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光里,李善长半躺半坐在卧室的榻床之上,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神色凄然。
今天是李彬受刑的日子,朱元璋下旨让在京各部堂的官吏全部赶往法场亲眼目睹李彬被斩首示众的过程,以儆效尤。李善长不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侄儿被送上断头台处死,便称病告假在家,一整天都一个人呆在卧室里不愿出来。
卧室的扉门慢慢推开了。满面泪痕的李祺缓步走了进来。跟着他一齐进屋而来的,还有前院角落厢房里的李彬妻儿的嚎啕大哭之声,不绝如缕,始终掩之不去。
“父亲,您要节哀顺变哪!”李祺走到李善长的卧榻之前,噙着眼泪低声劝道。
“彬儿,他……他……”李善长双目圆睁,直直地盯着李祺的眼睛。
李祺避开了他直逼而来的目光,深深一叹:“今天中午……彬哥儿已经走了……父亲不要这么伤感……若是彬哥儿泉下有知,也会不安的……”
“啊?”李善长仰天大呼一声,身子一下倒在了病榻之上,眼中泪如泉涌,“彬儿哪!彬儿!叔父对不起你呀!叔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有锥心之痛啊!”
“父亲切莫这般自责——您已经尽了力,彬哥儿不会怨您的。”李祺哽咽着劝道。
正在这时,扉门又被人轻轻敲了几下。管家李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相爷,胡惟庸大人和钦天监熊宣使大人在府门外求见,称有要事与您面谈。”
李善长听罢,深深叹了一口长气。也难为了这胡惟庸在这样的关头上还来登门造访!自从前日刘基在金銮殿上揪出了法华长老的谋逆之事后,李善长就深深感到了朱元璋对自己的疏远与排斥。官场之中,趋炎附势本是常事,不少官吏见自己被皇上冷淡,一个个便也和自己拉开了距离——以前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来客不断的丞相府,一下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在这个时候,胡惟庸竟还前来看望他,这让李善长心头不禁一阵感动。
他沉吟了片刻,在病榻之上撑起上半身来,对候在房门之外的李福黯然说道:“你且出去告诉胡大人,本相对他和熊大人的这番好意心领了;今日本相有恙在身,不便见客,还请二位大人自回罢!”
“父亲……”李祺大惑不解地看着李善长,“您为何要拒见胡大人和熊大人?这么做不会凉了他俩的心吗?”
李善长听罢,却不急着答话,抬眼望了望房门口处,向外喊道:“李福!你先出去,就把本相这番话带给胡、熊两位大人吧!”李福在门外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往前院去了。
听得李福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李善长这才收回了目光,深深投注在李祺脸上,缓缓说道:“唉!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啊?!前日里花雨寺法华长老谋逆事发,为父虽然被查实与其并无瓜葛——但,这个‘误交奸人’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了!
“皇上的秉性,这二十余年来为父一向清楚得很。他为人外示宽和大度而实则刻薄寡恩,恐怕已然对为父生出了猜疑之心。唉……为父今日把话讲在前头,这一两年间,为父被皇上罢相退位只是迟早之事耳!”
“父亲……父亲……”李祺已是泣不成声,“为了救彬哥儿脱狱,您……您……不值啊!”
“现在还说什么‘值不值’的?!你大伯父仅留下了这一根独苗,为父焉能坐视不管?”李善长沉沉叹了一口气,“如今为父已经尽了心努了力,也算是对得起你大伯父当年的托孤遗嘱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角擦了擦自己眼角流下的昏浊的老泪,又道:“罢了,罢了,不要扯远了。为父既然被皇上视为可疑可弃之人,就不能再连累其他故旧相知了。胡、熊二位大人今夜难得有这份好心来探望为父,为父对他俩自然是感激不尽。也正因如此,为父才要将他俩拒之门外,免得他俩日后受到为父的连累啊!”
