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李善长一伸手,把紫檀木匣轻轻推到了刘基面前。
刘基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莹润透亮的“鸡血玛瑙”,肃然而坐,半晌无语。
“本相已经让太医院的人看过了,这块‘鸡血玛瑙’乃是世间百年难遇的极品,”李善长凑近过来,显得十分关切地说道,“单就这玛瑙的价值而言,已是万金难求!刘中丞可以从这玛瑙上切割下一小块,然后研磨成细末,以寒泉冰水浸润七日,再滴入你瞳眸之中,必定心爽目明,疗效极佳。——刘中丞还是将它快快收起罢!”
刘基听罢,脸上却是深深一笑,慨然说道:“相国大人和太子殿下对老夫这一番关怀体恤的美意,老夫在此衷心谢过了。”
李善长听得此言,不禁微微笑了,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刘基的手背,道:“刘中丞应该清楚本相一向的为人:本相对朝中任何同僚都是诚心相待、重情重义,最是喜欢襄助于人而不求回报的……毕竟大家在一起并肩同朝为官,也是百年修得的缘份嘛,都不容易……刘中丞,你有什么难处,尽管给本相直说,本相竭力帮你解决……”
刘基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从紫檀木匣中取出了那块“鸡血玛瑙”,拿在掌心里观赏了片刻,又轻轻放了回去,道:“李相国,俗话说得好,‘无功不受禄’。老夫自惭功微德薄,不敢接受相国大人和太子殿下的这番美意,还请相国大人和太子殿下见谅。”
李善长一听,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拿眼怔怔地看着刘基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他脸色不禁微微地变了,干笑几声,悻悻然说道:“看来,刘中丞还是对老夫有几分见外呐!”
“岂敢!岂敢!”刘基急忙摇了摇手,“李相国多心了。”李善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伸手抚了抚胸前长须,面色一下变得沉凝肃重起来,缓缓说道:“既然刘中丞对本相并未见外,本相有些话就直说了,近来中书省李彬这件事,闹得本相很是烦恼呀!”
刘基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看着李善长,面如止水,微澜不生。
李善长却渐渐红了脸庞,似也十分惭愧。他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书房里沉吟着踱了几步,悠悠叹道:“本相这不争气的侄儿也是自寻绝路,犯下这等贪污大罪,本也怨不得别人。唉……早知今日,朝廷就不该征召他入仕为官……他若是守着乡下那几亩田地,当个私塾先生,养家糊口,为祖宗续几炷香火,大概便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了……”
刘基静静听来,觉得李善长话里倒有几分责怪朝廷征用李彬为官的意味,正自惊惑不解,却又不好开口询问。李善长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似乎也看出了他心中疑惑,便又慢慢说道:“刘中丞有所不知,这李彬是受了他父亲——也就是本相的兄长李善元的荫功才被朝廷征召入仕的。当时,本相就反对过征召他入朝。”
“哦!”刘基微微一惊。
“当年老夫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追随陛下开基建业,虽无多大的功劳可述,自信却不乏苦劳……记得那一年陛下与逆贼陈友谅交战,军中缺粮少饷,人心不安,为了及时筹齐粮饷,本相亲自返回淮西定远县老家,说服家中兄弟十二户卖田卖地筹来了银两……其中本相的大哥、李彬的父亲李善元当时身染沉疴,正急需银两治病,但是为了陛下的立国大业,仍然把自己准备用来治病的银两和家中三十亩田地、一座庄园全部卖了送入军中支持陛下……那一份为国为君的诚挚之心,实在是古今罕见哪!”
说至此处,李善长已是悲从衷来,两眼湿红,情不自禁地用袖角擦了擦眼眶边溢出的泪水。
刘基听到这里,也是神色悯然,眼眶微红,有所不忍。
“后来,我兄长终因缺钱买药而病重身亡……陛下也正是念在他这份微薄贡献之上,破格将李彬从一介布衣提拔进入中书省当了一个正五品都事……外边的人都说是本相任人唯亲,徇私提拔了李彬,其实哪有这回事?”李善长无限悲哀地摇了摇头,“如今李彬身犯贪秽之罪,上辱祖宗,下危己身……依《大明律》惩处,就会被砍头示众……本相一想到兄长李善元忠心为国,却要落得个‘杀子绝后’的结局,便是于心不忍哪……”
说着,李善长已是泪眼朦胧,哽咽不能成语。
刘基站起了身,垂手而立,满面尽是惋惜之色,深深一叹,道:“李彬若是稍有人子之心,又怎能做出这等为世人所不齿、为祖宗所不许的丑事来?唉,可惜了相国大人的兄长一腔拳拳尽忠报国之心……”
李善长抽泣了几声,慢慢拭去了眼角的泪,蓦地一抬头,看着刘基,眼圈红红的,哽咽着说道:“既然伯温兄也觉得本相兄长实属可悲可悯,那么依你之见,可不可以用他当年的尽忠戴主之功来抵掉李彬的贪赃不法之过?好歹也为本相兄长留一点儿香火,如何?”
