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在天空中久久停驻的炎炎烈日一般挪动得很慢很慢。在难熬的等待中,七天已经悄然过去了,已然是第八天的早晨了。然而,这静静流逝过去的七天七夜,对大明朝君臣上下而言,却犹如过了整整七年一样漫长。
虽然是早晨卯时左右,但太阳还是火辣辣的炙人,热得蝉虫躲在树荫里长吟高唱。行道两旁的杨柳都蔫得没精打采的。田地里也早已是像乌龟壳一样裂得七横八竖。
“今天又没降雨!”杨宪用力地摇着手中折扇,在刘基府中后花园里树荫下暗暗嘀咕了一句,“还有两天多的时间,刘中丞和陛下的金殿之约就要到期了!这其间老天若再不降雨,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这一边焦急得团团乱转,刘基却全然不同,神态悠闲地半躺在凉席之上,慢慢呷着陶壶中的清茶,眺望着天际一缕游云悠悠飘过,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刘中丞,您可真是好涵养!”杨宪走到刘基的凉席边有些嗔急地说道,“已经有七天七夜过去了,这雨却还没降下来……杨某实在是坐卧不安哪!”
刘基不慌不忙地侧脸过来看了看他,微微笑道:“我的杨老弟啊!急什么?还有两天多的功夫呐!坐下来休息休息一会儿吧!”
“刘中丞呐!”杨宪把手中的折扇摇得“哗哗”直响,“您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李善长、胡惟庸、陈宁他们一个个都暗中写好了弹劾表,就等着十天一过,天未降雨,便要罗织罪名来陷害您呢!”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刘基微笑着摇了摇头,“老夫可没空去陪他们一天到晚琢磨这些龌龊事儿!”
“哼!今天早上杨某从中书省过来时,看到胡惟庸站在院子当中顶着日头仰面观天的那份得意劲儿……真是恶心!”杨宪咬了咬牙,“他以为今天又不会降雨了,那一副幸灾乐祸、暗暗窃喜的嘴脸,简直到了为泄私愤而不顾公义的地步!小人啊,小人!杨某今天也终于见识到了何为小人!”
刘基听了,只是坐在凉席之上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杨宪见刘基默然不应,仿佛正在思考什么问题一般,不禁好奇地问道:“刘中丞可是又在思考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了?杨某适才正与您交谈,您却听着听着走了神,这可有些不合礼仪哟。”
刘基听了他这番话,不禁“噗”的一声失笑起来。他笑着指了指杨宪,道:“你这杨宪!也真是心直口快、不讲情面!也罢,老夫便将自己刚才心头想的‘经天纬地’之事告诉了你吧!你可要一个人听在耳里,却莫要泄了出去!免得李善长又要怪老夫多嘴你们中书省的事儿!”
“什么事儿?您尽管直说就是!”杨宪带着一脸的好奇,急忙凑过来低声问道。
“这天公降雨,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你也不要就这么陪着老夫眼巴巴地在这里盼着老天爷变‘黑脸’了。”刘基微微笑着,“根据往年各地旱涝交替时的情形来看,大旱之后必有大雨。你马上赶回中书省去,起草一份发给江南各地衙门及时筑坝蓄水、防洪防涝的通告,让他们做好迎雨、防洪的准备!这件事可不要耽误了!”
“嗨!到眼下连几星雨点都没见着影儿呢,您倒担心起降雨之后的事情来了!”杨宪一听,不禁撇了撇嘴,“您可真是想得太深太远了!”
刘基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这几日内要赶着把这份通告速速送到各地去,恐怕又得辛苦杨君一番了!”
“好吧!”杨宪站起了身,收好了折扇,一边往外奔去,一边还说,“刘中丞既是催得这么急,杨某即刻领命去办就是了!”
这时,姚广孝正持着一卷《郁离子》从书房里出来,恰巧看到了这一幕情形,不由得暗暗思忖道:今日杨宪跑来向先生密报朝野上下的各种舆情动态,但先生听了后却仍似若无其事的样子。难道刘先生到了这个时候仍没有为自己担心?难道他真的对这一次‘斩了李彬,十日之内天必降雨’的预言的最终应验抱有绝对的信心?!
