——你才当了几天监国执政,就纸上谈兵地到朕的面前来指手划脚?下去后要多多反省反省。”
朱标这才止住了叩头,低低地哽咽着站起身来。
朱元璋负着双手踱到紫光阁的窗边,抬头仰望着那万里碧空中的一轮红日,缓缓说道:“标儿哪!你时刻要记着,你将来是君临天下驾御六合的帝王,不要被宋老夫子和刘基那些大道理蒙了眼睛!霸道之术与王道之学都不可偏废,要两手都会用才行!”
讲到这里,朱元璋的语气顿了一顿,转头盯了一眼朱标,见他正认真地听着,便又说道:“朕记得小时候曾看到过一些富家子弟逗狗耍的把戏——拿竹竿吊着一根肉骨头,在两条狗中间逗来逗去。这条狗跳起来,想吃却吃不着;那条狗蹦过来,想吃也吃不到。这条狗看到那条狗马上就要一口咬到那根肉骨头了,便扑过去把它撞开,让它吃不到;那条狗自然不会甘心被撞走,又会伺机报复这条狗……于是,它们咬来咬去,让人看了好不开心……”
朱标听到此处,眉头又是微微一蹙,似乎有些不屑。
朱元璋见到了他这一表情的细微变化,立刻板起了脸,肃然说道:“你不要嫌父皇这个比喻粗鄙!朕出身布衣,不想学刘基、宋濂给你灌输什么‘大道理’。那些东西,你我都听得太多了!朕就直白地告诉你:我们身为帝王,就是那握着竹竿和肉骨头的人,那些大臣便是我们的狗——就拿这次李彬的案子来说,朕就是要把李彬一案紧紧捏在自己的手心里,能放能收,能松能紧,能轻能重。这样,既让李善长心里边有盼头,为了救他的亲侄儿,不得不在朝中拼命卖力地为朕的大军筹粮筹饷;又不能让刘基一个人把风头占尽,免得人人称他是‘包公再世’,个个对他顶礼膜拜,反倒把我们朱家的威势盖下去了!还有,朕的这些淮西故旧近来在朝中实在是有些太张狂了,也需要这个‘不怕丢官帽、不怕得罪人’的刘基出来压一压他们的势头才行!”
朱标只是低头听着,眉头紧皱,咬了咬牙,似乎又想要说什么,终于忍了下来,不再多言。
朱元璋说完之后,也不理睬他的表情,自顾自在紫光阁里缓步踱着,沉吟不语。其实,他心底里还有许多话没对朱标说。那日何文辉奉他的旨意从刑场上放了李彬回来之后向他禀报,刘基曾公然说出“律法重于圣旨”这句话来,这还了得?若是真依了刘基所言,律法当真比圣旨更大,那么将我朱家的帝王之威、万乘之权又置于何地?莫非朕将来若有违法失礼之举,他们御史台也要跑来兴师问罪?哼!这个刘基,自命为当世魏徵,居然口出如此狂悖之言,朕不挫一挫他的傲气,怕是连大明朝的整个天都要被他翻过来了!
可是气恼归气恼,朱元璋此刻也还只能忍着。数日来,他从一些隐身在民间查访舆情的锦衣卫和检校官送回来的报告中知道,许多百姓对那日在刑场上将李彬“暂缓行刑”之事是颇有微词的,有的人甚至还说连皇上都在为贪官“放行”,看来这大明王朝和才灭亡不久的胡元差不多,也是“官官相护,百姓遭殃”了。这些话让朱元璋在宫中听了,不禁气得暴跳如雷。然而,怒过了、跳过了之后,朱元璋又重新陷入了深深的踌躇之中。前方战事正紧,自己目前还真的不能得罪李善长和“淮西党”啊!一切都只能是能拖则拖,“一边走,一边看”了!
可是,为什么黄河峡口前线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棣儿在那里把刘基的“锦囊妙计”给李文忠、冯胜、邓愈他们究竟传达清楚了吗?为什么冯胜和费聚又会在七日前突然上奏也为李彬求情?难道李善长他们把朝局中的政争之火也引烧到前方军界去了?近来中书省催粮筹饷的力度似乎也有些懈怠了,莫非是“淮西党”在向朕暗暗示威?看来形势是越来越严峻了,自己真的还能拖下去、撑下去?难道朕真的要像元主妥欢帖木尔一样向这些营私不法之臣们低头认输吗?这一个又一个问题在朱元璋的脑海里激烈地翻腾着,刺激得他一刻也平静不下来,脚下的步子也情不自禁踱得越来越急骤——他那副几近发狂得似要猛吞了谁的狰狞神情,更是吓得朱标全身颤抖不已!
正在这时,何文辉突然举着一封奏章,不等宦官云奇通报,就一路狂奔了进来,口里还大喊着:“陛下!陛下!前方来了紧急战报!前方来了紧急战报!”
“慌什么?战报中是何内容?”朱元璋正在急速踱走的脚步蓦地一停,回过头来,面不改色地问道。在问这句话时,他的心脏其实已经是“怦怦怦”从胸腔里跳到了嗓子眼上。
“是捷报啊!陛下!是四皇子和冯胜、李文忠等将军联名写来的捷报啊!”何文辉舔了舔嘴唇,手里舞着那份奏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大明五十万雄师两日前抢渡黄河成功,歼灭胡寇二十余万,打得王保保单骑逃回太原,缴获粮草辎重无数啊!”
“好!好!好!朕就知道派老四前去必有收获!”朱元璋一听,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忘形地喊道,“马上把这份捷报通告全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又打了一个大胜仗!朕要普天同庆、与民同喜!”
