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身为中书省参知政事的胡惟庸却有些与众不同,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彷徨。他也根本不需要在这个问题上彷徨。他和李善长都是淮西老乡,有着极深的桑梓之谊。当年元末大乱,他因科举落第无法入仕,便投奔在李善长门下效劳。当其他的淮西老乡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权力中心身边钻的时候,胡惟庸却向李善长申请外放到宁国县当县令。李善长惊讶之余,便允了他。在宁国县县令任上,胡惟庸在朱元璋和陈友谅决战鄱阳湖的那一年里,为了筹齐军中粮饷,将自己多年积蓄的资财与所有薪俸全部捐给了朝廷,使宁国县成为当年全国各大郡县中筹粮筹饷的任务完成得最好的一个县。他这一举措得到了李善长的由衷赏识。到了当年年底,李善长便向朱元璋建议,将他从一个七品县令的职位上一下提拔进中书省当了一个从二品的参知政事。而胡惟庸从此就以李善长的心腹幕僚自居,对李善长的知遇之恩一直深深铭记在心。所以,帮助李善长化解李彬一案之忧,自然是他当仁不让的选择。
几天前,胡惟庸无意中从监察御史吴靖忠那里听到有个青年书生来投书举报李彬的事后,便立刻留了个心眼,在第一时间内通知李彬做好了应对准备。他也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个时候想掩盖下来也掩盖不了,便建议李彬只有苦苦哀求叔父李善长来保护自己。而李善长一向十分“念旧”、“护短”,李彬只要向叔父声称自己贪的钱财是用来为母亲治病的,只要对叔父“动之以情”,李善长就会全力救他脱狱。而从那天李善长去“诏狱”探视李彬回来后的情形来看,他这一计已然奏效。
但胡惟庸并没有为此而沾沾自喜。李善长虽然有了出手援救李彬脱狱的意愿,自然便将付诸行动,可是一向守正不移、执法如山的刘基会买他的“账”吗?从刘基这一连串疾风迅雷般的动作来看,他似乎是铁了心在揪着李彬的案子不放手啊!李善长能把这个案子扳过来吗?胡惟庸不禁微微笑了,心底对这一点却是十分肯定。
刘基并不是只知书生意气、不通时势的腐儒,他应该看到:如今大明朝里,一个以相国李善长为首,以乡土情谊为纽带的“淮西党”已然呼之欲出。应天府中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诗:“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这句诗的寓意亦是不言自明:当今朝中六部百司,大半的权贵要员都是来自李善长的淮西同乡中人,而一品以上的官员当中,徐达、常遇春、冯胜、汤和等也都是淮西同乡。他们占据着要津高位,在朝廷上下盘根错节,潜在势力极大。那么,面对“淮西党”这样庞大的势力,刘基竟敢跳出来直接拿“淮西党”势力的核心中枢——中书省“开刀”,以李彬之案来震慑群臣!他真是聪明过头了吗?想用打击“淮西党”的势力来凸显自己的权威?!对此,胡惟庸是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刘基似乎不应该犯这等幼稚可笑的谋略错误。他借着李彬一案出手,必然另有深意。
想到这里,胡惟庸暗暗一咬牙:好你个刘基,既然你不仁,我们也就只有不义了!我们“淮西党”可是好欺侮的?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贵,中不移亲戚,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
书房正壁上刘基执笔亲书的《官箴》条幅写得龙飞凤舞,遒劲之中不乏清逸,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姚广孝站在这张字幅前仰面默默地欣赏着、寻味着,清俊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会心的笑意。
由于他看得那么入神,连刘基缓步走到了他背后,他竟也未曾发觉。刘基立在他身后,看到他那么聚精会神,倒是不忍去打扰他,便轻手轻脚走到一个书架前,取下一本《荀子》,正欲坐下观阅,没想到搬动木凳之时却发出了“咯噔”一响,引得姚广孝回头来看。他一见是刘基,不禁吃了一惊:“先生何时进来的?小生只顾贪看您写的书幅,真是失礼于先生了。”
刘基微微一笑,轻轻一卷衣袍,坐了下来。同时,他拿起手中的《荀子》,指了指面前的另一张木凳,示意姚广孝也坐下。姚广孝谢了一礼,便坐到刘基身边,抬头望了望房内书墙一般陈列四面的诗文典籍,感慨万分地叹道:“世人都称先生博学多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事,却不知先生房中藏经万卷、坐拥书城,常人自然是万难望您项背的了。”
刘基却未答话,只是将深远的目光凝望在对面书墙之上,眉角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忧色,沉思不语。姚广孝乃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便明白了过来,轻声问道:“刘先生,李彬的那件案子查得怎样了?您还在为这事烦心吗?”