李祺听了,不禁为父亲目前的处境担心起来,却呜呜咽咽地哭着说道:“父亲不必过虑。待祺儿娶了临安公主进门之后,您就是皇亲国戚了……皇上不会把您怎样的……”
“难得我儿这么孝顺哪!你这么说,为父就知足了!”李善长拿手抚摸着李祺伏在榻侧呜呜痛哭的头顶,苦笑了一下,“你们日后在外边行事,也要小心韬晦才是!朝野上下那些嫉恨我们李家风光气派的人,现在一看为父似乎失了势,都难免会跳出来‘落井下石’呐!”他正说之间,忽然想到徐达最近居然拒绝了自己给祚儿的求婚,只觉胸口暗暗一堵,咳也咳不出来,憋得双颊发红。
李祺哽咽着点着头,替他轻轻捶着背心,却抽泣着答不上话来。
正在这时,李福又在卧室门外轻声禀道:“相爷,胡大人说,今夜他来谈的是刘基背底里对相爷所做的一些事,请相爷千万不要拒绝他们!”
“刘基?”李善长隔着门板听到这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涨红了脸吼道,“这头犟牛!他到底还想干什么?”
低吼了一阵,李善长才长叹一声:“请胡大人和熊大人进来面谈罢!吩咐下去,后院里不得有人进来打扰。”
李福在门外答应一声,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李善长定了定心神,挥手示意让李祺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在自己的病榻前垂手侍立着。他自己就在病榻之上半躺半坐,静静地等待着胡惟庸和熊宣使的到来。
过了片刻,只听得门外一阵沉缓的步履之声慢慢走近。到了门口处,听着李福说了一句“请进”,接着“吱呀”一声,房门被慢慢推开——胡惟庸和钦天监副使熊宣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胡惟庸一进卧室,便一头直奔李善长的病榻而来,一下跪伏在地,泪水夺眶而涌,哭道:“相爷,惟庸一听到您称病在家,便很是挂念。彬哥儿虽是在劫难逃,这般结局想来也实在令人痛心,但相爷还是要多多保重,勉力撑持才行哪——我们这些淮西同僚,离了您,就成了‘爹不亲,娘不爱’的孤儿了!您万一有个好歹,却让我们有苦找谁去诉?有难找谁来帮?”
熊宣使也是出身淮西,听胡惟庸字字句句说得如此心酸,不禁也流下了眼泪,劝李善长道:“胡大人说得对呀!相爷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啊!李彬大人既已蒙难,‘人死不能复生’,您就节哀顺变吧!”
李善长半躺在榻床之上,轻轻咳了一声,道:“罢了!罢了!暂且不要去说这些了——惟庸,你今夜到底有何要事须找本相面谈?”
胡惟庸慢慢抬起头来,双眸深处猝然闪过一道寒光,缓缓说道:“相爷!在您卧床养病的这一两日里,惟庸多方打听,听说刘基已经迫不及待地召集了御史台里的‘鹰犬’们纷纷弹冠相庆,认为他眼下就能挤走相爷,取而代之了!”
“哼!本相这个相位,不是他想坐就能坐的——”李善长一听,激烈地咳嗽了一阵,抚了抚胸口,沉沉地说,“他刘基以为凭着彬儿这件案子就能扳倒本相?哼!他真是痴心妄想!”
“父亲息怒、息怒!”李祺急忙趋前劝着李善长,同时有些疑惑地问胡惟庸,“胡大人,依李祺之见,刘中丞似乎并非这等官迷心窍之徒。他若要置父亲于死地,前日在朝堂之上便可将父亲与法华妖僧扯在一起诬告陷害了——然而他却当着皇上和大臣们的面力保父亲的清白,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啊!”
“唉呀!李公子真是忠厚君子,你哪里懂得世间尔虞我诈、阳予阴取、人心叵测?”胡惟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住地慨叹道,“你要知道,这刘基是什么人?是‘大明第一谋士’呀!谋士,谋士,就是以谋为生嘛!无时不谋、无处不谋、无事不谋……他在前日金銮殿上为相爷开脱,这也是他耍的一种权谋嘛……他毕竟也不敢当着皇上和大臣们的面诬陷相爷,于是便假意来麻痹相爷……李公子可不要被他骗了!”
