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位于紫禁城附近一里之遥的地方,由元朝原应天府尹的院邸改建而来。大明朝开国未满半年,万事草创,条件简陋,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也顾不得许多了,吩咐工部派人把元朝原应天府尹的院邸简简单单装修改建了一下,就让中书省所属的二百零八名官员全部搬进了里边办公:每间厢房里不过才放两三张桌子,就要挤八九个人把头凑在一起来处理朝中大小事务。
其实,起初中书省的设立,在洪武大帝朱元璋那里,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朱元璋一直怀疑中书省“百司纲领,总率郡属”的职权似乎太大了,难免有“架空”自己手中皇权之嫌,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机构或制度来代替它,便只得任它成立了。而李善长又为人志虑忠纯、干练明达,向来谨小慎微,毫不自专,总是以一团和气待人接物,把个中书省内大小官员笼络得服服帖帖的,又对朱元璋的旨意总能及时领会贯彻下去。所以,朱元璋后来觉得中书省设得也不错,省得自己溺身于事务堆中,可以腾出手来南征北伐去追剿元贼余孽,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今年三月底,朱元璋为了替北伐大军打气,便御驾亲赴开封府,督领众军奋战王保保。临行之前,他指定由太子朱标在应天府代他全权处置朝政,又诏令李善长为监国首辅大臣、刘基为监国次辅大臣,协助太子治国理民。但刘基一向体弱多病,时常休养在家,实际上朝廷大小事务大多还是由李善长和中书省承办下来的。
这天,李善长正和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杨宪等人在议事厅内批示文牍、处理公函,忙得团团直转。忽听得“吱呀”一声,厅门边的通事郎进来轻轻唤道:“相国大人,御史台来人求见。”
听了这话,李善长头也不抬,继续伏在书案之上办公,嘴里却抛出了一连串话:“御史台来人干什么?本相现在正忙着呢!有什么事喊他们下午再来吧!”
不料他这番话风风火火讲完下来,那通事郎似乎还站在门口前不敢离去:“他们说了,请相国大人务必给予接见为盼。”李善长略一沉吟,搁下笔来,抬头答道:“那好吧!让他们赶快进来,说完事情就走!”说罢,又埋头处理各部文牍了。
过不多时,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进了他耳里:“相国大人,下官高正贤这厢有礼了。”
李善长一听,急忙抬头一看,原来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高正贤、夏辉二人,正进了门向他躬身行礼。李善长却不起身回礼,仍是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毛笔,口中却呵呵笑道:“原来是高御史、夏御史……你们是为了给御史台添置办公用具之事来找本相的吗?本相可是一直记着这事儿呐……”
高正贤彬彬有礼地说道:“相国,我们此番到中书省,是奉了刘基刘中丞的手令,来提中书省里一名都事回御史台问话。”
“什……什么?提谁去……去御史台问话?”李善长将毛笔往书案笔架上一搁,急忙站起身来,脸色顿时胀得通红。他知道,御史台只会在各部堂所属官吏中有人违法乱纪之后,才会提他前去“问话”。莫非我中书省中也有人犯了什么弊案?这……这怎么可能呢?本相一向对属下约束极严,中书省自四年前设立以来未曾有一员官吏贪赃枉法——一定是御史台搞错了!想到这里,李善长拉长了脸,冷冷说道:“本相这里没有谁犯什么错,用不着你们御史台喊去问话。”
高正贤见李善长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不禁在心底深处泛起了一丝隐隐的惶恐。他静立着沉吟片刻,想到此番来中书省之前刘基对自己的殷殷嘱托,只得紧紧一咬唇,道:“相国大人,有人控告中书省五品都事李彬贪赃枉法——我们特来提他回去问话。”
