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打虎哥刘伯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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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阳谋为上:德胜于智,义胜于谋(2)

朱元璋对他的这个回答颇感意外,双目神光一凛,倏地向他逼视而来。刘基亦是无畏无惧,平静地迎视着朱元璋逼人而来的凌厉眼神,仍是不缓不急地说道:“依草民之见,杨宪虽有宰相之才,却无宰相之量,不能时时处处做到克己复礼、从容中道,将来难免会有偏狭清孤之误。所以,草民希望陛下可以让杨宪仍在参知政事之位上多多历练几年,待他处事圆融之后,再擢升为相。”

朱元璋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用右手轻轻抚着胸前垂拂下来的数绺须髯,神情肃然,缓缓点了点头,又道:“近日徐达元帅向朕推荐山东布政使汪广洋清廉持重,可堪为相。刘先生意下如何?”

刘基听朱元璋似有撇开中书省内人而从各方大州中直接擢相之意,沉默着细细沉思片刻,禀道:“草民在御史台时也曾见识过汪广洋的作为。此君身任封疆大吏,自是绰绰有余。但他始终不曾在中书省与各部堂历练过,一旦乍然执政为相,恐有才不符职之忧。”

朱元璋听刘基讲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不禁微微颌首。他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问道:“那么,刘先生认为胡惟庸堪任丞相之位否?”

刘基一听,脸色一正,表情十分认真地说道:“依草民之见,为相之道,在于持心如水:一是做到心清如水,宁静淡泊,不含一丝杂质;二是做到心平如水,不偏不倚,不带半分私念。但胡惟庸为人如何,草民相信陛下自有明断,决然不会将国之相位、邦之宝器轻托于此等宵小之辈!”

朱元璋听了,却眯缝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刘基,隔了片刻,冷冷说道:“刘先生此言怕是有失公允罢?朕就有话直说了——你可是因为胡惟庸在此番李彬之事中帮着李善长处处暗算你,加之他还出手逼死了你的得意门生高正贤——所以你才会对他存有这般偏见罢?”

他正自说着,见到刘基眉毛一扬便欲开口,便挥手止住了他,继续说道:“依朕之见,胡惟庸的所作所为固然有些令人不齿,但他也是为了一心一意兑现自己对李善长的一个‘忠’字嘛!这一点也还是可取的嘛!胡惟庸若能像对李善长忠心耿耿那样对我大明朝,也就行了!”

刘基待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深深一叹,慢慢说道:“自古至今,哪一个大奸大恶之徒不是外以小忠小信获誉于人而内则韬藏祸心、贪权谋利?草民正是从胡惟庸在李彬一事中的种种作为中看出,他实是居心叵测、十分阴险。

“在李彬一事当中,李善长忌我、恨我,从律法和公义上讲自是不对,但从伦理、人情上看,也情有可恕。所以,草民对李善长所作所为并无芥蒂。只是这胡惟庸,不过是李善长手下一员僚属而已,于公则不应越职结党,于私则不应朋比为奸。然而陛下想必亦是清楚,这个胡惟庸是何等之深地介入到了朝内这场律法之争中来!他表面上看是处处在为李善长着想,处处图谋为李彬脱狱,而实则是想借着李彬之事,内结李善长和淮西同僚的欢心与信任,外树一己之威势于朝廷!陛下若是用他为相,他将来必为社稷之患,不可不防啊!”

“嗯,这样听来,你说得确是有理。”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动,从木榻之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在亭中缓缓踱了一圈,转回到刘基面前立定,深深说道,“不过,东汉末年,名士许劭曾评曹操为‘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吏’。朕相信,在汉高祖刘邦手下,曹操再厉害,也不过是第二个‘韩信’罢了!

