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听了,脸色随即沉了下来,目光一凛,向刘基冷冷问道:“刘卿又有何言?”
“既然丞相大人声称法华长老‘畅晓天机,料事如神’,”刘基目光一抬,坦然接下了朱元璋的逼视,不慌不忙地说道,“微臣素来对阴阳占卜数术之学亦略有涉猎,倒想与这位法华长老在这金銮殿上当众‘坐而论道’一番,判他个真伪虚实!”
“这……这……”李善长一怔,抬眼望向了端坐于丹墀龙椅之上的朱元璋。
朱元璋面色肃然,沉吟许久,终于伸手在面前御案上重重一拍,缓缓言道:“传朕的旨意,令锦衣卫飞马前往花雨寺,速速宣召法华长老进宫面圣!”
恭立在殿门外的宦官应了一声,立刻传旨去了。
待那宦官远去之后,朱元璋抚了抚须髯,双目寒光似剑,“唰”地一下向刘基劈面逼来:“刘爱卿,朕一向赏罚分明,无偏无私。你既是当着朕和满朝文武的面立下了‘军令状’,愿与法华长老论道比法——那么,你若是赢了,则万事干休,祈天求雨之事任你直谏,朕言听计从就是;你若是输了,那就休怪朕铁腕无情了!”
杨宪、章溢等与刘基交好的官员们一听都不禁大惊失色,急忙把关切的目光投向了刘基。朱标更是按捺不住,面色一怔,便欲出班为刘基说情。
却见刘基缓缓抬起头来,手中牙笏高举,神色凝重之极,肃然道:“谨遵陛下旨意,微臣毫无异议。”
朱元璋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枯坐守静的人。在锦衣卫前去传召法华长老的这段时间里,他吩咐文武百官该奏什么就奏上来,交由自己一一决断施行,不浪费一分一秒。
大臣们静了片刻,便先后上前奏报起公事来了。朱元璋也是立刻便抛下杂念,心平气静,纵是百事繁杂,却似多生了几个脑袋,随口发言指令,逐一决断过来,竟是无遗无漏。
虽然这时金銮殿内看似一切如常,但是每个大臣的心头都是有些忐忑不安的。有些人不禁偷偷拿眼斜睨刘基——只见他仍是面如止水,微澜不起。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只听得殿门外马嘶高扬,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个锦衣卫扶持着须眉斑白的法华长老疾步走入大殿之内,在群臣身后立定。
朱元璋一见,右手倏地一抬,往外一拂。正在奏事的大臣们立刻噤了声,纷纷退到一边去,让开殿当中一条道来。
法华长老满面慈和之相,双掌合十,缓步上前,深深拜了下去,道:“老衲法华,拜见陛下。”
朱元璋面沉如水,毫无表情,缓缓说道:“人称法华长老神机妙算,有通天彻地之能,朕亦是久仰了。”
法华长老急忙叩头谢道:“老衲禅学浅薄,如何当得起陛下谬赞?真是死罪死罪,万望陛下收回此言。”
“长老若确是修为高深,又何必如此谦逊?朕平生最不喜欢别人心中妄自尊大却又外示曲谨谦恭以伪饰自己!——这便是欺君!”朱元璋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忽又目光一敛,聚成两支利箭,直射在法华长老脸上,冷冷说道,“今日我朝中也有一位高人,有些不服长老的禅门修为,要在这大殿之上当着朕和诸位大臣的面与长老论道说法,一试高下!不知长老心中是否愿意?”
“这……”法华长老一怔,不禁犹豫了一下,他微微垂头,目光却从眼角射了出去,斜斜地往李善长、胡惟庸二人那里一瞥。只见李、胡二人远远站着,向他微微颔首示意。见了这般情形,法华长老心中便有了底,先是假意谦辞道:“老衲确是道行浅薄,甘拜那位高人的下风。”
“嗯?”朱元璋的目光如冰刃般在他脸上一剜,“你推三阻四,可是怕人戳穿了你的虚名?”
他这句话逼得太紧了,慌得法华长老连连叩头,急道:“老衲愿意领旨,不敢贡高自慢,拂了圣意。”
朱元璋这才缓和了脸色,将目光投向了肃立在丹墀之下右侧首位的刘基,伸手往左一引,道:“刘爱卿,你且出来,现在就和法华长老论一论道法罢!”