“你说得没错。李彬果然贪污受贿了三千两白银,已经被老夫派人拿进狱中了。”刘基幽幽地说道,“姚公子,你帮我们御史台逮住了这样一个大贪官,老夫在此谢过了。”
“这个……这个,小生实不敢当。”姚广孝急忙还礼答道。他静了片刻,又很小心地问道:“那么刘先生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此案呢?”
“这个案子,现在御史台另外几位大人正商议着给他量刑定罪……”刘基说到这里,语气不禁微微一滞。原来,那天下午刘基亲自主审,把李彬一案查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的。然而,到了议罪量刑之时,御史台里竟有不少同僚提出应将此案放一放、缓一缓,看一看中书省的反应再说。刘基也知道不可急于求成,便暂时将此案搁了起来。然而,来自御史台内部的阻力,让刘基意识到了李彬一案的查办难度。但目前刘基也只得暂时让此事“冷”一下再看,希望能待到御史台中各位同僚基本达成共识之后再予以稳妥处置。他一转头,见姚广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补充说道:“不过,老夫相信此案的审判结果应该拖不了多久就会下来的。”
“嗯……御史台对此案的查办竟如此雷厉风行,小生倒是佩服得很。”姚广孝沉吟着缓缓说道,脸上却掠过了一丝深深的笑意,“刘先生能顶着李相国、中书省的压力把这个案子一查到底,小生更是肃然起敬!”
刘基听着,目光一抬,竟闪电般捕捉到了姚广孝脸上那一丝一闪即逝的深深笑意。他心念一动,抚须沉思片刻,方才悠然开口说道:“老夫看姚公子此番来我刘府,并非单单是专程为了举报李彬一案而来,恐怕还另有他意。老夫一向以磊落胸襟待人,还望姚公子坦诚相告。”说着,两眼目光猝然便似炬烛般炯炯一亮,笔直地凝注在姚广孝脸上,仿佛要一直看穿到他心灵最深处一般。
姚广孝和他的犀利目光一对,顿觉十分刺眼,急忙稍稍偏头微微避开,不敢正视。同时,他心头一阵剧震,半晌方才恢复平静。他定了定神,咬了咬牙,终于豁了出来,却是仰天哈哈一笑,然后坦然地迎视着刘基逼人的灼灼目光,缓缓说道:“先生不愧为诸葛孔明再世,这世间果然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了您的慧眼。”说到这里,他语气微微一顿,神色一肃,又道:“小生此番前来,确是带着几层意思,想必先生也是早就洞若观火的了。”
刘基听罢,脸色这才慢慢缓和下来,伸手抚了抚颌下的长须,目光变得深邃无比,隔了许久,方才慨然叹道:“其实,你的来意,老夫大约也能猜出一二。唉……还是让老夫将你心底深处最隐蔽的那一层用意点破了罢!——套用当年东汉名将马援的一句话:‘当今之世,非但君择其臣,而臣亦择其君。’你此番进我府来,又何尝不是‘你我之间,非但师择其徒,而徒亦择其师’?恐怕,这李彬一案,便是你送给老夫的一份拜师‘重礼’罢?”
