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只见李善长面色灰白,“扑通”一声,朝着朱元璋拜倒在地,连连叩头,道:“老臣衰朽无能,竟未识破这妖僧的奸计,险些误了陛下,请陛下赐罪。”
朱元璋只是拿眼深深地盯着他,一语不发。
在这一片静默之中,刘基缓步出列奏道:“据微臣在调查法华妖僧一事当中得到的情报来看,相国大人确是受了法华妖僧的蒙蔽,对法华妖僧的所作所为全不知情。这一点,微臣可以举家为李相国担保。
“至于法华妖僧临死之前关于‘明’字国号的妖言更是不足为凭。年初这‘明’字国号乃微臣与李相国仰观天象、俯察人事,共同研讨琢磨而成,然后呈陛下亲笔裁定的。‘明’之一字,确有‘水火并存’之卦象,但更深更实的寓意是‘水火交融而成既济’之大吉大利;‘明’之一字,也确有‘君臣共治’之卦象,但更深更实的寓意是祈盼我大明朝出现‘君相同心而致太平’之盛世华章!如同商汤觅得伊尹、周文迎得姜尚、汉昭烈求得诸葛武侯、唐太宗察纳魏徵一般,我大明朝亦是君相异体同心励精图治、济世安民、永垂不朽!这,才是微臣与李相国共同推拟‘明’为国号的深心真意,还望陛下和诸位大人明鉴,勿受那妖僧的浮言蛊惑!”
他此话一出,场上诸人都是一片愕然——想不到刘基先前虽是遭到李善长种种诬陷中伤,却仍能在李善长落到今日这般境遇之下为他秉公直言,这一份公而忘私之心,实在难能可贵!
李善长听了这话,伏地叩头的动作竟是一滞,两眼静静地盯着面前的地板,眼神中溢满了复杂的感情。
朱元璋面如止水,沉默了半晌,方才抬手向外一摆,道:“相国不必过于自责了。这妖僧处心积虑,蓄谋不轨,连朕也险些被他骗了——何况相国一向忠厚诚朴待人不疑?朕不会怪罪你的。”
朱元璋忽然对李善长这般客气,却令朝中大臣个个惊疑不定。刘基目光一敛,眸中不禁掠过一丝沉痛之色。他凭着自己对朱元璋一向为人处世之风的了解,已然懂得朱元璋此刻在口头上对李善长越是说得客气,心底就对李善长越是疏远。
朱元璋也不理会李善长的谢罪,甚至也未开口让李善长平身,只是目光一抬,深深地凝望着刘基,道:“朕先前已经说过,刘先生此番金殿论道若是胜了,则万事干休,祈天求雨之事全凭你做主,朕言听计从就是——今天你既已胜了花雨寺法华妖僧,那就把你祈天求雨的务本之策速速道来,朕必定从善如流、决不迟滞!”
胡惟庸正垂头丧气地站着,忽听得朱元璋将对刘基先前“刘爱卿”的称呼又改为了“刘先生”,而且言谈之际语气对他极是谦恭,不禁心中一动,把嫉恨的目光投向了刘基,将牙咬得紧紧的。
刘基听得朱元璋如此之言,亦是肃然动容,向着朱元璋深深一躬,道:“陛下圣明。微臣认为,祈天求雨,在于陛下心存仁慈宽大之念,修德自省,施仁惠之政,除奸宄之臣,泽被天下苍生。”
说到此处,刘基的语气又顿了一顿,道:“微臣认为,欲祈得天降甘霖,陛下应当施行这样三条务本之策。
“一是解散北伐各军中的‘寡妇营’,那些女卒、军属若有愿留在军中者,令其与各营士卒择偶而配;若有不愿留在军中者,可以发放遣资送其回乡安置。”
“这……”朱元璋不禁抚须沉吟了起来,“若是撤了‘寡妇营’,只怕又有邵荣之流的奸贼挟众作乱……”
原来三年之前,朱元璋部下第一悍将邵荣猝然于他阅兵之时作乱,被朱元璋当场一举擒获。后来,朱元璋百思不得其解,亲自到狱中讯问邵荣:“朕与尔等同起濠梁,驱除胡虏,待大功告成之后再欲共享富贵——却不知尔等为何横生逆志谋害朕?”邵荣当时答道:“我等连年在外,为你攻城掠池,颇受劳苦,却不能与妻子相守同乐,方才生出谋逆之心。”朱元璋听后,遂于各路大军中专门设置“寡妇营”,将先前军中的“娘子军”女卒和士兵的遗孀一律置于此营,令其随军而不得随意流动,以防军中有人再借邵荣所言之因作乱。
刘基也是清楚此事来龙去脉的,听见朱元璋这么一问,便不慌不忙地答道:“目前天下大势已定,正是陛下偃武修文之时,各路大军却仍设‘寡妇营’,导致四方阴气郁结,损了天地中和之气——此时不撤,更待何时?微臣力保撤除这‘寡妇营’后,决不会酿成当年邵荣之流的奸贼挟众作乱!”