“李彬?!”李善长一听,更是来气,“你……你们御史台真是欺人太甚!本相对李彬这个人的了解难道不比你们更清楚?!他最是胆小谨慎的,怎敢去贪赃枉法?——本相要亲自到你们御史台找刘基论理去!你们两人暂且先回去……”
高正贤见李善长越发横蛮地一意护起短来,只得依刘基事先所教,拿出了最后一招“杀手锏”,拱了拱手,说道:“相国大人,刘中丞的手令上还有太子殿下的签印……李彬这件事儿,太子殿下也是知晓的了……”
此语一出,李善长立刻有些怔住了,呆在当场一时语塞。场中一下静了下来,静得水滴有声。
却见参知政事胡惟庸悄悄走到了李善长身畔,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相国大人,既然太子殿下也同意了,就暂且先让他们把彬哥儿带过去吧……只是到御史台那里问一问话而已嘛……量他们不敢把彬哥儿怎么样的……倒是相国大人在这里硬顶着,让太子殿下知道了,只怕对您有些不利……”
李善长听罢,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狠狠地跺了跺脚,嘀咕了一句:“这个刘基,既然大家都是监国辅政大臣,竟也不事先给本相打个招呼……”然后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盯着高正贤、夏辉二人,道:“今天你们可以把李彬带去问话。但是,李彬若被查实没什么贪赃枉法之事,你们御史台就得给我中书省一个说法!你们若是在御史台里对他稍有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栽赃陷害之举,我李善长是决不会轻易放过的。”说罢,袍袖一拂,竟自背过身去,仰视屋顶,再也不理睬他二人。
他这一无礼举动,顿时令场中气氛尴尬至极。高正贤、夏辉见状,不禁窘得满面通红,十分难堪。
却见胡惟庸满面和昫地上前来一伸手,将先前的通事郎招进门来,转身对高、夏二人轻声道:“二位御史,且去寻李彬都事罢……”
就在他们三人转身欲走之时,只听得背后李善长那如雷震耳般的咆哮声又响了起来:“你们回去转告刘基,本相今天办完了公事,明天一早就要带着中书省各部堂官到你们御史台旁听你们是如何审理李彬这件事儿的……”
应天府的这个夏天,酷热程度为数十年来所罕见,每个行人在街上顶着日头走着时,从身体里汩汩然往外直冒的,不是汗水,而是被烤出的油渍。
然而,老天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没有。
坐在轿子里的李善长不断地摇着折扇,热得近乎抓耳挠腮,早已有些失去了身为堂堂相国的仪态。这样异常的举动,有一小半源自这酷热无比的鬼天气,更有一大半源自他对李彬一事的焦虑之情。
坐轿终于在御史台大门前停了下来,李善长急忙掀帘而出。跟在他身后的那一行坐轿也都停下,从里边陆续钻出了中书省各部的堂官。他们一行拼命摇着折扇,抖着衣襟,忍着酷暑高温,恭立在李善长身后,等待着他的指令。
李善长抬头看了看御史台大门两侧蹲立着的显得威猛异常的石狴犴,猛一咬牙,迈开步来,带领着中书省诸位堂官,往里便走。
不料,他们进了御史台,里边却是人影全无,四处静悄悄的。李善长心想:好你个刘基,莫非是托病不来,故意推搪于我?一念及此,他便禁不住勃然作色,径自直奔御史台中堂而入——果然未曾见到刘基。杨宪跟在他身后也进了中堂,见到里边空荡荡的,也有些惊讶刘基对待李善长近乎傲慢的态度,不禁向里唤了一声:“刘中丞!刘中丞!李相国到了!……”
这时,却见中堂左侧偏门开处,又是高正贤、夏辉两个“愣头青”御史迎了出来。
看到他俩,李善长便觉得自己颜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为了侄儿李彬的安危泰否,李善长也只得咬牙忍了,强装笑脸,问他俩道:“刘中丞呢?老夫与中书省各位堂官正准备今天前来旁听他讯问李彬一事呐!”
高正贤上前躬身行了一礼,神态极为谦恭地答道:“回禀相国大人,李彬一案昨天下午我们便会审清楚了。”
“昨天下午就已经审了?”李善长一听,又惊又怒,“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是不是真的?”