一听此言,饶是姚广孝素来心性沉毅,喜怒惊骇不形于色,亦已是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地看着刘基,仿佛见到了这世间最神奇的人和事一样。他没有料到,刘基看似儒雅平和、温文敦厚,而目光竟然如此犀利,思维竟然如此缜密,居然真的一下便把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意念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的确,姚广孝自负才学过人,一向心高气傲,志向远大,自命为张良、陈平之材。他的同乡长辈宋濂也十分欣赏他,曾多次建议他前来应天府,投师在刘基门下,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然而姚广孝自恃为一代英才,素闻刘基谋略超凡、贤德无双,不禁起了不服之心,便寻着了李彬贪污受贿一事,借机进京接近刘基,观察他究竟能在这等棘手的案件处置过程中如何巧妙应付——从他的治事手法之中,看他到底当不当得起世人对他的盛誉,也看他到底当不当得起自己对他的敬佩。而在选择李彬一案作为测验刘基德行、谋略的“棋子”这件事上,姚广孝也是颇为苦心地费了一番思量的。古语说:“平河西之贼易,斗朝中朋党难。”如今大明朝已统一了大半个天下,威势赫赫,任何外部敌对势力都已难与其争锋。但是,再坚固的城池和堡垒都容易从自身内部被击溃。而“淮西党”,就是盘踞在大明朝内部的一条正在慢慢蜕变、壮大的“毒蟒”。姚广孝认为自己借着李彬一案,正好可以把刘基推到前台和势力庞大的“淮西党”较量一番。如果刘基斗赢了李善长与“淮西党”,那么这就证明他的才德完全可以胜任自己的师傅,自己就会对他事之若父、倾心受教;如果刘基斗不过李善长与“淮西党”,那么也就证明刘基的才能也不过尔尔,虚有其名罢了,胜任不了自己的师傅,自己便可以“彼可取而代之也”,在这天下治乱未定之时另投明主打出一番新天地来!
然而,现在他心底藏得如此之深的这一番意图竟被刘基这么快就识破了,怎能不让他心如鹿撞、惊骇万分?
其实,刘基对姚广孝也是感情复杂,难以取舍。他从第一眼看到姚广孝时起,就敏锐地意识到,以姚广孝卓尔不群之才、豪迈不羁之性,为善则足以出将入相、辅治天下,为恶则足以成寇称霸、扰乱天下。当今之世,正值由乱入治的关键时期,自己若能以正心诚意而对他躬行教化,消其浮嚣之情而归于笃实,除其偏躁之气而返于中正,则姚广孝可以陶铸为国之栋梁——推而广之,天下所有游士亦可鉴此趋于正途矣!刘基一念及此,慨然动心,自己不能重蹈北宋初年范仲淹拒绝张元、李昊两名游士入幕投师而导致他俩潜入西夏与宋为敌的覆辙啊!再进一步来说,自己这一身博古通今、安邦定国的无双绝学,能得姚广孝这等奇才为衣钵传人,将他锻造成为一代伟器,于国于民、于公于私,岂非大功一件?
刘基沉吟片刻,又道:“姚公子,你既想投在老夫门下求学,老夫也就实言相告:
“天下学问,不外乎诗书之学与功名之学两种。所谓诗书之学,乃是以探求古今诗书典籍之真谛为鹄的,或穷毕生之心血贯注于一经一史,辨错纠误,烛幽明微;或采群典之菁华,阅历代之得失,独树一家之言;或创一代之风骚,撰无双之妙文,启百代之心扉——你若有求此诗书之学的志向,老夫亦能指点一二,但尚不及宋老夫子的诗书造诣精纯,你可去拜他为师。”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了看姚广孝。却见姚广孝一脸的漠然,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刘基一见,轻轻叹了口气,道:“北宋张横渠先生少年时,喜好谈兵用武,曾有凌越渭河吞西夏之大志。一代贤相范文正公将他视为儒门奇才,劝道:‘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而张横渠倾心听取了范文正的建议,埋首研读经书,终成一代儒宗。姚公子难道不愿效仿张横渠先生这般立言于世、名留青史?”