他正思虑之际,刘基已悠悠然吟诵起自己以前写的一首长诗来:
我昔住在南山头,连山下带山清幽。
家家种田耻商贩,有足懒登县与州。
……
东邻西舍迭宾主,老幼合坐意绸缪。
山花野叶插巾帽,竹箸漆碗兼瓷瓯。
酒酣大笑杂语话,跪拜交错礼数稠。
姚广孝心情复杂地看着刘基怡然自得地吟诵着的样子,欲言又止。
正在吟诗的刘基一闪眼间,看到姚广孝站在那里神色举止有些异常,便主动打招呼道:“姚公子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姚广孝上前,踌躇了片刻,躬身一礼,道:“实不相瞒刘先生,晚生确有一个不情之请难以启齿。”
“什么‘不情之请’?但讲无妨。”刘基闻言,不禁一怔。
“刘先生刚才吟诵的这首诗勾起了晚生心中的思乡之情……”姚广孝嗫嗫地说道,“晚生不禁思念起家乡的母亲来……”
“你可是思母心切,想回长洲县一趟?”刘基问道。
姚广孝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犹豫着说道:“不过,晚生在这个关头上岂能忍心抛下先生您独自在此撑持……所以晚生实是左右为难……”
“没关系的,这个关头老夫一个人还撑得过去,你就不必过虑了!”刘基淡淡地笑了,“现在除了望天降雨之外,你留在我府中暂时也没什么事儿,回长洲县去看望你母亲吧!”
姚广孝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说道:“可是,先生……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晚生走了也实在是不放心哪!”
“没什么不放心的!”刘基抬头看着玉镜一样碧蓝的天空中游过一缕白云,“你且去罢。但老夫还是盼望你能早日回来……”
“第九天了!老天爷真的还没有降雨……”胡惟庸站在自家府中的院坝上仰面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喃喃自语道,“看来,明天又会是一个晴天了!嘿!这个熊宣使!果然说得没错——这十日之内,天不降雨!”
坐在院坝另一边正在和其他“淮西党”官员吃吃喝喝的吴靖忠,打着饱嗝,满嘴喷着酒气,端着两只盛满了酒的杯盏,头重脚轻、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来,将右手执着的酒杯递给了胡惟庸,有些结结巴巴而又含糊不清地说:“来……来……来!胡……胡大人,为……为了庆祝明……明天又……又是一个……个晴天,刘……刘基……离垮……垮台的日子又……又近了一……一步,让我……我们干……干杯!”
“吴兄醉了!”胡惟庸淡淡地笑着说了一句,从吴靖忠手接过了酒杯,将酒一饮而尽,伸手招来了一名家仆,吩咐道,“把吴大人扶下去休息!”
看着吴靖忠醉醉叨叨地被家仆扶下了场,胡惟庸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他转眼往酒宴那边望去,面带醉色的陈宁脚步有些蹒跚地走了近来。
胡惟庸含笑看着陈宁,道:“陈兄,这么点儿酒你就吃不消了?”
“陈……陈某可没醉。”陈宁面容一肃,恢复了清醒时的状态,“胡大人,陈某可一直都是‘酒醉心不醉’啊!”
“好一个‘酒醉心不醉’!”胡惟庸深深赞了一句,“现在我们在府中摆这么一出‘庆功宴’似乎还过早了点儿——刘佬儿会这么容易就让我们扳倒吗?陈兄,胡某总觉得这一切都似乎显得太顺了……”
“不管它到底顺不顺,我们又还能罢手吗?”陈宁冷声说道,“自我们从决定支持李相国全力扳回李彬一案之时起,我们就只能与刘基那佬儿一斗到底了!”