朱元璋深深沉吟了起来。近日四皇子朱棣在那份“黄河会战”的捷报后面也附呈了一封密奏,特意请求父皇深恤民隐,对这些女卒、军属妥为安置。他还提到其中有一位“娘子军”的女卒铁梅骁勇善战,在这一次与元寇激战中为了保护朱棣竟致左臂被敌兵所斫、伤重殆绝!朱棣在奏折中含泪而陈“女卒、军属于朝廷所献极深,而朝廷亦不可再负其心”,故尔应当及时撤除“寡妇营”以示大明宽弘雅正之善政!想到这里,朱元璋终于一咬钢牙,浓眉高扬,伸出右掌,一拍御案,道:“朕上顺天意,下听民声,为求上天降雨弭旱,也顾不得许多了——这一策就依刘先生所言,立刻传旨到各路大军,尽行撤除‘寡妇营’。”
刘基听了深深地点了点头,道:“陛下察纳诤言,从善如流,实乃尧舜之君,臣等敬服。微臣的第二条务本之策便是将冯胜、李文忠等将军帐下编为军户的三十万伪吴降兵妥善安置,愿留者留,与我大明王师一视同仁,宽和以待;愿去者去,放归江南故乡务农耕作。然后,陛下再令中书省与吏部选调一批良吏前往浙东各郡镇抚其众,如此则永绝后患矣。”
“这些军户当年跟着吴贼张士诚和朕的将士拼死作对,害得朕的将士伤亡甚重……”朱元璋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倏红倏白,怒气勃发,势不能抑,“朕已饶他们不死,这便是朕的如天之仁了——他们还能奢望什么?此策难用,请刘先生更思其次。”
“陛下,您可知道今年江南大旱,浙东各郡灾情最重,却是为何?您可知道冯胜、李文忠等将军营中伪吴降兵军户为何近来屡有逃亡归乡者,虽捕之、斩之而终不能止?您可知道浙东各郡由于极度匮乏抗旱耕溉的壮丁以致十室九空、遍野饿殍?”刘基也顾不得朱元璋脸色越发难看,奋不顾身,慨然直言道,“如今,我大明雄师百万,所向披靡,本已无须借力于这区区三十万伪吴降兵。您又何必将他们禁锢在军营之中为奴为婢,却不遣归故里抗灾救旱呢?您遣散之令一下,则浙东百姓欣喜爱戴之情,决不亚于天降甘霖!他们世世代代都会感激您这一番再造之恩的。”
朱元璋坐在龙椅之上,静静地听着,面庞青了又红,红了又青,颜色变换了不知几番。在墀下群臣的窃窃私议中,他终于心念一定,沉沉说道:“也罢,这第二条务本之策就依了刘先生之言,传令冯胜、李文忠他们,妥善遣散好这三十万伪吴降兵,然后精兵简政、轻装上阵,一举剿灭胡寇王保保。”
刘基听罢,心道:这洪武大帝虽有眦睚必报、恩怨太过分明之弊,但在大是大非的关头,还是能做到抑情制怒、循理而动,确也不愧为一代雄主!他念及此处,便又深深躬身谢过了朱元璋。朱元璋却似余怒未息,沉着脸冷冷说道:“刘先生这第三条务本之策是什么?也快快讲来罢!”
刘基目不旁睨,正视着朱元璋极不耐烦的表情,一字一句沉缓有力地说道:“微臣这第三条务本之策,就是请陛下速速下诏,奋雷霆之威,以正大明律法——将犯官李彬依律处斩以示天下,以平民愤!”
他此话一出,大殿之上顿时静得连每个人的心跳之声都可听得清清楚楚!
朱元璋听罢,立刻有些犹豫不决起来。他沉吟了一下,将目光往李善长那里一瞥。只见李善长伏在地上,闻言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涨得血红,睁着一双昏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自己,目光里尽是哀告恳求之意。
朱元璋又把目光往刘基脸上一扫,却见他面色凝定,平平静静,目光灼灼逼人地正视着自己,毫无退让之意。
许久,许久,朱元璋袍袖一拂,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沉声道:“准奏!”
他此话还未落地,只听得丹墀下“扑通”一声,李善长全身剧震之下,已是一头撞倒在地,昏了过去。
陈宁和杨宪一见,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朱元璋静静地看了看李善长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的样子,吩咐道:“且将李丞相先送回府中好好调养罢!近来李丞相为我北伐大军筹粮之事日夜操劳,想必是累坏了!朕决定,由杨宪、章溢二人在这段日子里好好协助李丞相处置公务,尽量给李丞相减轻负担。”
朱元璋这话虽是说得冠冕堂皇,但朝中大臣都已深深懂得:陛下起用杨宪、章溢两个不属于“淮西党”一派的人物来“协助”李善长,分明就是在拆他的势、分他的权了!李善长现在是真真正正地失宠了!
这时,却见胡惟庸板着脸孔一步跨出班列,冷冷奏道:“陛下既已允了刘中丞的三条务本之策,可谓‘奉天承运,从善如流,惠泽万民’。想那上天降雨除旱也应只在指顾之间耳!——请问刘中丞,这三条务本之策施行之后,几日之内方可降雨?请详细讲来,也好让我等做好助民迎雨的准备。”
刘基正视着他,肃然道:“十日之内,天必降雨。”
“很好。”胡惟庸也直盯着刘基,缓缓说道,“下官还要再问一句:十日之内,若是天未降雨,刘大人又当如何?”
刘基字字句句斩钉截铁地说道:“老夫这三条务本之策若是得以施行,必会感应上天降下甘霖——只在早迟之间耳!若十日之内,上天未曾及时降雨,老夫便是有负陛下和百姓的厚望,情愿辞官以谢天下,从此告老还乡,息影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