姚广孝听了,脸色一变,肃然道:“姚某自幼好动厌静,不喜枯坐书斋,也不愿郁郁乎久困于笔砚之间,变成只知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腐儒!立言之功,固然能令人生死不朽——但姚某委实志不在此,或许到了先生这般年龄,尚可思之!”
刘基倒也不以为忤,静思片刻,再道:“那么,你的去向是欲求功名之学罗?老夫以为,所谓功名之学,乃是以封侯拜相、建功立业为鹄的,或精研兵法,血战沙场,驱寇灭敌,万夫莫当;或精通政事,洞察民意,依法治事,以德服人——你若有求此功名之学的志向,老夫也能厚起脸皮给你指点一二。但老夫也不怕自卖其丑——老夫文不及相国李善长之精于吏事,武不及徐达元帅之百战百胜,你可去向他们学习。”
说罢,他又抬眼看了看姚广孝,仍见姚广孝脸色淡然,不为所动。刘基沉默了下来,不再多言。
过了许久许久,姚广孝谦恭平和的声音打破了书房里的一片宁静,缓缓响了起来:“其实,先生还忘了告诉小生另一门学问。”
“哦?”刘基闻言,双眉微微一动,“哪一门学问?”
“这一门学问,只有先生的造诣才是无人能及的。”姚广孝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变得越来越深沉,“这门学问的绝妙,达到了‘匹夫而为帝王师,一言足为天下法’的境界。”
刘基听了,并不答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隔了半晌,他才哈哈一笑:“这世上哪有这么‘神乎其神’的学问?姚公子只怕有些走火入魔了。”
姚广孝却是神色郑重地摇了摇头,缓缓道:“当今圣上七年之前请先生出山时,所据不过一州之地,所拥不过十万之众。然而,在先生出山辅佐圣上的这七年内,圣上对您言听计从,所以才会东败陈友谅百万之师于鄱阳湖,西摧张士诚积年巨寇于姑苏城,北驱胡元蒙古铁骑溃奔漠北,从而一举底定中原,开基建国。先生之才,当真是‘一言足以丧邦,一言足以兴邦’。小生对您一直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小生立身行事,也一直都是以您为楷模啊!”
刘基静静地坐在他对面,深深地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姚广孝并不回避刘基双目的正视,也不掩饰脸上洋溢出来的深深钦佩之情,只是坦然地和刘基对视着。
终于,刘基慢慢地开口了:“你真的一心要学老夫?”
姚广孝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基略显苍老的面庞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他的神情也变得一片萧索,悠悠说道:“今年年初,皇上大封功臣,老夫的爵号是‘诚意伯’。‘诚意’这两个字,便是老夫七年来为皇上所有贡献的‘精华’啊!你不要误入歧途去妄求什么‘帝王之学’了。唉,你若能把这‘诚意’二字琢磨透了,天下所有的难事、大事、要事,无一不可马到成功!”
“‘诚意’二字?”姚广孝一愕,“这么简单?!”
“不要小看这‘诚意’二字……《中庸》里讲:‘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大学》里也讲:诚意才能正心,正心才能修身,修身才能齐家,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刘基语重心长地向姚广孝娓娓说道,“但是说起来这么简单,做起来就有些难了……也罢,你若真要一心想学老夫,便留在老夫身边细心揣摩这‘诚意’之学吧!——看一看老夫到底骗没骗你……”
说罢,在姚广孝愕然的目光中,刘基站起了身,背负双手,带着微微一笑,飘然出门而去。
而姚广孝此刻却还沉浸在对刘基这番话的细细寻思之中,竟忘了起身恭送刘基离去。
清晨,旭日东升,花卉滴露,清气袭人。
在刘府后院的菜圃里,刘基一边弯腰拾掇着圃里自己种的蔬菜,一边同一大早便赶来与自己商议如何处置李彬一案的另一位御史中丞章溢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