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打虎哥刘伯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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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阳谋为上:德胜于智,义胜于谋(3)

“日后朱标再碰上何等难解之忧,又能从哪里寻来先生指点迷津呢?想到这儿,朱标便对先生此番离去深为不舍……”

刘基慌忙起身还礼,道:“殿下视贤如师,好善乐道,仁充义足,将来必会成为我大明朝‘汉文帝’一流的英主明君。老臣心中每当想到这一点,就不禁为大明朝未来的繁荣昌隆而欢欣鼓舞。

“古人讲:‘小人赠人以财,君子赠人以言。’如今老臣即将归隐林泉,有两段浅陋之言进献于殿下,望殿下予以采纳。”

朱标一听,急忙深施一礼,谢道:“本宫感激不尽,请先生赐教。”

刘基微微点了点头,静静地凝视着朱标,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当年曹魏立国之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嗣子纷争不休,太子曹丕不得已,便前来向太中大夫贾诩求教固位修业之策。贾诩答曰:‘愿殿下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今日老臣亦以贾诩此言赠予殿下。请殿下日后于身居东宫之时,牢牢铭记此言,潜思典籍,默察时势,研几于心而不轻泄于外,尤其是千万不可再与陛下争议朝政。

“殿下须得相信陛下乃是我大明开国雄主,虽汉高祖刘邦亦有所不及,自有非凡之术驭吏治国。而且陛下将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殿下继世创业而奠基立本。殿下只须乐观其成,待有朝一日自己登基执政之时,便可一展鸿图,泽被苍生了!”

朱标听罢,深深一躬,道:“朱标在此谨受先生之教了。”

刘基又缓缓说道:“古人讲:‘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者,谓之道。上下相亲谓之和。民不求而得所欲,谓之信。除天下之害者,谓之仁。仁与信,和与道,帝王之器也。’殿下他日登基临民之后,须当虚己应物,覆载同于天地,信誓拟于暄寒,摒弃浮狯之小智小谋,蓄养恢宏之大德大业,必能获得天下百姓衷心爱戴,则大明基业必能稳如泰山、代代昌隆、流传千古也!”

朱标听刘基说得这般郑重,不由感动得泪如珠落,哽咽着说道:“刘先生对本宫寄予这等崇高的期望,本宫战战兢兢,只怕自己德薄才浅,不堪重任啊!……”

“殿下不必担忧——您身边还有四皇子可以作为最坚实的肱股之臣倚为大用呐!”刘基忽地抬起目光遥遥望向北方,喃喃而道:“可惜四皇子远征在外,老臣此刻竟然不能相见,实在是一大遗憾。只得有请殿下代为向他转达老臣的依依幽情了……”

朱标伏在地上含泪答道:“刘先生,您永远是本宫和四弟的好师傅!”

刘基谦谦一笑,沉吟半晌,道:“老臣近来收了一名关门弟子,名叫姚广孝。此君博学多才,德术兼备,堪为栋梁之材。待老臣稍后询问下他的意见,他若有济世安邦之心,允了老臣,老臣便推荐他进入东宫,辅弼殿下开创盛世伟业!”

朱标闻言,不禁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称谢。刘基又抬眼看了看静立在朱标一侧的杨宪,缓缓道:“殿下,杨君为人耿直磊落,办事干练,也是您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啊!——望殿下不可轻弃,要对他多加倚用才是。”

说着,刘基面容一正,正视着杨宪肃然开口说道:“今日老夫与杨君一别,将来再难相逢矣。还望杨君在朝廷之中,以铮铮风骨旌扬我大明朝诤臣直士之誉。但是,朝中尚有奸人潜伏,杨君亦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不可被奸佞小人乘隙暗算啊!”