“是啊,该下狠招时还得下啊!”胡惟庸仰天长长一叹,面色忽然变得铜浇铁铸般凝重,“这样吧!看来明天应该不会降雨了!倘是如此,刘基的预言就算是‘失灵’了。你今晚回去,在明天把朝中所有淮西出身的同僚们联络起来,拟好一道弹劾表,大家都署上名字——后天一大早便呈进宫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嗯!”陈宁重重地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说道:“对了,据杨宪府中的‘眼线’来报,杨宪在几天前派了他的管家乘八百里加急快骑赶往了广州府,想搬出他的好友、征南将军廖永忠来为刘老儿在皇上面前求情呐……”
“这个杨宪!他口口声声在陛下耳边说我们淮西人氏‘结党营私’,自己却背着中书省竟敢擅自联络封疆武将……”
“你看咱们是不是乘机也参他一本?”陈宁两眼凶光毕露。
“哼……区区一个廖永忠罢了!就算杨宪拉到了他,又起得甚用?你只管赶去联署参劾刘基,暂时不要理他!杨宪这笔帐,咱们今后再和他慢慢算……”胡惟庸的目光渐渐似寒潭一般变得又冷又深……
“好!先抓住他这个把柄,盯住他将来和廖永忠到底还有什么勾当,到时候再猝然发难!胡兄你这一手真是高啊!”陈宁赞了几句,正欲拔腿离去,却又折回来向胡惟庸问道:“胡兄,你看这联署之事我们还须去找李相国商议一番吗?”
“不必了。”胡惟庸拿手指捻着颌下的胡须,深思着答道,“只要明天老天爷真的没降雨,李相国他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办的。我们跑去联络他,万一让皇上知道了,反而有些不妙。”
“当当当……”宫中的紫金钟猝然响起了十二下,雄浑的声音在天街紫陌的上空久久回荡。
“什……什么时分了?”朱标有些惊慌地从杌子上一下站起身来,向垂手侍立在一侧的那名宦官问道,“过……过了亥时了吗?”
那名宦官恭恭敬敬地躬身答道:“不错。启禀殿下,这正是亥初时分。”
朱标颓然跌坐在紫檀木椅上,喃喃自语道:“都到了亥初时分了……这老天怎么还不降雨?难……难道刘先生的预言失灵了?”
他的这一切言谈举止全都落在了静坐在紫光阁内龙椅之上的朱元璋眼里。朱元璋正拿眼斜睨着他,面上静如一泓深潭,无风无波,让人揣摩不透,仿佛根本没把刘基预言降雨的事儿放在心上一般。
但实际上朱元璋的心里却似翻江倒海般极不平静。今夜就是刘基预言天必降雨的十日之期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可是到了这亥初时分,殿门外仍是月华如水、映地生辉,哪有什么云遮雨降的迹象?
以前那个“谋无不中、算无不准”的刘基如今怎么也会预言失灵了?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啊!朱元璋想着想着,渐渐也蹙紧了眉头。这个刘基!竟在今天这个紧要关头马失前蹄!实在是不合算哪!
“唉!如果这个时辰里老天还没降下雨来,”朱元璋终于沉沉地开口说话了,“那么明天早朝的时候,就该刘基面向朝野上下对朕兑现他的赌约了——这可不是朕所希望看到的一幕情形啊!”
“父皇!”朱标忽然抬起头来正视着朱元璋,“‘天有不测风云’,只怕是诸葛孔明再世,也难以料准上天何时降雨何时晴朗罢?儿臣恳求父皇对刘先生再宽缓数日,等一等再看吧!”
朱元璋面色一沉,摆了摆手,冷冷说道:“《韩非子》里讲:‘明主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这样明达的古训你也忘了吗?到了今晚这个地步,你为了刘基,又从未时起便在朕这儿软磨硬泡地为他求情!你让朕如何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庇护刘基的失言之过?”
朱标一言不答,只是默默含泪跪倒在朱元璋身前,一下接一下重重地叩起头来。
“不要这个样子!”朱元璋有些烦躁地嚷了起来,“你现在再怎么求朕也没用了!是刘基自己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和朕公开立下这个赌约的!是他自己把自己套住了,朕也替他解不开!”
嚷着嚷着,朱元璋下了龙椅,走到朱标面前,来来回回地踱着,像是对朱标,又像是对自己,语速很快地说道:“朕这几天也一直在为刘基担心啊!锦衣卫今天一早告诉朕,说一大帮‘淮西党’的官员写好了一份联名弹劾表,就等着今晚亥时一过天未降雨,便把那道弹劾表递进来要朕治刘基‘欺天’、‘欺君’两宗大罪!朕也为刘基捏了一把冷汗哪!你也亲眼看到了,朕从今天下午未时起便一直陪着你等着老天降雨,没有半分厌烦!