刘基点了点头,缓缓步出班列,走到大殿中央,与法华长老并肩而立。
法华长老静静地看着刘基缓缓走近,看着这位“大明第一谋士”那透着睿智灵明之气的面庞,看着他那一双古潭般深邃的眼眸,不知怎的,饶是他阅历了多少世事人心,心头亦是一阵发虚。仿佛在这位洞明世事、烛照万机的大儒师眼前,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幻游移都无所遁形。而这样奇怪的感觉,对法华长老而言,却是平生第一次碰到。他不禁在心底暗暗慨叹:人称刘基乃是“诸葛孔明再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基向他谦和地一笑,拱了拱手,道:“长老道行高深,老夫今日冒昧请求与您论道说法,倒是有些失礼了。”
法华长老微微眯着双眼,淡然说道:“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老衲今日受教了。”
刘基面色一正,肃然道:“长老应知,阴阳占卜数术之学,无非是三个门径:一是算卦,一是相面,三是观天。观天之术,你我已在四月二十八比试过了——可惜,你提出的释囚解灾之方与老夫提出的诛奸感天之法都未能施行到位,目前可谓是胜负未分,暂时不去管它。
“今天,老夫愿与长老在算卦、相面这两类法术上切磋一番,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法华长老双目微闭,只是静静地听着,将胸前悬挂着的那串佛珠在左手指间捻了许久,缓缓道:“如此甚好。”
刘基见他应允,当下从袍袖中取出十二枚铜钱来,递给了法华长老六枚,自己手心里捏了六枚。然后,他转脸望向朱元璋,说道:“陛下,微臣与长老论道说法的第一个回合是算卦,请陛下随意拿来一事交给我们推算一番。”
朱元璋听了,伸手抚了抚胸前长髯,沉吟片刻,道:“朕一生南征北战,不知闯过多少里征程,平素的坐骑只有两匹:一是当年小韩王亲赐的‘火云驹’,一是从陈友谅处缴获的‘玄影驹’。这两匹宝驹日行千里,神骏非凡,足力之捷不相上下。朕让人先牵来请刘爱卿和法华长老一观。”说着,挥手示了示意。站在殿门一侧的锦衣卫指挥使何文辉见了,便急忙带着两名御前侍卫往外领命而去。
不多时,听得蹄声“得得”,来得不缓不急。却见何文辉一人走在前面,两名侍卫分别牵着一红一黑两匹高头大马在殿门外的空地上面朝里站着。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两匹骏马毛泽油光水滑,嘶啸之际,声扬九霄,果然是两匹不相伯仲的千里宝驹。看着它们神骏夺人的风采,殿内的大臣们不禁啧啧称赞起来。
朱元璋见状,有些得意地用左手捋了捋颌下须髯,右手却往外摆了一摆。文武诸臣立刻噤了声,侧身倾听着他发话。
他哈哈一笑,道:“待一会儿,让侍卫们把这两匹骏马带到禁城里的护城河中,骑着泅水横渡过去。法华长老和刘爱卿就在这殿上用卦算出是哪一匹马率先跃上河岸的,如何?”
法华长老和刘基齐齐应了一声,点头领旨。
领旨之际,法华长老用眼角余光瞟了瞟胡惟庸。胡惟庸把他这细微动作看在眼里,会意过来,又向何文辉悄悄递了个眼色。何文辉自己也不清楚在这护城河中哪一匹马泅游得更快,因为这两匹马从来都是在陆地上比试奔驰速度的,却一次也没在河水里比试过。他只得向胡惟庸摇了摇头。胡惟庸见了,急得无法可施,末了只有向法华长老报以无可奈何的眼神。
这时,朱元璋大手一挥,便传令下去,让何文辉和那两名侍卫牵着两匹马往禁城的护城河而去,同时宣令宦官随即紧紧闭上了殿门。
随着门外马嘶之声渐去渐远,金銮殿内又恢复了一片沉寂。朱元璋挥了挥手,向刘基二人道:“现在,你们可以开始了。”
只见刘基和法华长老互敬一礼,双双席地盘膝而坐,各自闭上了两眼,双掌握成一个空心,一下接一下慢慢摇着铜钱。
隔了半晌,二人同时睁开眼来,将握着的空心拳头一放,各自把六枚铜钱撒将出来,排在了面前的地板上。
众人定睛一看,都“啊”的一声惊呼出口:原来他俩都将各自手中的六枚铜钱撒成了同一个卦象——“离”卦!