“朕也自信;再刺手的荆棘棍,朕也能将它把握;再桀骜的烈马,朕也能将它驯服。依朕之见,只要朕对胡惟庸驾驭得当,还是能制服他成为本朝一介能吏的!在这个事儿上,刘先生就不必多言了。”

刘基听他这么说,不禁苦笑了一下,只得沉默不语。

朱元璋也静了半晌,长长一叹,幽幽说道:“看来,我大明朝的丞相人选,评来评去,末了竟在刘先生眼中没一个是合适的。干脆,这大明丞相之位,还是由朕以三顾茅庐之礼,敦请刘先生上来坐了吧!——你可不要再推辞了!”

刘基深深一拜,悠悠叹道:“草民先前已有言申明,身犯失言误君之过,确是不宜为相。况且,草民为人一向好恶分明,缺乏雍容宽和、平正豁达之量,又加之年近六旬,体弱多病,不耐繁剧,委实不堪为相。”

他见朱元璋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便又缓缓说道:“其实往深了说,陛下也应该懂得草民虽薄有小才,却一向是以谋略、数术为本源。而今陛下龙腾神州,已将肃清万里、一统四海,迥非当年草民随君征伐之时了。古人讲:‘乱世尚权术,治世重德行’。当今天下将臻太平,则草民之职已尽矣!

“况且,草民身随陛下东征西伐七八年,顾问侍从之际,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于多少惊涛骇浪之中殚精竭虑拼死闯来!而目前,草民已如蜡炬成灰,奄奄向西,陛下何堪再用?倘若陛下能体念草民忠贞笃实之心,降下恩霖,放臣还山,沐浴圣化之中,舞鹤升平之世,高蹈太和之时,在陛下为全始全终之主,在草民为明哲知理之臣,犹如当年汉高祖放归张子房,传之后世,亦为一段风云际会之佳话。陛下之意可否?”说着,满眶泪水已滚珠儿般掉了下来,沾湿了青袍衣襟。

朱元璋也不禁恻然动容,退回到木榻之上坐下,抚膝沉吟道:“唉……就此让你归心养老,朕心中实是不舍啊!……你若不肯当朕的丞相,又该由谁来当呢?”

刘基忍住哽咽,缓缓答道:“草民刚才已说过,陛下不可以微瑕而弃白璧——李相国虽在李彬一事上犯了偏私废公之过,但只要他知过能改,仍不失为我大明朝一代良相啊!”

朱元璋微微点头,深深赞叹道:“刘先生能居仁由,大公无私,实乃我大明朝难得的社稷之臣。请问刘先生在此君臣离别之际,可有什么嘉言贤语赠送于朕的吗?”

刘基淡淡一笑,从衣袖中缓缓取出两本绢册来,捧在手中,向朱元璋说道:“草民今日与陛下离别之际,千思百虑之下,似无别物可赠,唯有奉上这两册典籍,敬献于陛下。陛下若能将它们置于案头,闲逸之际留意阅览,则草民虽是身处江湖之远,亦不妨陛下聆听到草民的耿耿直言了。”

“两册典籍?”朱元璋一怔,“是哪两册典籍?”

刘基将那两本绢册虔虔敬敬地高举过顶,道:“这第一册典籍,便是由中书省和御史台共同研究制定并呈送陛下御笔批准予以颁布天下施行的《大明律》!草民认为,《大明律》乃我大明朝的立国之本。陛下在日后的治国理民、肃贪除奸之中,若能念念不忘以《大明律》为圭臬,则万民幸甚!社稷幸甚!刘基隔在万水千山之外,对朝事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很好!很好!你这本书送得好!朕答应你,回宫之后必定将它放在案头时时阅看!”朱元璋伸手接过了那本《大明律》,小心翼翼地托在左掌之上,又开口问道,“第二本典籍又是何书呢?”

