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冷冷说道:“是件什么事儿?——不悖德、不违法、不逾矩?李相国说来让朕听一听。”
李善长听着朱元璋这般冰冷刺骨的话语,不禁也是心头一酸,竟自红了眼圈,眸中泪光闪烁,哽咽着说道:“也……也没别的什么事儿……老臣只是恳请陛下体恤老臣……让老臣告老还乡了吧!”
朱元璋不禁一愣——李善长今天竟也跑来要求告老还乡?他曾在李善长进门之前设想了千百个谈话的主题,但他的确没料到李善长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他目光凛凛地正视着李善长,发现他并不像口是心非的样子,这才不得不认真应对起来。沉吟了片刻,他缓缓答道:“嗯……李相国也想告老还乡?朕……朕恐怕在这个事儿上不能答应你。”
李善长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响头,道:“老臣先前误交花雨寺妖僧,又加上自己中书省属下的亲侄儿李彬知法犯法——这也是老臣教导无方、治下不严之过。所以,老臣已无颜再在金銮殿上立于群臣之首,恳请陛下就此允了老臣罢!”
“这一切都与李相国无关。李相国不必过于自责了。”朱元璋摆了摆手,缓缓说道,“当今朝中公务繁忙,朕是一天也离不开李相国呀!你可不要只图自己清闲撒手就走,把身后一大堆麻烦事丢给朕来打理!”
“这倒无妨。”李善长抬起头来正视着朱元璋,“中书省里的胡惟庸、杨宪都是年富力强的栋梁之臣,完全可以代替老臣为陛下分忧。倒是老臣近来体衰多病、不耐繁剧,可谓是‘尸居其位’,还望陛下恩准老臣告老归乡、安享晚年……”
“这……这……”朱元璋有些犹豫起来,“让朕好好想一想吧!李相国平身罢!”
李善长这才不再跪地叩头,直起腰来,抬眼看着朱元璋道:“既是如此,老臣就多谢陛下了!”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了起来。
朱元璋抚着颌下的垂髯,静静地看着李善长。他看到李善长起身之际,眉宇间竟隐隐掠过了一丝莫可名状的得意的喜色。李善长今天这么急着跑来辞官告老,究竟是何用意呢?朱元璋心中疑念顿生,一时却也想不明白。
正在这时,一名宦官跑步进了御书房,拿着一本厚厚的奏章,面色有些慌张地禀道:“启禀陛下,午门外跪了一百八十员朝官,他们奉上了一道联名奏表,声称要一直等到陛下阅处之后才肯散去。”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朱元璋一听,其实便已知道是胡惟庸、陈宁他们搞的那份针对刘基的联名弹劾表,却也不动声色,假装不知此事,问那宦官道,“那张联名奏表中是何内容?你且摘要说来。”
宦官打开手中的奏表,看了片刻,向朱元璋奏道:“这奏表是弹劾御史中丞刘基的——他们说刘基犯了‘欺天’、‘欺君’两宗大罪,应当予以严惩。”说罢,恭恭敬敬将那奏表托在手上呈了过来。
朱元璋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斜眼看着李善长,冷冷说道:“哦……原来如此!这刘基和朕当着天下臣民的面立下的公开赌约到底还是输了!他建议朕斩了李彬,施行了两大仁政,结果这老天爷还是没降雨!似乎也算得上真是在‘欺天’、‘欺君’哪!李相国,你说是也不是?”
李善长张口欲言,忽又忍住,只是深深一躬,强迫自己脸上不要现出丝毫表情波动,近乎木然地答道:“老臣对此并无想法。一切全凭陛下乾纲独断、秉公裁决!老臣知道陛下一向最是公正无私,该罚则必罚,该惩则必惩,一定会让天下臣民心悦诚服、无话可说。”
“你没有什么想法?听一听你说的这话,你竟然没有什么想法?”朱元璋最是不能容忍别人在他面前不阴不阳的,“呼”地一下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把那宦官双手托着的那份联名弹劾表猛地扫落在李善长脚边,有些失态地咆哮起来,“你已经在刚才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告诉了朕你的想法!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引咎辞职,就是在影射刘基犯了失言之过,亦当兑现赌约,和你一样罢官而去!你在配合这些联名弹劾刘基的同僚们合演一出绝妙好戏给朕看哪!”
“老臣不敢!”李善长急忙跪倒在地,神色惊惶,把额头在地板上叩得“砰砰”作响,“陛下此言让老臣深感揪心之痛!老臣可是无从表白了!”