朱元璋也看得暗暗称奇,却不露声色,面无表情地说道:“法华长老和刘爱卿既然都把自己的卦象排了出来,那么就请法华长老先来解说这卦象吧!”
朱标立在丹墀之下,听到朱元璋直接指定法华长老先行解说,不禁一怔——既然刘基和法华长老都是排出了同一个卦象,那么无论如何,算卦的结果应该都可算是一样的了。自然谁先解说清楚、谁先打动人心,谁就占了上风。但父皇张口便指定了法华长老先行解说卦象,就明显是在偏袒法华长老了。如果法华长老讲得精妙,那么刘基在后面的解说便会被大臣们视为“拾人牙慧”。即使法华长老讲得不够精妙,但他和刘基的卦象都是一样的——刘基接上来剖析得再精妙,同样也仍然会被大臣们看成是对法华长老所讲之话的引申发挥而已。因此,这显然对刘基是不公平的。
念及此处,朱标便躬身上前奏道:“儿臣认为暂时不宜指定某人先行解说卦象,请让他二人同时将解说卦象之言各自默写在纸上,然后交由父皇鉴明裁断即可,如此方能显出各人的真才实学。”
听了朱标的奏言,朱元璋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了,涨得满面通红,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刘基一见,急忙躬身奏道:“微臣以为不必如太子殿下所言这般繁琐。就请法华长老先行解说卦象便是,微臣洗耳恭听。”同时向朱标使了个充满谢意的眼色,让他不要再为自己出面插手了。
朱元璋听了,沉着一张长脸冷冷地盯了朱标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法华长老见了,便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圣意既是如此,老衲自当奉命。”说罢,用手指着自己面前地板上排开的那六枚铜钱,道:“陛下请看,此卦乃是‘离卦’,‘离’卦属火,火色属红,所以老衲断定,殿外护城河里抢先跃上岸来的,必是您的那匹‘火云驹’!”
此语一出,殿内那些对占卜之术有所涉猎的大臣们听了,纷纷点头称是。朱元璋也觉他说得有理,暗暗颔首,却将两道犀利如剑的目光逼向了刘基,缓缓道:“长老此言,刘爱卿以为如何?”
刘基站在丹墀之下,正自凝眸沉思不语,听得朱元璋劈头这么一问,方才慢慢抬眼正视着他,平平静静地说道:“此卦确是‘离’卦,‘离’卦也确是属火。然而老夫认为,这世间火升之时,烟在其上,而烟为黑色。所以,殿外护城河中,抢先跃上岸来的应当是您的那匹‘玄影驹’!”
他话犹未了,场中百官已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法华长老听得他这般言论,倒是吃了一惊,目光深深地睨向刘基,只是急急速速地捻动着佛珠,一言不发。李善长和胡惟庸二人却是转头望向身后紧闭的殿门,目光里尽是焦灼之色。
朱元璋脸色沉沉地看着法华长老和刘基,向侍立在殿门两侧的宦官挥手示了示意。
随着“吱呀”一声,殿门被宦官们缓缓推开,却见何文辉率着那两名御前侍卫牵着那两匹宝马在外面肃然驻立着。那“火云驹”和“玄影驹”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显然正是刚刚才从护城河中跃上岸来的。
朱元璋面无表情,招了招手,让何文辉进殿,冷冷问道:“是哪一匹马率先跃上岸的?你且如实道来!”
何文辉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元璋,道:“陛下,率先跃上河岸的是——”
说到这里,他语气蓦地顿了一顿,不无惋惜地看了看法华长老,又有些无奈地瞟了瞟正死死地盯着他的李善长、胡惟庸,慢慢说道:“是陛下的‘玄影驹’!”
他这话一说出来,殿内顿时变得如同一潭深水般沉寂。文武百官一个个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刘基,仿佛在看着一位诸葛孔明之流的神人一般。朱元璋双眸深处亦是不禁掠过一丝惊骇之色,用手抚着颌上垂下的那五绺须髯,久久不语。
隔了半晌,才见法华长老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双掌当胸合十,深深叹道:“阿弥陀佛!刘施主深通易理,数术高明,老衲这第一个回合,实是输了——佩服佩服!”