刘基听了,脸上的肌肉顿时一阵抽搐,表情显得十分难受。他低下头在书房中缓缓踱了几个来回,终于停下身形,向李善长肃然拱手说道:“相国大人应该清楚,《大明律》乃是中书省与御史台共同研究制定后呈送陛下御笔批准在全国颁布施行的,是我大明朝的立国之本。老夫若是允了李相国所言,则是以情废法、以私毁公,将置《大明律》于何地?开国之初,我大明朝便行此法纪废弛之事,又岂是社稷之福?”
李善长闷声不响地听完了刘基的话,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咬了咬牙,又忍着气说道:“刘中丞何必用这番高谈阔论来压老夫?律法亦不外乎人情嘛!本相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正是由于本相兄长当年为国尽忠卖光了田产庄园,李彬的母亲,也就是本相的嫂子如今身患痈疽之疾,却又无钱医治,所以李彬才贪了这些银两去给她治病……他所犯之事虽是有违律法,而心存之念却是在恪尽孝道……万望刘中丞发发悲悯之心,对李彬从轻发落罢……”
刘基站在那里,双目微闭,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心中已然是波涛汹涌,势不可遏——毕竟,在国法、人情、礼教三者的冲突与激撞之中,选择任何一方都是艰难而痛苦的。隔了许久许久,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神色显得极其为难,涩涩地说道:“李相国……我大明朝正值开国之初,百废待兴,纲纪待立,天下百姓都在看着我们怎么处置李彬这个案子呢!老夫也恳求相国大人能够以身作则,学习当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谨遵律法,大义灭亲,为大明朝树立起一座永世长存的心碑!”
讲到这里,刘基的语气蓦地一下激昂起来:“古语有云:‘国泰于法正,民安于律清。’相国大人若是这么做了,皇上和百姓都会感激您的,满朝文武也都会更加尊敬您的——而您那位忠心报国的兄长在九泉之下也会欣然理解您这番良苦用心的。”
说着,刘基已是弯下腰来,向着李善长深鞠一躬。
李善长顿时怔在当场,呆若木鸡。他愕然地凝望着刘基,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嗫嗫地说道:“你……你……你说的这些话,本相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他喃喃地说着,向刘基拱了拱手,转身告辞而去。
在经过书房门口之时,李善长心神恍惚,脚下的鞋子一下碰在了门坎上,弄得他一个趔趄。刘基急忙上前伸手将他扶住。李善长站定了身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复杂,嘴唇抽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吐出什么字来。他“唉”了一声,扭头便去了。
站在门口目送着李善长走远之后,刘基才缓缓转身回到了书房,面朝着墙上那幅《官箴》,静静地站着。
隔了半晌,他才慢慢开口说道:“你对此事意下如何?”
只听得脚步声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姚广孝从书柜后面转了出来,走近刘基,答道:“李相国今夜对先生是‘屈之以礼,赠之以宝,动之以情’,可谓煞费苦心。而先生始终高风亮节,持法不挠,不为所动——小生佩服!”
刘基面露深思之色,像是问姚广孝,又像是问自己,喃喃说道:“唯君相能造福于社稷也。李善长身为大明丞相,能够真正做到割会私情而谨遵律法吗?他能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亲侄儿来开创我大明朝一代清廉吏治之风吗?……老夫真希望他能真正下定这个决心啊!——那么,他就可以像周公、诸葛武侯一样流芳百世了……”
“这……小生不敢肯定。”姚广孝恭恭敬敬而又不失主见地说道,“先生不要把别人想得太善良了。在小生看来,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地就被化解掉的……当然,小生也希望自己这番猜测是错的。但无论如何,您都要千万小心应对才行哪!”
刘基静静地站在书房之中,默然不答,眉宇之际的神色便如房门外的夜色一样苍茫。