杨宪亦是泪光满面,颔首无言。

刘基讲了这么多的话,似觉有些疲惫,便向他俩挥了挥手,随即微微闭目,坐在亭中木榻之上,状如老僧入定,不再多言。

朱标和杨宪见状,知道刘基此刻已是“言尽于此”,也不再打扰,依依含泪,恭恭敬敬地退出了亭外。

隔了许久、许久,刘基睁开眼来,慢慢起身走出了长亭之外。却见外边的场地上一片空空荡荡。原来,不知何时,朱元璋、朱标已率着文武百官早已走了个干干净净。

刘基直直地立在这一片荒原之上,脸上的疲乏之情缓缓退净,现出一片深深的宁静来。

“先生……”侍立在亭外的姚广孝慢慢走近了刘基身畔,轻轻呼了一声。

刘基转过身来悠悠地看着姚广孝。只见姚广孝左肩头上搭了一只蓝布包袱,却是全身一副整装远行的模样。他不禁深深叹道:“姚公子……伴君多日,终须一别!这两个月来,你我切磋交流,互相启发,虽是名为师徒,而实为手足——老夫晚年幸得你这样一位少年英才同游,也不虚此生了!”

姚广孝听得热泪盈眶,深深拜倒,只是叩头不止。

刘基伸手轻轻扶起了他,目光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姚公子志大才广、沉毅明敏,实乃我大明朝一代奇才。老夫已向太子殿下郑重推荐了你,并诚心敦请你出任太子殿下的东宫侍读——相信深怀济世安邦之心的姚公子应该不会推辞吧?!”

姚广孝慢慢拭去眼角的泪痕,也不答话,面色忽然变得很深很深,缓缓从衣袖中取出一纸绢书,无言地递给了刘基。

刘基接过那绢书,低头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贼酋王保保聘请你为他帐下首席军师的聘书?你……”

姚广孝俯身向他深深施了一礼,面露歉色,道:“请刘先生原谅晚生这一不告之举罢!您且听晚生细细道来——

“四个月前,在晚生此番进京之前,元廷大帅王保保便慕名给晚生送来了这份聘书。晚生前思后想了许久,便决定来到应天府,亲身觑探一下大明圣朝的气数。然后,晚生就用了李彬一案来‘投石问路’,借此试探朝廷上下的虚实。

“晚生心想,若大明朝对李彬之流仍是一味姑息养奸,则与秽政横行的胡元无异,亦不会久获人心,国祚自然也不会长久;若大明朝对李彬之流严加整肃、秉公裁决,则是顺天应人、拨乱返正的义举,必会深得民心,国祚也会长久。

“在这四个月里,晚生亲眼目睹了刘先生排除万难、秉公执法的赫赫义举,深为我大明朝有先生这等的中流砥柱而欣慰不已。贤人在位,则民乱不起!只要大明朝有先生这样的清正刚直之士护持着,一百个王保保也休想动摇大明朝的根基一分一毫!”

刘基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娓娓道来,并不插话。

“刘先生推荐晚生出任太子殿下的东宫侍读,晚生却以为不必了。”姚广孝继续缓缓说道,“当今大明朝君明吏清,需要的是守正不移、忠勤不挠的循吏,而不是晚生之流纵横捭阖的谋略之士!晚生于大明朝暂时已无用武之地,倒不如就此归隐江湖,待得将来天下有乱之时,再挺身而出,如同先生当年辅弼当今圣上那样肃清四海、扫平秽乱,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说到这里,姚广孝的语气微微一顿,又道:“当然,晚生也希望这大明天下能一直长治久安。这样,晚生即使终身与林泉鹤鹿为伴,也不会有所怨尤了。”

“难得姚公子竟有这般清旷高远的襟怀!”刘基听了,抚胸长叹一声,“那真是可惜了你这一腔经天纬地之才!……”

姚广孝哈哈一笑:“先生不必替晚生惋惜。张良、陈平、韩信之流,乃是应君昏国乱之劫而生的乱世之才;贾谊、韩愈、朱熹,乃是应修文偃武之运而生的治世之才。先生是希望晚生成为张良、韩信那样的乱世之才呢?还是希望晚生成为贾谊、朱熹那样的治世之才?”