高正贤拿眼瞟了瞟夏辉,微微示意。夏辉会意,疾步走到御史台中堂的那只大铁柜前,伸手拉开柜门,抱出一大摞卷宗来,对李善长说道:“经我们查实,李彬贪污受贿三千两白银,给长洲县富贾韩复礼之子韩通卖了个吏部七品都事一职,现在人证、物证和他自己的供词均在,请相国大人过目。”
夏辉此言一出,犹如平空炸响了一个霹雳,震得李善长全身微微一颤,几欲跌倒。还是胡惟庸在他身后一个箭步斜刺里跨将过来,急忙扶住了他。李善长定了定神,伸手指了指中堂一侧的一张几案。胡惟庸立刻意会过来,慢慢搀扶他走到那张几案前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李善长静坐片刻,方才慢慢稳住了自己激荡的心境,又颤颤微微地向夏辉招了招手。夏辉急忙上前,将那摞卷宗在李善长面前的几案上放下。
却见李善长双手抖抖索索地从那摞卷宗当中抽出一份供状,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观阅起来。
看着看着,李善长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口里喃喃自语道:“这个孽畜!……孽畜!”愤怒之际,竟将那份供状往几案之上一摔,掩面嗟叹起来。
众人见李善长这般状态,急忙纷纷上前劝慰不已。
隔了片刻,李善长伸手轻轻一抬,中书省内各堂官会意,便一齐闭上了嘴,止住了声。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一下便憔悴了许多,涩声说道:“李彬现在关在何处?高御史、夏御史,能否让本相见他一面?”
高正贤和夏辉对视了一眼,只得允了。高正贤伸手往左一引,躬身说道:“相国大人且随下官来罢!”
李善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跟在高正贤身后,转入御史台中堂左侧的议事阁中墙背后,再从后门出去,便进入了关押各类犯官的“诏狱”大院。
在一间比较整洁干净的牢房里,李善长见到了他的侄儿李彬。从牢门的小窗看进去,只见李彬身着红色囚衣,披头散发,抱膝蹲坐在铺满枯草的地板上,全然没了在中书省时的风光和灵气,满脸苍白如纸,双目黯然无光。
目睹自己最宠爱的亲侄儿竟落到这般田地,李善长只觉心如刀绞,一时抬不起头来,呆在牢房门外站了许久,待得自己渐渐缓过气来,才轻轻推开牢门走了进去。
李彬以为又是差役来提他过堂审问,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目茫然地往前一看,顿时如遭雷击般全身一震,脱口叫道:“叔父……叔父救我!叔父一定要救救我啊!”
李善长抑制着自己心头的难过、悲伤与恼恨,沉着一张脸,站到了他面前,冷冷问道:“你真的乱收了别人三千两银子?”
李彬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匍匐着爬到叔父的脚边,仰起脸来,泪流满面,开口正欲说话,李善长已是就地猛然跺了跺脚,长长叹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呀?!按照《大明律》的规定,贪污六十两以上白银者杀无赦——你、你竟贪了三千两白银……够你被砍五十次脑袋了!”
“叔父!叔父!叔父……侄儿要这三千两白银是另有用处的呀!”李彬紧紧抱着李善长的小腿,脸上涕泪横流,哀哀哭告,“您又不是不知道……侄儿一年的薪俸只有一百八十石大米,也就才三十多两白银……”
“一百八十石大米就养不活你了吗?!”李善长一听,禁不住跺着脚咆哮起来,“一个县令全年的薪俸才不过是你的一半,他还要拿着这些大米、白银去养他手下那些差役、胥吏呢!”