“可是刘基自己的预言失灵了!所有的人都将看到刘基的预言失灵了!你让朕怎么办?你让朕在天下臣民面前公开袒护刘基的失言之过吗?李善长、‘淮西党’他们看到朕若是这么做了,只怕立刻就会闹翻了天!你让朕今后怎么‘君临天下,秉公决断’?”
朱标一言不发,只是无声地继续地在阁中花岗石地板上重重地叩着头,额角冒出了滴滴血珠。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标儿,你这是妇人之仁哪!”朱元璋急忙伸手来扶朱标,“你可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啊!为了刘基,你竟连自己的性命安危也不顾了吗?”
朱标双手撑在花岗石地板上,俯着头,缓缓答道:“刘先生学究天人,德冠群僚,实乃我大明社稷之臣。今日父皇因其一时偶然失言之过便要将他贬斥出朝,必会令天下士民见了寒心呐!”
“你……你……你这是跟朕胡搅蛮缠嘛!”朱元璋又恨又怒,“想不到朕是何等英武明决的主儿,却生出了你这么个亲儒好文的儿子来!朕真怕你将来会成为优柔姑息的汉元帝啊!”
他正说之间,殿阁外金钟之声“当”地响了一下——已经是第十一日的子时了!
朱标的头也不知叩了几十下,听得这一声钟响,心头竟是“咚咚咚”一阵狂震,只问出了一句:“外边下雨了没?”便一头昏倒在地。
朱元璋抬眼往阁门外白玉露台上一看,月光如银,亮得有些刺眼——哪里有半星儿雨珠?
他长长一叹,挥了挥手,两名宦官近来扶起了朱标。朱元璋吩咐道:“送太子下去好好休息,让太医过去为他好好调理一番。”
说着,朱元璋在紫光阁内急速地踱了几步,又转向已经扶着朱标退到了阁门口的那两个宦官吩咐道:“另外,顺便传旨给午门提督张贤:明日休朝一天,百官无须上朝议事。”
说完,朱元璋便似虚脱了一般一下坐倒在龙椅里,呆呆地望着殿门外白玉露台上铺满了月光的干干燥燥的大理石地板出神。
那张雕龙绘凤、金光闪灼的御案之上,搁着一本刚刚被打开阅过的奏章,上面划满了一道道鲜红的朱笔批字,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朱元璋斜斜地倚倒在龙椅上,右手提着那支正滴着赤红朱墨的狼毫御笔,左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冷冷地凝视着那份奏章,脸上的表情说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
这时,一名宦官推开御书房的门,跪伏在地,禀道:“陛下,李相国现在正跪在午门外,请求当面谒见陛下,称有要事禀报。”
“哦?”朱元璋从龙椅上直起腰来,将狼毫御笔搁在了御案砚台之上,伸手将那份划满朱红批字的奏章轻轻推开到一边去,目光一下变得凌厉起来,“李善长可真是精神矍铄啊!一大早就拖着古稀之年的老身候在午门外向朕告状来了——也罢,就让他进来吧!”
那名宦官听得朱元璋语气不妙,当下不敢抬头,急忙低低地应了一声,倒退着出门宣旨而去。
朱元璋站起身来,在御书房中缓缓踱了一圈,一步一步移得便如山岳挪动一般沉缓而有力。终于,他大袖一挥,目光一凛,面色一肃,仿佛在心底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表情变得十分凝重起来。静思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走回到龙椅上坐下,正襟危坐,静静地等待着李善长进来。
不多时,只听得御书房门外足音笃笃,渐行渐近,终于来到门口处停下。一声熟悉的咳嗽声过后,李善长老态龙钟的身影慢慢映入了朱元璋的眼帘。
朱元璋深深地看着这位当年和他一道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的老臣,发现他今天似乎陡然间苍老憔悴了许多。看来,李彬被斩之事,对李善长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一念及此,朱元璋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恻然。但他只是把这一切情绪波动深深压抑在心底,不在脸上表露出一丝一毫。他伸手指了指平常李善长前来议事常坐的那个檀香木杌,淡淡地说道:“赐坐。”
这一次李善长却一反常态,仍是倒身跪伏在地上,并不站起。他涩涩地说道:“老臣有一事还求陛下应允——陛下不应,老臣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朱元璋脸色沉沉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李善长又缓缓说道:“老臣所求的这件事不悖德、不违法、不逾矩,只与老臣一个人有关,请陛下应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