刘基将目光凝注在掌中所举的第二本典籍之上,缓缓说道:“这第二本典籍便是草民穷尽毕生心血与精力而写成的《郁离子》。此书乃是草民数十年来关于治国理民的一点管窥之见,共有《德胜》、《种谷》、《省敌》、《道术》等二十八篇文章。以陛下英敏明达之天资,稍稍阅之,便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则草民此书,于君于国可谓小有裨益矣!”

朱元璋起身接过了这本《郁离子》,仍然托在左掌之上,深深一叹:“刘先生,不瞒你说,你这本《郁离子》,朕曾零零碎碎、断断续续也搜集到一些章节在阅看呐!这书中的真知灼见,实在是发人深省哪!——你那篇《直言谀言之辨》就写得很是精辟独到啊!朕一连读了数十遍,牢牢记在了心中,现在都可以背诵出来让你听一听,听朕是否有误:

“——郁离子曰:‘乌(乌鸦)鸣之不必有凶,鹊鸣之不必有庆,是人之所识也。今而有乌焉,日集人之庐以鸣,则其人虽恒喜,亦莫不恶之也;有鹊焉,日集人之庐以鸣,则其人虽恒忧,亦莫不悦之也。岂惟常人哉?虽哲人亦不能免矣。何哉?宁非以其声与?是故:直言,人皆知其为忠,而不能卒不厌;谀言,人皆知其为邪,而不能卒不惑。故知直言之为药石,而有益于己,然后果于能听;知谀言之为疢疾,而有害于己,然后果于能不听。是皆怵于其身利害而然也。是故善为忠者,必因其利害而道之;善为邪者,亦必因其利害而欺之。惟能灼见利害之实者,为能辨人言之忠与邪也。人欲求其心之惑,当于其闻乌鹊之鸣也识之。’——你且听朕背诵得如何!”

刘基听见朱元璋诵完自己这篇《直言谀言之辨》后,心头不禁微微一震。这篇文章乃是自己五日前方才润色写成的,作为《郁离子》一书最后一章的收尾之作。然而深居皇宫大内的朱元璋竟能对它信手拈来,倒背如流,可见,这位洪武大帝的耳目之广、消息之灵,当真是达到了几乎“无所不知”的地步!而朱元璋对朝中文武群臣的处心积虑的暗窥潜察与严防密备,也当真是达到了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那花雨寺的法华长老潜藏得那么隐密,不也是被他一下就揪了出来吗?像朱元璋这样耳目机警如神、手腕“密如天网”的雄猜之主,焉能不令人深有“伴君如虎”之感?刘基心想,幸得自己一向襟怀磊落,光明正大,不欺暗室,无疵可寻,这才丝毫不惧朱元璋的暗探密察——若是换了别人,言行之际稍有不慎,怕已早被他抓到把柄擒拿下狱了!

同时,刘基亦深深懂得朱元璋向他背诵这篇文章,也是在向他隐隐示威:表明他已将刘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牢牢掌控在自己的耳目手腕所及之内,让刘基在离京返乡之后亦不得稍有异动!

一念及此,刘基在心底苦苦一笑,叩首叹道:“陛下天资英明睿智,竟将草民这篇文章背诵得一字不差。草民实在是汗颜得很——区区拙作,竟获陛下青睐,实乃草民之荣,实乃社稷之福也!”

朱元璋用左掌托着《大明律》和《郁离子》,慢慢从木榻之上站起身来,在刘基面前踱了几个来回,终于立定身形,深深叹道:“值此君臣临别之际,朕也赠你一首诗吧——

“妙策良才建朕都,亡吴灭汉显英谟。

不居凤阁调金鼎,却入云山炼丹炉。

事业堪同商四老,功劳卑贱管夷吾。

先生此去归何处?朝入青山暮泛湖。”

刘基听罢,立刻便懂得了朱元璋的意思,再一次叩首答道:“陛下临别赠诗之恩,草民没齿难忘。草民归隐林泉之后,必当隐姓埋名,不交官府,不交游士,不问闲事,以布衣寒儒自居,了此残生而已!”

