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天蓝如洗,一列列飞鸟驮着朝霞飞翔着,没入白云深处。
在长满了萋萋绿草的驿道上,姚广孝和刘德各自乘着一匹骏马,一左一右护持着里边坐着刘基的那辆马车,后边还跟着一辆装满了书籍、文具的犊车,慢慢向前驰去。
远远的,十里长亭映入了姚广孝和刘德的眼里。只见那长亭周围笼上了一层金亮亮的黄帐,而且在亭子周围簇拥着一大群披紫佩玉的官员和一队队执刀持剑的侍卫。
坐在马车里正倚着车窗看书的刘基忽然感到马车似乎一下停了下来,便掀开窗帘,看向刘德,问道:“停车干什么?”
刘德用马鞭往前指了一指,有些诧异地说道:“老爷,前边的长亭好象来了不少朝廷里的人!”
刘基一听,不禁深深一叹。他今日离京返乡,本是做得极为机密,对府外之人一律不曾透露半分消息。没想到,朝中同僚却还是从各种渠道打探到了这个秘密,竟早已赶到十里长亭处给自己送行来了。
他抬头往前一看,见到长亭周围笼罩着的黄帐伞盖,更是吃了一惊:这是皇室礼仪摆设啊!莫非皇上也御驾亲临了?
刘基一念及此,不敢马虎大意,急忙让刘德卷起门帘,自己下了马车,向长亭步行而来。
这时,那一群朝臣见了,便也纷纷迎上前来。走在最前面的,竟是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胡惟庸干瘦的脸上堆着一团挤不出半点儿水份的笑意,迎到刘基面前,拱了拱手,说道:“唉呀!刘中丞如今归隐林泉,卸下了这朝廷中的千钧重负,自然是一身轻松,乐得优游自怡——实在是可喜可贺,胡某也羡慕得紧哪!”
姚广孝和刘德听了他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各自心头好不恼怒,便拿双眼忿忿地盯着他,脸庞涨得红通通的。
胡惟庸干干地笑着,无意中斜眼在姚广孝脸上一瞥,猝然见到他双目寒光如电,仿佛一下便深深剜进自己心头中来!他一惊之下,不禁微微变了脸色——这个书生虽然看似外表文弱,顾盼之际竟是如此锐气逼人!不可小觑哪!他一转念间,又有些嘲笑起自己的疑神疑鬼起来——如今连刘基都已罢了官失了势,我胡惟庸又岂能“杯弓蛇影”而被他手下一个小小的门生吓倒?!
他正暗暗自嘲之际,却听刘基悠悠而笑,迎着他抱拳还了一礼,道:“老夫心中此时之感,正是诚如胡君所言!只怕老夫这‘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的闲情逸致,胡君可是与之一生无缘了!”
胡惟庸听得他这话绵里藏针,顿时脸色一白,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声“老顽固,鸭子嘴——全身的肉都炖烂了还嘴硬”,却又不得不陪上一脸笑容,说道:“刘中丞好福气,今日十里长亭一别,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御驾亲临,率领文武百官前来送行。这份天高地厚的尊宠,真让胡某等人羡杀呀!”
说着,胡惟庸又伸手指了指被黄帐围裹住的那座长亭,道:“陛下和太子殿下正在那亭中等候着您,您还是快进去吧!”
刘基闻言,立即向着长亭深深一拜,慨然说道:“草民刘基,何德何能,竟敢叨扰陛下和太子殿下御驾亲临送行,草民叩谢不尽。”拜罢,一提袍角,站起身来,在一名宦官的引领下,进了那长亭之内。
亭子里当中摆着一座亮漆描金绘凤的屏风,朱元璋身着龙袍,坐在屏风前的方榻之上,身畔站着一袭黄衫的朱标。
看到刘基进来,朱元璋不禁吃了一惊:这时的刘基,早已脱下平素时那一袭深紫的朝服,换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青布衣袍,穿得十分简朴,看起来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然而,刘基在举手投足之际流露而出的那一派清逸通脱之气,又远非市井俗夫所能比拟。见得刘基这般的朴素、这般的潇洒,朱标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嘴唇微微张合着,似乎便要忍不住说些什么出来。
朱元璋神色平静,伸手向外挥了一挥,吩咐道:“标儿哪,朕想和刘先生在这亭中谈几句心,你且出去稍等片刻。”
朱标听罢,毕恭毕敬地向朱元璋和刘基深深施了一礼,垂手退了出去。
待朱标退出去后,朱元璋沉肃凝重的表情一下放松下来,伸出右掌拍了拍自己右边的木榻空位,向刘基招了招手,爽朗一笑,道:“来!来!来!刘先生,到这儿来坐,离朕近一点儿,我们好说话。”
刘基躬着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淡淡说道:“草民不敢坏了礼法,还请陛下谅解。”
朱元璋听得刘基自称“草民”,脸上笑容不禁一僵,静了片刻,讪讪地笑道:“刘先生今儿怎么这么见外了?想当年你随朕西讨陈友谅、东征张士诚时,我们是屏人秉烛促膝而谈,在军国大计的谋划之上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是何等的亲密无间?今儿你怎么变得这般畏手畏脚的?”