“叔父……难道您不知道我娘背上的痈疮之疾一直都很严重吗?今年又碰上这一场酷暑烈夏,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侄儿真是担心我娘背上的痈疮会溃烂啊!”李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道,“那一天,胡惟庸胡大人向侄儿介绍了一个西夷富商,那商人手上正有能治好我娘背上痈疮的玳瑁……为了救我娘,侄儿也只得豁出去收下了韩复礼的三千两银子,去买了玳瑁来……”
“噢……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李善长心头一颤,神情有些怔住了,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俯下身去静静地看着李彬,“你这蠢材,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叔父啊……”说着,伸手抱住了李彬的头,泪水流了一脸,连颌下须髯也挂满了泪珠。
李相国的亲侄儿、中书省五品都事李彬竟然被御史中丞刘基抓起来关在“诏狱”里就等着议罪判刑了!这条消息在应天府大街小巷里不胫而走,立刻便在明朝政坛中“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表面上,应天府的各个官邸中风平浪静、鸦雀无声,暗地里却是人心浮动、沸沸扬扬。朝野上下都在盯着李善长和刘基这一正一副两位监国辅政大臣如何协调处置此事。他俩可都是《大明律》的制定者与执行者呀!三个多月前,在洪武大帝朱元璋亲自主持召开的《大明律》颁布施行仪会上,这两位大明朝的开国重臣,一左一右站在朱元璋身边,面向天下百姓公开表态全力拥护那部集历代律法之大成的《大明律》在全国顺利施行。同时,他俩还分别当着朱元璋和朝廷大臣的面,表示将各自约束好自己所辖的中书省、御史台的官吏们谨遵《大明律》,不得稍有违犯,认认真真当好朝廷百司和天下臣工遵纪守法的表率。然而,《大明律》才颁布施行不到半年的时间,中书省的李彬就一头撞出来碰触了《大明律》里关于贪秽之罪的“红线”!这一下,大明朝里可有一场“好戏”看了!于是,大家都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观看着李善长和刘基在这个案子上的举措。
李善长是什么人?李善长就是大明王朝的“萧何”,是洪武大帝最为宠信的同乡故旧与心腹元老。当年,他以布衣之身拜投在其时身为“红巾军”偏裨将领的朱元璋帐下,一见面便看出朱元璋“非同凡器”,于是力劝朱元璋不可妄自菲薄,念念要以汉高祖刘邦为楷模,争取成就一番掀天揭地的伟业。而朱元璋对李善长这番忠心耿耿的劝进之情也是颇为感激的。加之李善长本人勤敏干练,又善于抚和诸将,在朝廷后方为朱元璋东征西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于是,朱元璋在大明开国之初,便任他为相,总领朝政,更显得他尊荣异常、鲜为人及。而李善长在大明朝中人脉极深,文臣武将之中十有七八尽属他的门生故旧,以致朝廷有“李半天”之说,便是朱元璋平日也要敬他三分。
刘基又是什么人?刘基是大明王朝的“张良”,也是朱元璋遣人“三顾茅庐”敦请出来的旷世高人。朱元璋曾在诏书中公开褒奖刘基“攻皖城、拔九江、抚饶郡、降洪都、取武昌、平处州,所以能连战连捷、一往无前者,非刘先生之运筹帷幄、谋断如神而不能办也”。因此,朱元璋对他奉若师尊,常常称其为“刘先生”而不直呼其名。这一份尊宠,朝野上下也唯有刘基一人独享而己。而今,刘基身任监国辅政大臣与御史中丞之职,慨然有激浊扬清、革故鼎新之大志,文武群臣无不望风敬服,对他更是尊崇有加、蹑迹而效。
但是,今天这两位当朝举足轻重的社稷之臣竟为了李彬一案冲突起来了!先是刘基对李善长连个招呼也不打便派人把李彬直接从中书省带走讯问,后是李善长亲率中书省各堂官气势汹汹直闯御史台搞什么“旁听审问”……虽然后来李善长在得知李彬一案属实之后才暂时收敛了万丈气焰退了回去,但以后这一事态的形势发展变化还令人难以预料。然而,无论如何,俗话所说的“神仙打架,百姓遭殃”的情形却是不可避免地将会发生的。这正如一个笼子里一头雄狮和一只猛虎相斗,笼子里其他的狼豹狐犬焉能不遭波及?那么,是帮助勋名赫赫、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李善长,还是支持智谋非凡、德高才广、深孚众望的刘基呢?大明朝中所有的大臣都被这一事态推上前来,此刻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应付着这样一个左右为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