李祺听胡惟庸说得头头是道,便也半信半疑起来,不再多言了。
“不过,”胡惟庸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来,“这刘基自是‘孔明再世’,断事如神,这一次却是利令智昏——竟敢当着皇上的面信口雌黄,捏造出‘十日之内天必降雨’之事来逼着皇上斩杀了彬哥儿!他这一次怕是会‘玩火自焚’了!”
“此话怎讲?”李善长脸色一肃,凝视着胡惟庸。
胡惟庸拿眼瞥了瞥熊宣使,道:“熊兄,你可以向相爷禀明一切实情了。相爷怕是怎么也猜不出,刘基为了借着眼下斩杀彬哥儿之机来立威扬名,不惜冒着欺君大罪蛊惑朝野!当真是其心可诛呀!”
李善长这时却显得相当平静,默默地听着,目光似剑,冷冷地逼向了熊宣使,道:“熊大人,你是钦天监的人,也是刘基的属下——他刘基究竟有何欺君罔上之举,还望你要以朝廷大局为重,如实道来!”
熊宣使接过了胡惟庸投来的眼色,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沁出来的密密细汗,慢慢说道:“四天前……也就是刘中丞和法华妖僧金殿论道的头一天,我们钦天监将精心观测到的天象写了一份呈文,告诉了刘中丞:在这一个月里,北阙之星潜移向南,昭示着必有一场霖雨自北而来,降临在江南地带……”
“哼!”李善长听到这里,顿时按捺不住心头的恼怒之情,伸手重重地擂了一下床头的木板,“怪不得他在金銮殿上那么有恃无恐地宣称只要杀了我彬儿,就会天降霖雨——原来他早就收到了你们的那份呈文……”
“但是……”熊宣使抬眼看了一下李善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下官感到诧异的是,我们钦天监呈报给刘中丞的呈文里着重注明了:这个月里虽然是天必降雨,但降雨的时间至少应在十五日左右。可是刘中丞那天在金銮殿上却公开向皇上保证‘十日之内,天必降雨’……刘中丞他为何竟会信口妄言天象,这倒让下官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胡惟庸在一旁冷冷笑了,“他刘基一向最是喜欢标新立异,专和别人拧劲儿。他这么做,一则是自恃才识过人,没把你们钦天监放在眼里,二则是借机立威之心太过迫切,这才‘言过其实’、夸夸其谈,一心想在皇上面前邀宠取信呢!”
李善长听得暗暗颌首,待胡惟庸讲完之后,目光猝然一亮,直盯在熊宣使脸上,道:“本相问你:这天降霖雨的时间到底应在十日之内还是应在十五日左右?你能给本相一个确信么?”
熊宣使正视着李善长,一挺胸膛,硬声答道:“根据我钦天监大小臣工们的反复琢磨、研究,一致认定,这一次天降霖雨的时间必然会在十五日左右,决不应在十日之内!对这个结论,下官愿以自己近二十年来观测天象从无失误的履历作担保!”
听到熊宣使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李善长一直冷若冰霜的脸庞这才放出了一丝笑意。他撑起身来,伸手拍了拍熊宣使放在双膝之上的手背,微微笑道:“宣使啊!本相信得过你!”说罢,又转头看向了胡惟庸,点头说道:“难为你和宣使今夜冒险前来向本相揭发刘基欺君罔上之事了……哼!他刘基一向自称‘秉公执法,清平如镜’,本相倒要瞧一瞧,这一次他若失言于天下,又将怎样给自己也砍上一‘刀’?”
朗朗星空,明月如银,万里无云。
就在胡惟庸带着熊宣使密访李善长的这天晚上,刘基府中却是一片静谧。刘基一个人坐在院落里很安静地仰望着那璀灿星空,一脸的沉思,手里拿着一张油纸折扇,轻轻摇动,扇着缕缕微风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