刘基听罢,深深叹道:“既是如此,老夫就依了姚公子之言,不再勉强你了。”

姚广孝深深谢过,道:“晚生未曾见到先生之前,以为‘德不足恃,义不足据’,只要谁的计谋更厉害,谁就更能显赫成功!这两个月来,晚生在您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才懂得了‘德胜于智,义胜于谋’的真谛。成汤、周武顺天应人革故鼎新,乃是‘诚意’二字所致,非尔虞我诈之雕虫小技所能及也!自今而后,晚生将以‘道衍’二字为名号,取‘以诚意之道衍世化民’之义而自警自励——晚生再一次谢谢先生的言传身教了。这等大恩大德,晚生终身没齿难忘。”

说到后来,姚广孝已是泪湿衣襟,声音也哽住了:“请先生善自珍重,晚生就此拜别。”说罢,又是屈下双膝,拜倒在地,长跪不起。

刘基也是悠悠一叹,道:“你既然已懂得了‘德胜于智,义胜于谋’这个道理,也确是难得了。许多谋略之士,沾沾自喜于自己如蜂蜇人、如犬吠日般的微末智谋,虽一时侥幸成功,却终不能功德圆满,其弊正在于此!还望姚公子日后念念以济世安民为本,若逢治乱之机,一展鸿图,镇奸辅国!世事难料,‘治久必乱,乱久必治’,这也是天下大势……老夫垂垂老矣,唯有寄厚望于姚公子,继承得老夫这一份兼济天下之心了。”

说罢,刘基一咬牙,回转身来,缓步而去。他默默地上了马车,和刘德走出了很远很远。他从车窗向外望出去,却仍能依稀见到姚广孝仍在那里静静地跪拜着、目送着,一直未曾起身。

车轮辚辚之声徐徐传来,刘基的马车慢慢驶近了京南驿舍。

却听得驿舍之中一阵长笑之声传出,胡惟庸手握一卷黄绢,从舍门内长身而出,道:“刘基接旨。”

刘基急忙下车跪倒,道:“草民刘基接旨。”

胡惟庸展开黄绢,面色一正,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基功德巍巍,今日告老归乡,辞爵还禄,纤毫不取,朕心嘉焉。为褒扬刘基进则兼济天下、退则清慎自守之功德,朕特下旨将刘基祖籍处州府二十六万户百姓的税赋每年减纳一半,与朕祖籍濠州府黎民缴赋相等,令后世传为美谈。

“另,本朝御史中丞之职自后永远虚悬,非刘基不再作第二人想。钦此。”

刘基听完,不由得慨然流泪叹道:“陛下恩宠天高地厚,草民何以堪之!”

胡惟庸将圣旨宣读完毕,走上前来,伸手把刘基扶入驿舍里间坐下,笑道:“其实这道圣旨乃是中书省筹思许久,今晨送报陛下御笔亲批的。刘中丞,您得此殊荣,可是中书省向陛下极力建议而与陛下同心恩允的呀!希望您能自今日起,将您和中书省先前所有的不快都一笔带过去了罢!”

“那就真是多谢胡大人和中书省同僚们的全力支持了。其实刘基和中书省亦本无甚恩怨纠葛,胡大人这话倒是显得有些多心了。”刘基淡淡说道,“胡大人你们今日此举虽为刘基想得悉心周到,刘基却实是愧不敢受啊!”

“刘中丞功德巍巍,有什么愧不敢受的?”胡惟庸哈哈笑道,“陛下说了,待老先生在青田休养够了,该请回来的时候还是要请回来的。”

刘基摇了摇头,道:“因刘基微薄之劳,陛下便恩泽鄙郡处州二十六万百姓,这已有滥赏之嫌,更将我朝御史中丞之位自后虚悬以待,刘基真是愧不敢受。”

胡惟庸一听,脸色不禁一沉,拉长了声音说道:“刘中丞不领胡某和中书省同僚们的情也就罢了,难道真的连陛下的恩旨也不领了吗?”