刘基脸上表情静若止水,仍是淡淡说道:“草民幸得陛下知遇之恩,曾将草民从一介布衣擢升为御史中丞,已是莫大的荣耀!今日我大明君臣之名份已定,草民岂敢恃宠而骄,亵渎陛下之赫赫天威?”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他说完,脸上笑容随即一敛,目光凛凛地看着刘基,肃然道:“很好,很好。刘先生深明礼法,恭谨自持,委实堪为我大明朝百官之楷模。朕前几日向您下的贬斥令,现在细细想来,的确是有些仓促了。你不知道,连朕的棣儿和徐达大将军都从前线发来了急奏请求朕着意挽留你。哈哈哈,朕现在是‘千夫所指’了呐!你也不会在心底嗔怪朕对你过于严苛了罢?”
“岂敢岂敢!”刘基一听,面色微变,连忙俯身跪下,以额触地,徐徐而言,“陛下发此言语,实在是不明草民真心也!古语有云:‘执法者必先受治于法。’草民先前曾为御史中丞,身犯失言误君之过,违了律条,本就该当惩处!陛下能够以宽为本,体谅草民无心之过,将草民贬为庶人,草民已是感激万分,岂敢面对君父严旨而妄生他念?”
“‘执法者必先受治于法’?刘先生,你这句铭言可是大有深意啊!”朱元璋若有所思地蹙起了浓眉,将自己的龙袍一振,倚着屏风端端正正直起了身,满脸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刘先生,朕知道你一定在李彬一案上还有许多话要说。朕今天诚恳地欢迎你在这里把这些话彻彻底底地说破、说透、说亮,无论它多么犯上不敬,无论它多么刺耳难听,朕都会虚襟以受,更不会对你有丝毫歧念的。”
听到朱元璋此刻居然讲出这样剖心见胆的话来,刘基如中电击,不由得全身微微一震。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仰起了脸,坦坦然正视着朱元璋,一字一句如刀似剑缓缓直问过去:“草民感谢陛下如此以诚相待。草民在此冒昧请问陛下一个问题:依我《大明律》,本朝知县、知府、行省平章乃至其上者,若有遇案呈堂当决而不决、淹留而迟滞之行,该当何惩?’”
他这番问话的声音不轻不重、不锐不钝,但落在这座长亭之内,却似被它蓦然激起了一场无形的巨震,连那四周围绕的金亮黄帐也仿佛在瑟瑟而颤!
朱元璋两手紧紧按在膝上,双肩似乎陡地被压上了两座看不见的大山一般,腰身禁不住微微一矮,脸色更是变得像生铁一样浑青——然而,短短的几个深呼吸之后,他终于还是镇静了下来,昂然抬起了头,没有再回避刘基那逼人的目光,很吃力也很深沉地说道:“刘先生不愧是刘先生,这话你到底还是问出来了!朕也等你这一问很久很久了……不错,朕……朕在李彬一案上确是犯了‘当决而不决,淹留而迟滞’之过误。朕记得清清楚楚:朕把这个案子拖延了三个月零六天才裁决。朕也的确是违反了《大明律》。那么请问刘先生,朕与《大明律》尊为一体,难道你要朕用朕的左手来惩罚朕的右手吗?也请你赐教于朕:其时其境,朕该当何以自处?”