朱元璋听了他最后这番表态,似乎这才放下心来,道:“既然刘先生执意要归隐林泉,朕也就不再强求了。今日十里长亭送别,朕便到此为止了。”说到这里,他语气蓦地一顿,又沉吟着说道:“此处还有一位故人前来为刘先生送行,刘先生想必不会拒绝罢?”

说着,他向亭中屏风后面呼了一声:“李相国,你可以出来为刘先生送行了。”

此语一出,刘基不禁一惊。果见那座屏风背后,缓步转出了一身锦袍的丞相李善长。

李善长在屏风前站定,深深地凝望着刘基,双眸泪光盈盈,满面愧色,慢慢走了近来,嘴唇动了几动,却是“噗通”一声,向刘基屈膝跪下,颤声道:“刘中丞志存公义、襟怀宽广,李某区区不才,虽是痴长了几岁,竟为您大器大量所容——李某实在是惭愧啊!刚才,李某在里间把一切都听到了……刘中丞所言所行,不愧为当代完人。相比之下,李某器小量狭、重情乱法,何其浅陋也!”

刘基悠悠一叹,跪下身来,和他对面而拜,深深还了一礼,双目含泪,道:“李相国切莫这般自责。刘基只希望相国经历了这一番情法之争后,能返躬自省,舍私从公,以前贤往圣为楷模,为陛下效尽犬马之劳,成为我大明朝的旷世贤相!”

李善长听得泪湿衣襟,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哽咽不能成语。他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捏着的右掌,掌心里赫然现出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抬头朝着刘基,含泪道:“那日你托祺儿送了老夫这两枚棋子——这其中的意思老夫也是懂得了的。你想劝谏老夫在情法交争之际,能够做到像这两枚棋子一样‘黑白分明’,‘是非分明’……可叹的是,老夫心中的私念压倒了公义与律法,反而处处与你为难……老夫实是糊涂啊!……”

刘基也抬起眼来正视着李善长,道:“李相国舔犊情深,虽一时有以私废公之嫌,却又何尝不是仁人贤士的本色?今日临别之际,老夫诚恳地奉进一言送予相国:希望您在日后能多一分刚正、少一丝牵缠,‘亲贤士,远小人’,谨防自己的仁心慈念被别有用心之人伺机利用而误国害己啊!”

李善长哽咽着深深点了点头,紧紧握住刘基伸来的手,唏嘘感慨,动情万分。

朱元璋负着双手,慢慢走近在地上对面而跪的这两位开国重臣,立定不语,眸光里也溢满了复复杂杂的感情。

许久许久,他缓缓转过身来,左手拿着《大明律》和《郁离子》两本书,迈开步来,向亭门外走了出去。

李善长也站起身来,和刘基握手凝视有顷,带着悠悠的不舍,只说了一句:“保重!”亦随在朱元璋身后缓步而去。

目送着朱元璋和李善长缓缓离去,刘基静静地站着,双眸中泪光隐隐,闪烁不定。他知道,自己此番长亭一去之后,所有的事业与抱负都只能寄希望于这两位故人去沿着自己披荆斩棘辟开的那条康庄大道施行下去了!“人去而政兴,身离而国盛”,沉舟侧畔千帆过——沉舟虽覆,又何悲乎?

念及此处,他慢慢拭去腮边泪痕,面色复又变得静如深潭。

忽听得“呼”的一响,亭门布帘被人轻轻掀开,却是朱标和杨宪二人缓步而入,脸上表情亦是感慨万千。

“殿下……”刘基一见,便欲跪下施礼。朱标一步抢上前来,伸手扶着刘基在木榻右侧坐下,自己却站在亭中,倒身下拜,恭然说道:“刘先生——生我者,父皇、母后也;育我者,先生也。这两大恩德,朱标铭记于心,没齿难忘。今日您要鹤归南山、息影江湖,朱标挽留不住,真是自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