刘基见他逼得太紧,不由得暗暗一叹,只得伸手接过了那卷黄绢诏旨。

胡惟庸这时才微微笑了,道:“刘中丞既已领旨,胡某便可回宫向陛下顺利‘交差’了。不过,请刘中丞原谅胡某叨扰:胡某今日要与刘中丞好好长谈一番,不知刘中丞意下如何?”

刘基面不改色,只是淡淡答道:“请讲。”

胡惟庸深深地注视着刘基的双眼,缓缓说道:“胡某此番因李彬一事与刘中丞有些误会,还望刘中丞切莫放在心上。不过,关于李彬一事,胡某此刻就事论事,有几个不明不白之处,还请刘中丞明示。

“其实您和胡某都应该知道,陛下先前对李彬一案的态度十分暧昧,只是在获知冯胜、文忠将军取得黄河大捷之后才一改常态,转而全力支持您的意见的。可是胡某一直在寻思,这个‘黄河大捷’实在是来得太巧了!巧得恰到好处!巧得适逢其时!巧得纯如天意!直到有一日胡某终于……终于……”

刘基听到此处,目光顿时灼然一亮,盯着胡惟庸不放。胡惟庸也咬了咬牙,迎着他的灼灼目光,继续说道:“直到有一日,胡某听说您曾在黄河会战前让四皇子亲自给李文忠、冯胜等将军送去了一封密信。这封密信的内容,现在恐怕也只有四皇子和冯、李等将军知道了。在胡某想来,它应该是您托四皇子向冯、李等将军送去的如何打败王保保的‘锦囊妙计’。然后,他们便一举取得了‘黄河大捷’,而您在李彬一事之上也就立刻转到了上风……高明啊!高明!当李相国他们还在准备弹劾表对您‘穷追猛打’之时,殊不知您已在无声无息中布置好了一盘精彩绝伦而又天衣无缝的棋局,一下便兀然‘反败为胜’了!”

刘基目光一凛,冷冷逼视着胡惟庸:“胡惟庸,你竟敢私自窥伺朝中大臣!”

“胡某若不是在时时刻刻关注着您的举动,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明白我们中书省在这李彬一事之上是如何输掉的了。”胡惟庸也毫不回避地答道,“也正是由于明白了这一点,胡某才输得心服口服。所以,倘若有朝一日,刘中丞真能返京为相,胡某在您麾下必将俯首听命,从此不敢再存二心。”

刘基缓缓闭上了双目,无声地摆了摆手,悠悠叹道:“你不要在老夫面前‘演戏’了。没用的。你不过是看到李丞相即将失势,便急忙转舵前来投靠老夫罢了?你想把老夫也灌上‘迷魂汤’,变成你在朝中狐假虎威的‘工具’?”

他这番话来得便如一支利箭般直射胡惟庸的内心。胡惟庸的额头上立刻沁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他满脸通红,俯下头去,在地板上重重叩了几下,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往外便走。

刘基在他走到舍门之时,忽又开口道:“胡大人深明君心,通达时务,老夫愧不能及也!请问胡大人,陛下近来最喜爱吟诵的是哪一首诗?”

“胡某岂敢妄揣圣意?”胡惟庸站在门边,头也不回,冷冷答道。

“陛下近来最爱吟诵唐代李山甫的‘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可见陛下励精图治、奋发有为之心已然溢于言表。”

刘基缓缓说道,“老夫认为,以陛下这等英明神武之雄主,心中最忌的恐怕正是有人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欺上瞒下、结党营私吧?!谁要是触了他这心头大忌,必无善终啊!”

胡惟庸的脚下微微一滞,停了半晌,还是傲然迈了出去。

身后,刘基深深长长的一声叹息远远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