“天子犯法而自刑之案例有二,草民愿意背诵出来诉与陛下知晓,至于何取何舍、何用何弃,请陛下鉴而思之。”刘基双目精光灼然,亮如闪电,字字清清晰地讲道:“其一,陈寿所撰著《三国志》里裴松之所注引《曹瞒传》曰:‘建安三年夏,太祖武皇帝(指曹操)尝出军,行经麦中,令士卒勿损农麦,犯者死。骑士皆下马,持麦以相付。而太祖所乘之马仓促受惊腾入麦中,敕主簿议罪。主簿对以《春秋》之义,罚不加于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率下?然孤为军帅,不可自杀,但当自处髡刑,以示于众。”因援剑割发以置地,而众皆敬服。’”
朱元璋听了,双眉剧动,脸上铁铸般的凝肃之色开始隐隐崩裂。
刘基平视着他,继续娓娓而道:“其二,唐代《贞观政要》一书记载:“贞观十六年,从龙勋臣兼广州都督党仁弘犯罪坐赃当死,太宗文皇帝(指李世民)欲赦之而为御史所谏,遂召五品以上谓曰:‘法者,人君所受于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党仁弘而欲之,是乱其法,上负于天,欲席藁于南郊,日一进蔬食,以谢罪于天三日。’群臣以为自贬太过,顿首固请,太宗文皇帝乃降手诏罪己曰:‘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乱法,二也;善善未赏,恶恶未诛,三也。’于是众乃服之,山呼万岁!”
听到这儿,朱元璋再也坐不住了,右掌在自己身下榻床框沿上重重一拍,向刘基宽颜而道:“好!好!好!朕今日才知刘先生对朕寄望之深也!朕自当在依律治国之上,决不逊色于曹孟德、李世民!你说:朕此次在李彬一事上违了《大明律》,该受何罚?”
“启奏陛下:《大明律》‘官律’一章是这样规定的:‘知县、知府、行省平章,若遇案至堂当决而不决、淹留而迟滞,兼有受贿徇私之秽行者,当斩立决!若无贪贿秽行,却有苦衷隐情而不得已者,当削俸贬秩以惩诫之!’”
朱元璋迎视着刘基明亮如炬的目光,肃容言道:“既是如此,朕决定对朕施以如此惩诫:一是朕将宣示天下,将《大明律》列为官学、私塾诸生必习之典籍,并纳入每年科举必考之课目;二是朕自即日起将戒斋素食三个月零六天以示自罚!刘先生啊,朕也想学李世民‘席藁于南郊闭关待罪’,但朕现在不行啊!这大明朝正值草创之初,万机纷纭,朕忙得是整天连大气都不敢松一口!
“但朕在这里可以向你立誓保证:从今往后,朕若再遇这等贪污案件,当决而必决、决后而必行、行后而必有果!无论是谁违律犯法,哪怕是皇亲国戚,哪怕是勋贵重臣,朕都毫不姑息、毫不手软、毫不拖延!”
刘基一双老眼中顿时泪光闪烁如星:“陛下所够引法自绳、屈己循理、以身作则,实乃尧舜禹三代圣主所不能比肩之明君!我大明必所超越汉唐而树万世之基,于今粲然可观其兆矣!”
朱元璋听了,似乎很是满意,也很是受用。他用手抚了一下胸前长须,深深一叹:“刘先生不恋名位,主动引过于己,这一份宠辱不惊的心境,朕很是敬佩呀!你也不必替联之过饰非了——朕那道贬斥令,确实是下错了。不过,朕一向光明正大,闻过必改——”说至此处,他语气蓦地一顿,神色一肃,直视着刘基,缓缓道:“现在朕不但要收回这道贬斥令,还要对刘先生的大功大德进行嘉奖!对刘先生这样一位赤心为国、忠君忧民、不计得失的社稷之臣,朕还要倚以重用呐!”
此语一出,刘基竟是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急声道:“不可呀!陛下!”
亭中顿时如同空气凝结了一般沉寂了下来。
隔了半晌,朱元璋冷着脸,幽幽说道:“你为何害怕朕要对你加官晋爵呢?你瞧不上朕的爵禄么?”