说罢,朱元璋回头看了看正从地上站起身来显得一脸喜色的朱标,眸中亮了一亮,忽又沉静地吩咐道:“你去喊刘基来见朕罢!朕要和他谈一些事情……”
这一天百官上朝,因久日不雨,禁城里三街六道窜着的都是灼人肌肤的热风,吹在人们脸上滚烫滚烫的。大臣们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轿,顶着日头,轿子里炙热得如同蒸笼。及至来到金銮殿的玉阶前,他们一个个钻出了轿,都是汗流浃背,把手中折扇摇得“哗哗”直响。
进了金銮殿,只见朱元璋早已端坐在龙椅之上,身边左右两个宫娥举着两柄孔雀翎编织而成的团扇,不停地给他扇着凉风。朱标亦已恭恭敬敬地立在丹墀之下,面含微笑地迎视着诸位大臣。
文武百官步入殿内,分为两列立定,左边为首站着丞相李善长,右边为首站着刘基。他们个个神情肃然,垂手而立,静候着朱元璋发话。
虽然北伐大军取得黄河大捷的消息曾使朱元璋高兴得一连两天两夜都没睡成个好觉,但他今日坐在金銮殿上,却是面色沉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而丹墀之下的大臣们也都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朝议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潜流暗涌。
“朕很小的时候就曾听到一首据说是宋代流传下来的民谣,”隔了半晌,朱元璋缓缓开口了,“朕现在就把这首民谣背出来,给诸位爱卿听一听——‘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他把这首民谣念完之后,又瞥了瞥丹墀下鸦雀无声的群臣,侃然说道:“卿等听一听——‘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如今大旱临头,我们可不能像宋代那些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的‘公子王孙’那样只知道优哉游哉地摇扇乘凉啊!朕就和那些农夫一样,也是焦躁得‘心如汤煮’!”
说着,他看了看站在两边为自己摇着羽扇扇风取凉的宫娥,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了下去。
李善长一见,立刻领着诸臣一齐跪倒,山呼道:“陛下爱民如子,事事与民同甘共苦,实乃尧舜之君,臣等敬服。”
朱元璋听到他们的山呼之声,心头这才感到受用了些,抬手示意让他们平了身。
静了许久许久之后,朱元璋突然开口了,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刘基!”
他这一声呼喊顿时如同一个晴空霹雳在金銮殿内炸响——其他所有的大臣都不禁心头一震,把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了刘基:皇上终于在点名单独召问他了!
“臣在。”刘基应了一声,迈出一步跨到大殿中央,抬头正视着朱元璋,神色平静如常。
“这十余日来,朕收到了一百三十份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弹劾你‘专恣妄断’、‘欺天滥刑’的奏折,”朱元璋沉着脸伸出手来,拍了拍面前的御案上堆放着的那厚厚的一大摞奏折,目光蓦地一亮,似鹰隼般向他逼视过来,“他们都说是由于你的‘专恣妄断’、‘欺天滥刑’,才造成了各地的旱灾连日不解!你对此有何话说?”
此语一出,李善长、胡惟庸、陈宁等“淮西党”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了一丝喜色——皇上终于按捺不住,到底还是当廷质问刘基了!
刘基将手笏往前一举,躬下身来,缓缓说道:“微臣确有话说。”
“你且速速道来!”朱元璋神色似乎极不耐烦,大手一挥,冷冷说道:“不要罗嗦,讲得简短些。”
朱元璋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发作刘基,倒是刘基七年前投靠朱元璋以来的第一次。听得他的语气这般刁钻、苛刻,所有关心刘基的大臣都不禁暗暗为刘基捏了一把冷汗。而“淮西党”那一派的人却个个挤眉弄眼、幸灾乐祸地斜睨着刘基,等着看这一出“君臣失和”的好戏。
刘基脸上微微一红,目光也闪了一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淡淡说道:“诸位大人为今年这场大旱之灾揪心焦虑,以致遭到奸人蒙蔽,所以才会攻击微臣‘专恣妄断’、‘欺天滥刑’。若是真的因为微臣所谓的‘专恣妄断’、‘欺天滥刑’引起了天不降雨,微臣自当受罚,愿百死以谢天下!
“但是,微臣认为,近来天不降雨、旱灾不解,非为他故,仍是由于朝廷仁政未施、奸吏未除之故!”
“你……你……”朱元璋听罢,竟是一时语塞起来,不知该从何问起。李善长、胡惟庸等人却目露凶光,狠狠盯着刘基,恨不得把他吃了似的。
“溯本究源,给微臣栽上‘专恣妄断’、‘欺天滥刑’之罪名的始作俑者乃是花雨寺法华长老。”刘基平平静静地说道,“法华长老认为,大赦囚犯,乃是祈天求雨的务本之举;而微臣认为,肃贪除奸,才是祈天求雨的务本之举。导致目前天未降雨、旱灾未解的,并非微臣在刑场上的肃贪除奸之举错了,而是微臣那一日在刑场之上尚未做到‘除恶务尽’,让一些奸宄之徒暂时成了‘漏网之鱼’。”
“一派胡言!”李善长听得他隐隐指向李彬那日被“暂缓行刑”之事,顿时气得满面通红,举笏出班,厉声叱道,“法华长老乃是得道高僧,畅晓天机,料事如神,决无差错。三年前天下大旱,老臣曾请他作法祈雨,确是十分灵验。刘基自己昧于天道,为了诿过于人,不惜谬言诽谤法华长老,简直是丧心病狂,请陛下治他这诬陷他人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