刘基只是淡然一笑,十分平静地向他还了一礼。而李善长、胡惟庸听了,一个个暗暗抓耳挠腮,却又无计可施。
朱元璋此刻已慢慢恢复了平静,端坐在龙椅之上,微一沉吟,道:“有请法华长老和刘爱卿再次论道说法罢!”
这第二个回合,便是刘基与法华长老比试相面之术了。刘基抬眼凝神看了看法华长老的面庞,忽然哈哈一笑:“其实在老夫眼里看来,长老乃是金猊转世之相。”
听了这话,饶是法华长老一向恭谨严肃,也不禁莞尔一笑。古书上曾言:“龙生九子……第八子曰金猊,形似狮,性好烟火,故立于香炉。”法华长老身为名山宝刹的掌门住持,天天与香烛烟火打交道,说他是“金猊转世”倒也有些贴切。
法华长老笑罢,面色一正,也开口答道:“依老衲之见,刘大人乃是‘狴犴转世’之相”。
他这么一说,刘基也忍不住微微笑了。古书里说:“龙生九子……第四子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狴犴是朝纲国法的维护者的象征,也是御史台的象征。法华长老称刘基是“狴犴转世”,正与他本人的官职与个性吻合。殿内群臣听了,也不禁纷纷称是。
刘基笑罢,正了正脸色,躬身道:“请长老细观老夫面相,判断一下老夫的流年运程,如何?”
法华长老听罢,深深点了点头,双眸灼然生光,静静地凝视在刘基面庞之上,不发一语。
过了半晌,他才宣了一声佛号,缓缓开口说道:“刘施主乃是谪仙一流的人物,犹如唐代贤相李泌,才识之大,恐天地不能容载也!”
此语刚一出口,朱元璋便微微变了脸色:依法华长老所言,刘基才学浩瀚,天不能容,地不能载,则又置我大明天子于何地?一念及此,朱元璋的面色便越发难看起来。
刘基却只是淡淡而笑,不以为意,也并不作答。
法华长老沉吟片刻,悠然又道:“刘施主的面相格局乃是‘海底明珠’之相,大器晚成,后来居上。你的面相本是属水,最忌火土冲克。所以,每逢火土之年,刘施主必遭口舌之灾与飞来横祸。”
刘基静静地听着,忽然微微笑着插话说道:“老夫每一个运程里的流年吉凶,还望长老解说得更详细一些。”
法华长老目光炯然如炬,直盯着刘基,缓缓说道:“刘施主,既是如此,老衲便直言而述了——前元之至元四年,乃是戊寅之年,你其时二十八岁——那一年里你有口舌争讼之灾罢?”
他此言一出,大殿之上立刻静得连一根羽毛飘落在地都听得见声响——大臣们个个睁大了眼睛在看着刘基如何回答。
刘基微一沉思,道:“不错,那一年老夫刚被任命为江西高安县县丞,揭发了一桩冤案,得罪了当时的县令和知府,险些遭了他们的栽赃陷害——长老算得很准,请继续说下去。”
法华长老听了,脸上现出一丝深深的笑意,又道:“前元之至正八年,乃是戊子之年,你其时三十八岁——那一年里你又有一场口舌争讼之灾,差点儿令你弃冠而去!”
“不错。那一年正是海盗方国珍作乱于浙东,老夫见元廷上下昏庸无能,不忍目睹生民遭殃,便越级向元廷枢密院献上平寇八策,却被那些昏官抑而不用,以致方贼坐大成势,祸国殃民。”刘基一忆起过去,便禁不住掀髯动容,“那时,老夫痛恨元廷庸人在位,纲纪全无,一怒之下便欲辞官而去,幸得知交好友苦苦挽留,才未挂冠成行——这件事长老也料准了!”
法华长老红润的脸庞之上慢慢浮现出一缕隐隐的得意笑容,伸手轻轻抚了一下胸前白须,眼神往胡惟庸那里一掠,却又投在了刘基脸上,缓缓说道:“前元至正十八年,也是戊戌之年,刘施主当时四十八岁——恐怕这是你一生之中最为艰难的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刘施主,还需要老衲明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