“陛下言重了。”刘基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毫无畏缩地正视着朱元璋,缓缓答道:“陛下一向执法如山、刚断英特、赏罚分明、毫无偏私——为何今天非要对草民滥加赏赐不可呢?草民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立下赌约,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儿。而草民预言失灵之过,亦是清清楚楚地落在众臣的眼中。虽然后来幸得上苍体念陛下爱民之心,终于降下霖雨,解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旱灾。但草民自觉无颜再立足于朝廷之上,所以才急忙上表,自求贬为庶人,以离京返乡养老为归宿——陛下居然还不肯答应么?”
朱元璋紧紧地盯着他,脸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般冷竣。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说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过该罚——其实你在与朕的赌约之中也只是说错了两天而己!‘天有不测风云’,你又不是神仙,怎能毫无差错地料准天象呢?朕已经后悔对你的那道贬斥令下得太仓促了——刘先生,此刻你还在责怪朕的‘纳谏不坚、进善不固’之过吗?
“实话说,今天一大早朕率领文武百官跑到这里来眼巴巴地等你,就是想将功补过——重重地封赏你不畏奸谗、肃贪护法的大功绩!你也不要再推搪了——朕待会儿就下旨,封你为大明丞相!”
“陛下此言差矣!”刘基不禁愕然失声,“陛下若是擢升草民为相,那么李相国又将置于何地呢?陛下须当三思啊!”
“你莫非还不知道——就在你上表自求贬为庶人的当天,李善长也专门跑到宫里向朕请求辞官归老?”朱元璋有些意外地看着刘基,一脸的狐疑。
“草民素来谨遵礼法、守道不移,从不私下窥伺他人的心态举动。”刘基坦然迎视着朱元璋半信半疑的目光,正色说道,“这件事,草民确是不知。草民若是知晓了,必定会劝谏陛下退回他的辞官之请。”
“哦?”朱元璋面色又是一变,诧异地问道,“你这是为何?”
刘基脸色平静,缓缓说道:“李相国一向忠勤敏达、任劳任怨,实乃萧何之材。当今天下尚未底定,诸多要务都离不得李相国的操持。陛下对他实是不可轻弃啊!”
朱元璋深深然看着刘基,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奇怪的人和最奇怪的事儿一样,异常惊讶地说道:“你居然还在朕面前替李善长讲好话?你可知道,自从你抓了他的侄儿李彬之后,他隔三岔五的就跑来向朕密告你‘为人峻隘’、‘专恣揽权’……末了还请出个花雨寺的妖僧和你斗法,处处把你往死路上逼啊!——现在刘先生回想起来还不后悔吗?”
他见刘基目光一亮似有话说,便摆手止住了他,又道:“就说这一次他在你预言失灵的第十一日早上,忙不迭地跑到宫中来向朕辞官告老,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引咎辞职,其实也是在要挟朕治你一个‘欺天’、‘欺君’之罪哪!唉!他自己掉了水却还想把你也一起拖下去,而你竟还在替他回护!这倒让朕觉得你实在是有些言不由衷。”
刘基缓缓摇了摇头,道:“草民一向心口如一,决不会乱讲言不由衷的伪谦之辞。其实李相国视如己出的亲侄儿被草民论罪处斩,他因此而忌恨草民,这也是人之常情。李相国执政二十余年,为了陛下效尽犬马之劳,一向从无大错。这一次他与草民结怨,只不过是由于他心中私情一时压倒了律法和公义罢了。陛下若能对他加以宽容教诲,草民相信李相国终究会幡然醒悟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不可轻弃呀!
“至于他意欲处处陷害草民,草民倒是从未担心过自身安危。当今大明朝,上有明君烛照天下,下有贤臣济济一堂,一切的阴谋小计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草民何惧之有?!”
“好!好!好!刘先生说得好!”朱元璋听了,不禁鼓起掌来,拍得很响很响。过了片刻,他才又深深一叹,道:“既然刘先生坚持不任我朝丞相,朕就暂时也不勉强你了。依你之见,朝中何人任相较为合适呢?——你看,杨宪行吗?”
刘基见朱元璋一开口便提杨宪,不由得心中一动。朝野上下素来皆知杨宪与刘基交谊甚深。朱元璋向刘基猝然提及杨宪是否堪任丞相之事,难免他心中怀有试探刘、杨二人是否私下交结朋党之意。这让刘基不禁踌躇了片刻,方才缓缓答道:“陛下此刻欲用杨宪为相,草民却有些不太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