朱元璋“噼哩叭啦”地说了一通,双手叉腰,在御书房内急速来回走了几趟,伸手抓起御案桌上那一份划满了鲜红朱批的奏章,“哗啦”一响,又往李善长面前一掷,“你们不要再搞这么多‘弯弯绕’了!你们这是在枉费心机!你们以为这样软硬兼施、明攻暗算,就可以逼着朕惩处刘基了?朕告诉你们!你们这些雕虫小技全都没用上!刘基今天比你们更早地来到了午门,比你们更早地递上了这份自求贬为庶人的谢罪表!——嘿!这可是一篇声情并茂的好奏章啊!那上边有好多话写得十分精当,朕都用御笔勾了出来!朕说不定还要颁发给各地臣民拜读呢!你们没料到他还有这一出吧!”
李善长听了,全身一震,倒是真的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那个一向都是那么得理不饶人的刘基竟也向皇上来告罪辞官了!他怔怔地看着被朱元璋掷在自己面前的那份刘基的谢罪表,突然感到自己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下去了!
只有朱元璋咆哮如雷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地炸响着:“也罢!朕就都依了你们!你李善长不是自愿告老还乡吗?好,朕现在就答应了!你们不是跪在午门请愿要求朕秉公而断吗?好,朕现在就秉公而断!司礼监!马上拟旨,把朕答应李善长、刘基辞官的这两件事发了!看你们还在朝廷里互相扭着、揪着不放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基身为钦天监监正,当念念以观天明时为本,务求精深切实,不可轻发妄言,欺世惑民。今天下大旱,霖雨不降,万民遭殃,苦不堪言。而尔竟妄称天象有变,欺上瞒下,而终无应验!”司礼监内侍云奇声色俱厉地宣读到这里时,语气忽又缓了一缓,“但尔知过能改,不曾怙悛为非,其言不验便及时上表引咎辞职,自求贬为庶人。朕悯尔年近六旬,身衰体弱,加之悔改之心可鉴日月,特此不予追究尔失言误国之过,准尔所求,贬为庶人,三日之内离京返乡——钦此!”
“老臣谢旨。”刘基从地上慢慢爬起身来,面色平淡,从云奇手中接过了那道圣旨,放在了中堂供案之上。
云奇上前一步,安慰他说:“老先生一生潇洒淡泊,想来不会为此事伤心劳神的。老先生可要看开一些,想淡一些才好。”
刘基神色淡然,悠悠说道:“老臣预言天象而不中,误君惑民,罪大莫及!幸得陛下有涵天盖地之德,刘基仅被贬为庶人,这已是无上隆恩!老臣感激不尽,又焉敢以区区官位为念?”
云奇又宽慰了几句,正待离去,却听门外传来刘府仆人一阵低低的哄动之声。刘基循声看去,竟是太子朱标和杨宪不待通报直奔了进来!
“殿下!”刘基和云奇一见,急忙跪倒在地。
“刘先生!刘先生!”朱标热泪盈眶,一把握着刘基的手,哽咽着说道,“您真的要效仿‘商山四皓’而归隐林泉吗?本宫实在是不舍您就此泛舟而去呀!”
刘基双眸之中亦是泪光莹然,紧紧握着朱标的手,慨然道:“殿下厚待老臣的这番情意,老臣没齿难忘。殿下切莫伤感!老臣实是有过该罚,以彰显我大明律清法正、无偏无私。殿下应当为大明朝而贺,而不应为老臣罪贬之身而悲啊!”
朱标听了,更是泪眼朦胧,抽泣不能成语。
杨宪也在一旁泪下如珠,怆然道:“刘中丞乃我大明朝的中流砥柱,若您就此弃国舍君而去,杨某只恐天下不安哪!”
刘基微微摇头,噙着泪光哈哈一笑:“我大明朝有殿下这样礼贤下士的明主,又有杨君这样才高于众的耿耿直臣,必会基业永固、长治久安!老夫虽是离了朝廷,也是释然无憾的了。”
他们正说之间,门外忽然又是一阵喧哗之声,音震屋瓦。堂中诸人个个惊疑之际,堂门“哐”地一下被刘德推开。刘德在堂门口处蹦着跳着喊道:“天要下雨了!老爷快看!天要下雨了!”
“真的?”堂中众人一惊,急忙抬头都往门口外循声看去。刘基也定了定心神,几步迈到堂门处,仰起脸来,向天空望去。
只见得那天色猝然之间便已暗了下来,乌云翻翻滚滚,浓浓郁郁,宛然便似在半空中扯开了一大片厚厚实实的黑幕,铺天盖地的罩了下来!
片刻之间,粗大的雨点儿落下来了,打在屋檐的青瓦上叭叭直响。远远的刘府之外的街道上传来了人们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老天爷终于降雨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刘基兴奋地往外望出去,只见天地间就像垂下来一幅无比宽大的珠帘,迷迷蒙蒙地混成了一片。雨落在对面院墙顶上的瓦片上,溅起一朵朵亮亮的水花,然后散成一层薄薄的水烟笼罩其上。雨水顺着屋檐流了下来,开始像断了线的璎珞、明珠,一颗一颗的,渐渐地又连成了一条条银线。堂前院坝里的雨水越来越多,汇合成了一道道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